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50]
也许爱情是生命里最大的虚妄,她的幽微之处正在于情思的绵密,而这情思又都是从虚空中来,从自我的妄想中来,牵情而动的一喜一怒都是即来即去、即生即灭的。“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51]这样对情痴们的深深劝慰难道不是充满着悲悯的意韵吗?
爱情是了悟生命真谛的一个方便法门,经过喜怒哀乐锻造之后的情感,是淘尽了沙砾的爱情纯金!这爱情的纯金里不再有因小我的得失而来的苦痛,因为此刻这两性相吸的情感里已融入了广大的慈悲。这样的情感才是真正的爱情,这样的生命才趋向成熟。宝黛在经历了一次生命成熟的洗礼之后,爱情也变得成熟了,真正的爱情是超越了爱与憎的,这爱是完全的给予,是对对方生命最深刻的怜爱。那不曾徘徊过的情感,两个灵魂的相契与相依,在爱情历经诸多磨难之后,超越了短暂的痛苦与欣喜走向了永恒。
我们且不必在这里赞叹黛玉的深情,也不必赞叹宝玉在爱情里的机变,我们只去直视宝黛两人的赤诚之心。黛玉葬花已毕正自伤感,忽又听到山坡上有悲音,看去竟是宝玉,随口道:“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自己抽身便走了。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该是黛玉的怨恨,而是更深的爱意,黛玉独自承担爱情的愁苦,却不愿也不忍给对方一丝的伤害。爱是生命里最为神奇的圣物,因为她可包容一切,而不会有丝毫的减损。
在宝黛初次相见时,我们曾见到宝玉因黛玉无玉可对而泪流满面,那时他还是个孩童,而现在宝玉这个成熟的男子在爱情中“不觉滴下眼泪来”,宝玉此刻的眼泪一定不是轻易而来的!宝玉的眼泪里有一层比一层深的体贴,这体贴之情是从黛玉自来时一直到此时此刻,未有片时停歇的,可这体贴之情,因黛玉的不放心并未得到完全的相知,反倒使黛玉更添了无限惆怅,这怎能不让宝玉滴下泪来呢?宝玉先是从小时的和气说起,接着又为黛玉解疑,嗔怪黛玉将宝姐姐放在心上,祛除黛玉的心病。宝玉的话语一层层往自己心里说去,也一步步走进了黛玉的心里,“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
”这样的相互怜惜正道出了宝黛的真情,可这样的真情难道黛玉真的不解吗?在爱情中宝黛都深深的体会生命的单独,因为这情思无处诉说,恋人若也不解,那么这满腔情痴就只能化作眼泪了!“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宝玉的眼泪是因怜惜而来,因真情而来,因“白操了这个心”而来。读到这里谁会不为此情动容呢?再看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再往下听去,黛玉便“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爱情具有巨大的魔力,一旦真情得到验证,自己曾经经历的苦痛都会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因为此刻对恋人的爱怜是超过一切而存在的!宝玉和黛玉已经进入了成熟的爱情,因为他们的爱都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爱情的一次苦难,就是一次轮回,我们看到了黛玉在情路上独自的跋涉,也看到了恋人间灵性相会的欣喜。这样的一次轮回使得黛玉的整个生命迈向了成熟,也使她的爱情更具有深度。爱情是完全自我的体验,如果你没有孤独,那么你又怎能懂得爱情的滋味?黛玉的爱情伴随着眼泪成长,伴随着眼泪绚烂。黛玉的爱情在孤独中酝酿成熟,在两心相契中绽放!
