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教生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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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儒家的功利主义生死观

源出周朝专司礼制(宗法等级制度仪礼)的“司徒”之儒家,独得周朝“尊礼”、“近人”道统的正脉嫡传。生当周室衰微、“礼崩乐坏”乱世的儒家“先师至圣”孔老夫子,一生以“克已复礼”——教化已不守旧制的世人克制自己、回归周朝礼制,为自己的使命。孔老夫子对周礼向往至极,衷心赞叹:郁郁乎文哉!吾宗周。《论语·八佾》以梦见周朝开国元勋、礼制奠基者周公为最大的幸福。他老人家一生唯以天下大事、万世功业为念,孜孜奔走列国,授徒编书,人生态度可谓积极至极,树立了儒家阳刚进取人生态度的身教典范。

对于人事以外的玄学问题、生死灵魂之秘奥,孔子没有多少论述,当然,这种不论述,是一种经过理性审视的理性实用主义,与释迦之不回答“十四无记”问题有某种可相比较之点。孔夫子对生死问题、鬼神的理性实用主义态度是:未知生,焉知死!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意谓人应把心思用于实实在在的人生问题上,不应过多考虑那些人智不可能解决的死后去向、鬼神问题。孔夫子拒绝谈论怪、力、乱、神等神秘现象,对“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但对周朝传统的事鬼敬神之制,还是俨然维护的,教人“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当作鬼神就在面前,恭恭敬敬依古制民俗亲自参与祭祀鬼神,不可马虎,尤其敬畏天神,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不过他遵依周朝的原则,对鬼神“敬而远之”,耻于堕入那种鬼里鬼气的巫觋之流。孔夫子读不释手的,是《周易》,这是依神明而行卜筮以占验吉凶之书。看来,孔子绝非无鬼论、无神论、人死断灭论者,不过他不想当、也称不上鬼神问题的专家。

富阳刚之气的儒家,面对人不可能回避的死亡威胁,当然也会有所抗拒,其抗拒的方式,首先是在现实人生的积极进取中去创造“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叔孙豹之言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后汉人荀爽说:其身殁矣,其道犹存,故谓之不朽。徐干《中论》基本表达了儒家创造不朽以抵抗死亡的方式。叔孙豹所说三不朽中,第一等立德,指由“内圣外王之道”修养,实现道德圆成,以一种高尚的精神超越死亡,留给后世一个永恒的人格楷模。这被儒家视为人生的最高价值,其重要性在生命之上,当道德圆成与生命发生矛盾时,应“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舍弃低等的肉体生命,获取至高的道德“仁义”之成就。孔子《论语》有名言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以道义和真理为人生的最高价值。在这种精神感召下,中华民族的一代代优秀儿女、民族精英,为道义、真理、民众利益毫不犹豫地奉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表现出“与天地并存、日月并明”的崇高精神,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是这种精神的典型写照。

叔孙豹所言次一等的不朽立功,指创造辉煌业绩,功垂天地,惠及后世,像孟子所赞颂的大舜一样,“创业垂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孟子·离娄》这种精神也是够积极的。再次一等立言,谓著书立说,留下思想与后人作精神财富,此亦有功于世,堪称不朽了。

不管这三种创造不朽的方式是否真能使人不朽,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高尚的价值取向,无疑是有益于社会人生的,是儒家思想、中华民族传统生死观的精华所在。当然,若执着于德、功、言不朽的物质性,则势必要降而为“立名”,孔夫子即有言曰,“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焉”,这就庸俗多了。以“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为人生价值者,恐怕无多高的德可立,也不会做出多大真正有益于世的功业,因为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名字。有人甚至为自己姓名的不朽,“纵不能名扬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今天在中国的旅游、风景名胜区的树木竹石上触处可见的“×××到此一游”,大概便与“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的古训不无瓜葛。

