贾母带着刘姥姥与众人来到妙玉的栊翠庵,贾母是个有经历的人,来到修行之地虽因吃了酒肉不便拜见菩萨,但来此吃一杯茶却是必然。禅茶一味,与僧人一起品茶是最为高妙的一件事,因为在此处茶仅是一个载体,而在品茶的过程中体会人生的禅意才是禅茶的真髓。在贾母来到妙玉的栊翠庵之后,我们先听到的竟不是主人妙玉的音声,而是过客贾母的一系列言语,为何主人是如此的敛气息声,而客人却如此的随意自在?既然妙玉少了些言语,那么我们就来看她的举动吧,先是“妙玉忙接了进去”,再是“忙去烹了茶来”,接着又是亲自用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捧了一盏茶与贾母。在这样一系列的举动中我们虽看到了尊敬,但更多的却是拘谨,为何在妙玉这个专门修行之人的身上,我们却反而看不见那种自在与随意呢?也许是因为寄居的缘故竟令这个世外之人难以超脱吧!
我们再来看众人前来栊翠庵品茶,妙玉所用茶器又是如何呢?“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这样的一个明朝的上等瓷器是捧与贾母的茶器。再看众人用的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也是皇室所用之物,亦非凡品,只是此瓷始制于宋代汝州青器窑,后来的官窑亦有仿品,因此其珍稀贵重当在那个成窑五彩之下。妙玉用了如此不俗的器物,让我们不得不想起妙玉出身的高贵与品性修养的不俗,而这样的提示不仅是给我们读者的,我想那些前来品茶之众人的聪明敏锐未必会在我们读者之下。读到此处我们看到了妙玉的高贵、高雅与生活的精致,但对于佛法的真意我们却一丝也不曾窥到。
我们再看“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六安茶”味苦不香,但本性实佳、品亦精,入药最效,健胃消食更有奇效,此茶亦在供奉皇室的贡品之列,只是贾母却不爱。贾母的不爱妙玉竟知,不知妙玉是否已经学到了已故师傅的精演先天神数之法已能掐会算,还是她只是对于此事曾经特别的留意,因而知道。不过这也都是作者在书中所用的玄虚之法,我们亦无须去深究。再看妙玉所烹之茶乃是“老君眉”,仅是此茶的名字就已经很符合贾母的身份了,妙玉的细敏绝不在“大观园”诸多的贵族小姐之下。老君眉乃是精选嫩芽所制,叶面满布绒毫,型如长眉,香气高爽,其味甘醇,亦是皇室贡品。此茶不象六安茶那样平实,而更有一种高雅与不俗,而这样的品性则更适宜于妙玉的清高和贾母的尊贵。再看烹茶所用之水竟是旧年蠲的雨水,如此考究的品茗非凡人可以企及!
茶、水、盏,无一物不高雅,无一物不精妙!这样的高雅似乎已经带着我们到达了一个五千米的高处,人世间的气息已变得那么稀薄,在这纤尘不染的高雅中我们却感觉到了窒息!再看贾母对这样的茶却只吃了半盏,便递与了刘姥姥,这至雅之物此时竟到了这至俗之人的口边,再看这一辈子都在与土地打交道的农妇便将这茶一口吃尽,竟言“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刘姥姥这最为粗陋的俗语,给那凝固了的稀薄的空气里带来了些许的生气。雅和俗就象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它们完全在同一个层次,而且它们都有着向自己相反方向运动的规律,大雅即会走向大俗,而大俗亦会走向大雅!妙玉的茶、水、盏样样精到,但我们却只吃到了茶,而刘姥姥领着我们去的这个大俗之处我们却品到了些许的禅意!因为正是这粗陋穿破了高雅的迷雾,给了我们一个农妇的最深切与真实的体悟。而真实也许才是至雅!
禅茶一味,也许它的真髓乃在于超越世间一切分辨的狭隘,将生命回归到最真实的存在,在此刻没有高低与贵贱,只有生命最根本的齐一。在这生命的本纯之中、在心中的清净与澄明之中,一起去享用一杯茶的美妙,此刻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共享的快慰,只有茶味的美妙,此刻你定会在一种忘我的禅境之中,这样精神的极乐享受是由茶打开的,但它的真髓却直通了无限宇宙的至深禅境。品茗又如同每个人必须独自去面对自我的生命一样,悲与喜的滋味都与他人无关,这香茶的味道每个人饮后都会有不同于他人的感受,而这样一个独自品味的过程正象我们独品人生的奥妙!如果你在此处品尝到了与他人分享的快慰,如果你在此处品到了独品的美妙,那么你也许尝到了茶的真味,你也许得到了禅意的一二。妙玉所献之茶虽高雅至极、考究至极,但终究只是茶,而贾母这个高贵之人与刘姥姥这个贫贱之人,此刻只因年岁已高而共品了一盏“老君眉”,也许这里面才真有几分禅意!