灵魂必须独自前行,爱情的探索也是如此。黛玉在爱情的道路上走得坚决而无畏,她时而跌进痛苦的深渊,时而又站在欣喜的颠峰,她的爱情执著、浓烈、深沉而纯粹,这样的爱情探索有着女性的特质,她旁然别无它物,走在专一的路途上直去爱情的深处。男女性别上的差异注定了宝黛要在爱情的探索上走各自不同的道路,这样不同的道路使得爱情变得迷离而充满磨难,但也正因为这磨难,爱情才有无限的韵味与魔力。女人的爱情具有深度,如果她没有大力将爱情穿透的话,那么她的爱情将变得狭隘,爱将远离她的本意变成一种束缚与痛苦。男人的爱情具有广度,如果他没有大力将爱情深入的话,爱情将会失去,他会深陷庸俗的泥潭无力自拔。爱情高贵神圣,是世间最稀缺的情感,因为绝大多数人没有将爱情穿透的大力,他们在半途中迷失,无法享用爱情的果实。男女在爱情中注定会走不同的路径,爱情里这同中有异的探索,充满了磨难和坎坷,不具备强而深生命力的人只能徘徊在爱情的门外。宝玉和黛玉都是秉承了天地精华之气而来的非凡之人,我们在看过了黛玉因情悟道的独自探索之后,再来看宝玉在因情悟道的路上又是怎样徘徊前行的。男女性别特质的奥妙,将会在这不同的探索中向我们一一示现!
和女子比起来,男子的爱情更具有宽度和广度,他们的爱情会在生命里多个层面中展现,对于异性,男子更容易接纳,在某一个阶段里,男子每一层面的爱情都会坦然的存在,他们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男子对其他女子的欣赏与怜惜之情总是能和爱情并驾齐驱,对于他们而言,这样的存在更为丰富。可是大多数女子在陷入爱情之后,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唯一,这唯一就是全体的总和,其他的异性都变得一无吸引了。这不同正是生命的密码,是两性的奥秘!
爱情是至情至淫的。因为生物的密码,使得每个男子都会觉得自己象个情种一样多情,因为很多异性都对他们有致命的诱惑,令他们徘徊在情与欲之间,很难再有力量往前探索。无法改写生物密码,使整个生命升华,就无法步入爱情的圣殿。《红楼梦》的杰出贡献之一乃是他对人类情感进行了深入、细密而透彻的探讨,作者向我们展现了人类丰富的情感世界,展现了情感世界的苦与乐、悲与喜,给我们指出了穿透情感迷雾的路径。此书“虽其中大旨谈情”[52]可是此情谈得却非同一般,空空道人因抄录了《石头记》便得到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53]的解脱。
《红楼梦》向我们指出了因情悟道的路径,而这一点正是对宗教的补充。宗教对男女欲望、情感、思想的共鸣以及灵性的相契,探讨得都不够深入,难以给身陷其中的芸芸众生有力而明确的指引。《红楼梦》在此处的探讨却是全面而深入的,其高度和对人类的贡献绝不可忽视,因为他给了我们因情悟道的指引!正如脂砚斋在第五回“孽海情天”的太虚幻境,和那幅“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54]的对联后所评:“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55]此言并非虚言,《红楼梦》的大功德亦在此处!
有了这样的总括,我们再去看《红楼梦》给我们展示的情感世界,大概就不会有太大的偏差了吧。女性的情感世界大多以情与灵做为主导,欲望是全面爱情的补充和表达,女性的情感世界更为纯洁、细腻、深沉和纯粹;男性的情感世界是情与欲、情与理、情与灵的纠扯与交融,他具有的宽度和广度也使之更为复杂。我们来看曹雪芹所创造的这个千古未有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56]贾宝玉的丰富和超凡。
贾宝玉对大观园中那些充满清灵之气的女儿们都心存体贴,这体贴由心而发,这痴迷因情而动。宝玉的爱怜给了每一个青春娇美的女儿,甚至给了画儿上的美人,故事中的少女。他对女儿们的爱怜超越时空,是在一个博大的境界里任意挥洒的。这正是宝玉独特的意淫,这意淫中饱含了无限悲悯的意韵。在宝玉对每一个清灵娇美的女儿们都心存爱怜的意淫里,我们看到了宝玉情感的宽博和爱的壮美。在这宽博的爱的背景里,宝玉的爱情更具有丰富的意韵,他在爱情的每一个层面中舒展着、探索着、徘徊着、前行着,直至他拿到了爱情圣殿里那璀璨的皇冠,灵性相契的爱情为他奏响最美妙的乐章!
