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绣花枕头可受不住你们这么大强度训练。”他可不想自讨苦吃,羡慕是羡慕,好歹多看两眼就够了,要是那个死蚯蚓知道自己宁可跟一个戏班子练也不跟他数九寒天,估计回去又少不了一顿冷眼。
“怎么,怕回去太傅大人生气?”
也真不愧是鹄九霄,一猜就猜得到。这一猜可把怀云飞卡在了尴尬点上,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说什么,拍着鹄九霄肩膀给了他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就绕过屏风去浴池了,后背上的伤口虽说是好了,可还是留下了一条又长又狰狞的疤痕,跟蜈蚣一样爬在皮肤上,看着就能让人心惊肉跳。
鹄九霄忽的就想起了,那天他替自己顶了伤的事,其实细说起来鹄九霄完全是可以问心无愧地不去自责,毕竟算起来竹叶青是他的人,本就不该把自己扯进来,他不让自己受伤也完全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主,自己是客。
可是每次想起来他还是不可遏制地心疼,那天他抱着自己转,将原本应该打在他身上的攻击尽数分担,皮开肉绽,阁台上流了一地的血他也没有倒下,他自然知道这有可能是他算计好的,为的就是他的那一刹动心,他应该心硬如铁,应该不管不顾。
或许难了些。
他从来不是绝情之人,在经历过家国战乱、群雄并起的动荡年代,眼下一时一刻的安逸都是求之不得的珍贵东西,在这片安逸之中,怀云飞正是那抹不一样的光。
正是如此难得,他才对怀云飞的试探格外宽容。
年纪越大越是这样,想着想着便神游不知哪里,还是怀云飞在屏风后面等了许久仍是不见他身影出声询问,他这才回了神。
“你方才可是走神了?”泡在温池子里的人这样问他,矫健的身姿半隐在蒸腾的水面下,给他芙蓉出水般的姿容平添了几分仙气,褪去了所有贵气和从容,平凡地去关怀他,就好像是十分轻车熟路的事情,荡漾在心田里,却很贴适。
这样分明不是装出来的态度。鹄九霄这样对自己讲。察言观色于现在的他已经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哪怕是朝堂之上威武庄严的父皇,沉稳的外表下藏的是随和还是恼怒,他也看得分明,他从不信自己会看错,所以至少这一刻的他,是自己的知己,可以高谈阔论......
“重阳不久,便到了冬天,家父过来了信件问归期,说是十分想念,可我......可我却不能回去。”
“是以何为?”
光站着说话应该是冷了点,怀云飞看他打了个哆嗦便一边说话一边拉他赶紧下来,将冻红了的手指全部按进水里,暖和了才放开。
“我家里的几个兄弟不是很喜欢我,因为我是义父收养的,又是个戏子,大概是怕我分了家产罢。”鹄九霄有些无奈,眼神也不知该怎么安放,落到手上,却蜷紧了手指,似乎这样还能多留存一会怀云飞身上的温度。
在他觉得接不下去的时候,怀云飞却突然抬手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踉跄地他险些趴水里。始作俑者却很无所谓地开口了:“既然待不下去,不在那里待便是,天高地广的,一介好儿郎也不能天天在父母身边尽孝,你那几个兄弟既不愿见你,你不回去想必令堂肯定心里明白,且宽心就是。”
“那是轮不到你,轮到你了,看你不为难死。”
“哈哈,不为难不为难,若是我,父亲若是真的心系于我,自然明白我的难处,为人子女就是要看行为,也要看心意,力所能及者做了便已好。”
鹄九霄简直要失笑,吊儿郎当的话怎么一到他嘴里就变了味呢。
“好,且听你一回,不想也罢,何况在这地方聊怎么能行,快些洗完回去歇息,天凉,不要得了风寒才好。”可这话刚说出口,他却先打了个喷嚏,可把怀云飞笑得腿都快站不住,也不忘给他上手拿件外衣,自己只裹着单单一条布,竟也丝毫不惧。
“我看啊,你还是先独善其身的好,哈哈......”
这小混账,又拿他开玩笑!
——
月色洒进来的时候,怀云飞正披着鹄九霄的毯子在窗前伫立,夜已深,更鼓方才敲罢,除了偶尔传来的风声琐碎,四周几乎是万籁俱静。
而般若的谋士,就在北枢的探子身边。他就在鹄九霄身边。他甚至只要再一个伸手,就能抓住那人纤细的脖子,他可以在茶水之中施毒,还可以干脆地将利刃刺进他起伏的胸脯,因为离得近,近到了常人不可想的地步,他可以轻易地置他于死地。
只要他死了,北枢于般若的压迫就可以削减大半,没有人再会给北枢的王提供他意料不到的信息,他可以利用这个人的死反将他们一军,可以换来战前最有利的情形。
但是怀云飞没有动,甚至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他不知道使他犹豫不决的人正撑着脑袋看他,像是打量一件终于到手的珍宝,闲适慵懒。
怀云飞再怎么好,也是别国将门后代,正如他再怎么好,也是别国探子,是不可不防的人。
他猜得到怀云飞在纠结什么,可他却不知道怀云飞的神色从焦躁不甘到无可奈何,直到认命一般靠在了雕花的窗子上,满头青丝震荡,偏偏入了鹄九霄的眼。
静谧的室内,连呼吸都似乎被放轻了。
这样一个夜里,他都不禁开始怨恨天道,恨其无常,分明把人送到了他眼前,塞进了心里,扯入他缠绕的罗网之中,可偏偏不是他的,还要送来一个竹叶青与他对弈。
这人的命是这样好,他们都甘愿沉浮。
这人的命是这样不好,生于乱世,连个知己都求而不得。
夜里似乎由得人不注意一点,时间便走了。连熹光都透过深秋的薄雾蔓延进来,怀云飞才发觉自己已然站了许久了,四肢都有些微微麻木,不能自由操控的感觉让人并不很喜,可他偏偏也不想动作,就那般站着,好像这是他现下唯一喜欢的事。
同样的,他站了多久,鹄九霄就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多久,久不曾合眼令他眼眶多了几分酸涩,血丝爬过,颓唐地不似昨日。
他等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