至此,我们虽已对妙玉孤洁的品性深深惊叹了,但这样令人有些窒息的孤洁才只是这次品茗的一个开始。让我们接着再往下看,去看一个本该丰盈的生命是如何被困在了一个狭隘的极端之地。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妙玉斟了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4]
人类是因为有了狭隘的分辨,才有了世间万物的不平等,才有了无穷的苦恼和苦难,佛陀所推崇的最高智慧乃是无分辨的智慧,这样的智慧超越小我的一切私欲和狭隘,带领众生超越了生命的一切有限和苦难而直入一种极乐的澄明之境,从这样的智慧里将会升起慈悲的大爱,到达这样的境界你时刻都将会安住在圆满的美和爱之中。而这样的一个完满境界是从思维上的无分辨开始的,正如佛陀所说“世法平等,无有高下” [5]。世上本无高低贵贱,这一切都是狭隘的人心所造,世上本无有苦乐烦闷,这一切都是“小我”狭隘的好恶所造。我们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体验、都是得到、都该无比珍惜,因为生命只在我们的一呼一吸之间,我们抓不住,它总在流逝,珍惜当下的一切就是珍惜我们的生命!如果你懂得了这样一个生命短暂存在的真实,你又怎能不去珍惜有限生命中的一切呢?你又怎能再去耻笑他人的贫贱与愚昧呢?你又怎能不去悲悯众生的全部不幸呢?
可是在妙玉的内心里,她一刻也无法停止对高低贵贱的分辨。这样的分辨使她的生命远离纯真与清净,给她制造了一个又一个不洁净的妄念和混乱,每一个妄念里都将会生出无穷的烦恼,而这些烦恼才是人生最大的苦难。一个人一旦陷入了这样的分辨之中,即使她身在空门又灵秀高雅,也无法改变她仅是红尘中一粒凡尘的事实,她的生命在这样的分辨中被虚掷了,这样的分辨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幻相,让她看不到生命的真实。是分辨和对立的思想制造了人类所有的不幸与苦难,制造了一个被无明黑暗所遮蔽的世俗世界;是这样分辨的思想制造了每一个人生命里全部的混乱,因为它遮障了宇宙和生命的实相,制造了一切的虚假与伪饰;是这样的思想将广博的生命困在了一个狭隘不明的不幸之地!而这样的不幸属于我们整个人类,亦属于每一个脆弱的个体生命。愿我们能在此处明察,通过妙玉的不幸!
妙玉另请黛玉和宝钗在耳房内吃茶不与众人相同乃是一种分辨。让我们还是从这高雅的茶器上说起吧,贾母与众人所用的茶器虽不同,但都属于宋明之后官窑御用的富贵之物。再看宝钗所用之茶器,已不再是权利与富贵之极的御用之品,而是晋代以喜聚奇珍异宝而闻名的王恺珍玩的爱物,后又有苏轼鉴赏于宫廷秘府的款印,其珍稀名贵即使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能与宝钗所用的“□(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一比珍贵的就是黛玉所用的“点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了,两物均已珍奇罕见至极,与宫廷御用之物相比,此二器物更有一种人文的内涵和历史的深邃。不过再珍贵的器物原本也是为人所用的,只是这两个器物的审美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它的实用价值,而此时这样审美的价值已经变成证明主人高雅的一个标签了。
如果有人一定要强加给一个器物高尚的寓意,那么即使该器物已被认为是价值连城,那这件器物也无法具有鲜活的意义了,因为它已满载了人类狭隘的分辨与标榜。
如果我们从众人所用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到贾母所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中看到了一种分辨;那么我们就从宝钗所用的“□(缺字,左“分”右“瓜”)瓟斝”、黛玉所用的“点犀□(缺字,左“分”右“瓜”)”与那个“绿玉斗”中又看到了一种分辨;只是前面的分辨是高低贵贱、雅与俗的分辨,只有到了这个“绿玉斗”,这样的分辨才有了更深入的意义和情感。众人、贾母、宝钗、黛玉所用之茶器即使珍贵的价值连城,但也仍旧不是一个活物,因为它们没有浸润妙玉的气息,没有妙玉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