儒家创造不朽的另一重要方法,是通过子孙、家族的嗣续以达到不朽。这是所有动物都具有的延续自己生命的本能,不少昆虫的唯一使命似乎便是交配以繁衍后代,复制自己的种类,雄虫往往在交配完成后精殚力尽,奄奄待毙。对于不可能立德立功立言、留名千古的绝大多数芸芸众生而言,这显然是最为现实的战胜死亡的方式了。只要不是性无能,即使白痴也有这种本事。西哲柏拉图、大文豪莎士比亚等都揭露过人们的这种战胜死亡的方式。极重宗族绵延兴旺的中国人,在这方面表现最为突出。而儒家,则是把这种华夏民族传统的战胜死亡之道理性化、制度化、礼仪化的代表。儒家所极力宣扬的封建宗法社会伦理规范的基石——孝,便是出于家族传续的需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能力或未尽职分生子延嗣,被视为最大的不孝,妇人不生育,会受到家族和社会群体的卑视,不得入祖坟。“断子绝孙”,被中国人看作最恶毒的诅咒。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相关联的正面价值观念是“福”,福、禄、寿三星并列,集中代表了中国人的人生价值观。福,主要指多子,子孙成群、数世同堂,被当作人生的最大幸福和荣耀。这种价值观念代代相传的成果,当然是以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称雄,然繁衍至今,人满为患的烦恼,也成了政府和国民难以卸除的沉重包袱。

儒家抵抗死亡的第三种方式,是颇带哲学气味的实用自然主义的“重生安死”的生死观。这种生死观通过哲学考察,将生死看作一个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不可违拒的“天命”。《易传·系辞上传》云: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谓生则有死,如有始则必有终。汉代思想家扬雄《法言·君子》据之解释说: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人必有死为不可改易的自然规律,理智的、现实的态度,是认识到天命、自然之道的不可违逆,对死亡一事听天由命,“生则乐生,死则安死”,快快乐乐地生活,安安然然地死去。但儒者们尚非庸人式的安生乐死,《礼记·檀弓》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君子之死,是尽到职分、圆成道德,完成做人的使命后,安然而死,这叫做“终”(使命的完成),与凡庸小人轻于鸿毛的死是不同的。如孔子弟子子贡,自觉尽到了各种责任,将死看作休息,《荀子·大略篇》云:君子息焉,小人休焉。与小人们“完蛋”意义上的死大不一样。另一孔门弟子曾子在临死前尚不姑息苟且,“得正而毙”《礼记·檀弓》,将严正的品性保持到最后一息。孔门后学,率多以这种理性自然主义的态度对待生死。如宋代理学大家之一张载《正蒙·乾称》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活一天便好好做人,死到临头则平静安然,不畏不拒。朱熹也是同样信念:人受天赋许多道理,自然完具无欠阙,须尽得这道理无欠阙,到那死时,乃是生理已尽,安于死而无愧。《朱子语类》卷三九生时保全人天赋的善性,具足仁义礼智信,到死时俯仰无愧,安然而死。王船山认为禽兽与人死亡的区别,在于禽兽患死(怕死),不知哀死,人则知哀死而不必患死。死虽不足惧,但实在是一件可悲可哀的事,所以儒家重视丧礼,以表哀戚。既然哀死,则死毕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吧。

儒家的这种自然主义达观生死观,在佛经中也可以发现相似的说法,如《杂阿含》卷三十第855经佛言:夫生者有死,何足为奇。但佛是就证得果位、亲见不生不死涅槃的弟子之死而言,儒家则仅就尽到了做人的职分而言。

对于佛教超出生死、期求涅槃之旨,儒家人士尤理学家们,从功利主义、自然主义生死观出发,多持否定态度,指摘佛家以人为违背自然天理,徒然“患死”而未识透生死为自然规律,更反对佛家之出世、出家。宋明理学家虽多受惠于佛学,带有浓厚的释道气味,但对佛家生死观的主旨却多所非议,还往往拾取佛家词句来指斥佛家。如胡五峰说:释氏之学,必欲出死生者,盖以身为已私也。指摘佛家汲汲于了生死,乃出于自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太重要,不知“天道有消息,故人理有始终,不私其身,以公于天下”,不知应将自身看做天下公物。他用佛家的词句,摄取佛家“即事而真”、“当相即真”之说,其《知言》批评佛家说:四大和合,无非至理;六尘缘影,无非妙用,何事非真?何物非我?生生不穷,无断无灭,此道之自然,又岂人之所能为哉!论证生死乃自然之道,指斥佛家出生死为私、为邪。殊不知佛家出生死的精义,在于如实观假我之无我、空,“以身为己私”,正是佛家着力破斥的我见。佛家说一切皆真,是对认四大六尘为真的“妄想”作绝对否定后的绝对肯定,胡五峰则直接认四大六尘为真、为我,生生不穷,无断无灭。既然生生不穷,即是生灭无常,岂能称得上真我?王阳明《传习录》谈论生死问题,口气更近禅师: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看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以心之全体融释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畏惧,达到对生死无芥蒂于胸中,虽然有取于佛家的心性论和禁欲主义,其立足点仍不离儒家传统的自然主义生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