不如我们从头看起,来看宝玉是如何在爱情里舒展前行的。
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在太虚幻境初尝了云雨之情,领略了声色之幻,虽是梦境,但真切的感受却使宝玉从一名孩童成长为一名男子,宝玉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次成熟,正是在这亦真亦幻中完成的。作者在第五回中,向我们示现了真幻两种境界,我们不禁要深深的思索与追问,太虚幻境是幻,还是宝玉历劫的红尘是幻?抑或这些皆为幻相,它们的根本都是虚空。宝玉在太虚幻境的游历虽是完全的幻境,但却开启了一个迈向解脱的方便法门。
如果说爱情是人类最深的桎梏,那么解开这桎梏所获得的自由也将会是最大的自由。这样的自由是对欲望、情感、思想和灵魂的每一种虚妄,都能够完全的认知,以至于不被一丝的虚妄牵动,完全回归到存在的真实,这样的真实是爱情的真实,也是生命的真实,她直通宇宙的真实!这样完全的真实与任由自在,是要通过“以幻修幻”才能获得的,从无限多个虚妄的念头里产生的爱情,却可以带领我们回归到最本初的真实,那永恒的虚空。与空性并驾齐驱的爱情才是爱情真正的得道,此时的爱情不再有束缚,也不再有苦痛,只有对整个存在的珍惜和源源不歇的深沉爱意。
爱情该是有三个层次和深度的,肉体的爱情、精神的爱情和灵性的爱情,而将三者融为一体,完全沉浸于其中,再用大力将它穿透,此时将会获得广大的慈悲。爱情将会在此处获得永恒,爱情会在生命的每一个存在里舒展她迷人的笑容。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57],在太虚幻境与可卿共历了云雨之事、儿女之情,肉体的爱情已完全向他展开,情与欲的交融也在此刻得到了完全的实现。如果说宝玉的这次经历是幻境的话,那么在历幻之后宝玉“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58]便是实境了。宝玉在这亦实亦幻的性爱经历之后,我们再也看不到宝玉在肉体之爱中的徘徊,他已完全将肉体的爱情穿透,向爱情的更深处走去。这是因为宝玉已经领略了警幻仙姑所言的“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59]绝非虚语,要在爱情中获得更大的快慰,就要无畏的走向她的深处,不可只在肉欲中徘徊。
宝玉是一颗痴情的种子,在爱情的世界里他享用每一个层面的爱,但他也从未辜负过任何一点一滴的爱,正因如此,他才堪称情种。宝玉的情感丰富细腻深沉纯粹,他不但堪称情种,而且他是千古未有的第一情种。我们且看宝玉在梦境中与可卿一同领略了肉体的爱情,这爱情只有宝玉一人所享所知,即使现实中的可卿对此份爱情也是不知分毫的。即便如此,宝玉仍然对这梦中的爱人有无限的深情。在秦可卿病重之时,宝玉跟了凤姐儿前去探望,秦氏说道:“……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呢。”宝玉听了这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60]。宝玉的眼泪都是因为深挚的爱而有的,这次亦不例外,宝玉与可卿的爱情无人知晓,宝玉这泪也来得不知不觉。谁能说宝玉的肉体之爱没有深度?谁能说宝玉的肉体之爱不是至纯至情?在可卿香魂远去之时,宝玉“从梦中听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61]宝玉这样深沉的情谊,这样痴情的爱怜,原来只因一梦!读到此处,我们不禁要赞叹宝玉是天地间的真情种!宝玉的情是润洁的一块美玉!这正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62]啊!
对梦境中的爱人都会有如此之深的怜爱,那么在实境中,宝玉与袭人同领了云雨之事,宝玉又会是怎样的呢?“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63]我们不可以说宝玉和袭人之间没有爱情,他们的爱情虽是从肉体开始的,但他们的爱情却并未在肉欲里沉沦。在整部《红楼梦》中,我们看到了宝玉诸多的情事与情话,但关于宝玉性事上的描写却只有“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这一句,此后,我们再也看不到宝玉在性事中的徘徊,宝玉已毅然的超越了肉体的羁绊,进入了更广阔的情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