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敏言看来心情十分好,颊上浮起浅浅的酒窝,“真没想到,外面到处打仗打得乱糟糟的,重庆这里却什么都有。百货公司里货品虽不多,款式却照样时新,到底是冠盖云集的陪都……对了,我挑了件长礼服,剪裁十分别致,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给我看。”
霖霖诧异,记得幼时敏言最古怪,每每随母亲和燕姨出门,她总是什么也不要,看见漂亮衣服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一向不在意衣服脂粉,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突然喜欢起来?”霖霖眨眼笑。
敏言侧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家不爱脂粉红妆的,那时不过是年纪小。”她扬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坠子在鬓丝间闪动光泽。
翡翠的郁暗绿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出一种忧郁情致。那珠子形状似泪滴,翡翠也不适合她这样的年纪,十七八的女子原该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地看她,惊觉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鬓发,淡淡眉尾,顾盼间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个小丫头,没半分女子风韵,仿佛她才是姐姐。霖霖低了头,克制自己想回头看向高彦飞的冲动,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谁身上,哪怕心里隐隐已知道答案——至于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耳边隐隐地,似有谁在尖声发笑。待回过神来,这尖笑声已转为清晰的空袭警报的厉啸。高彦飞奔过来一手拽起一个,急急拽着她们回到车上。三人上了车,岂料发动机忽然急喘,连番熄火,偏偏在这时候抛锚。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声一声紧过一声,霖霖紧张地看着高彦飞满头大汗地折腾引擎,索性将车门一推,“别管了,这里离家不远,跑回去还来得及!”盘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满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还快,渐渐喘息急促,只觉路越来越长,良久还看不到家门。霖霖跑得气促,蓦然发觉高彦飞不知几时将自己牵住,五指紧紧与自己相扣,一路就这么手牵着手……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太过紧张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这一握腾起的温暖,刚刚泛起,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向他另一侧看去。
果然他也牵着她。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的芒刺,令霖霖猝然地将手一抽。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地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的呼喊声。“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却听身后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将她揽在臂弯。“谁要你管!”敏言疼得脸色煞白,莫名地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地挣扎着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的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终日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让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家中却是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色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也移了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上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棵一人多高的柏树,放置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一看去,仿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是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的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动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地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了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打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而成,嵌着“MerryChristm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上,将花环取下。
当啷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了下去。“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快步过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
霖霖一看他,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现出腼腆的笑容。霖霖默不作声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地跳下椅子。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了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了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高彦飞手忙脚乱地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的清新发香阵阵袭人……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敏言跟在她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出声地看着那两人。“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到一旁。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打开。
慧行高兴地挣开敏言的手,在打过蜡的地板上跑得飞快,到门口刚刚大叫了声:“爸——”,却发现车里下来的,是个裘衣雍容、拢着雪白围脖的娉婷少妇。
“殊姨!”这声惊喜地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别两月不见,她原本莹润的鹅蛋脸大见清减,显出尖削下巴,两鬓蓬松,犹带旅途劳顿的倦色,身边也不见许峥身影。
慧行一头扑进她怀里,缠着她欢喜闹腾。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悉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如己出,自是百般疼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有了喘气的余地。“我还以为你不能及时赶回来呢。”念卿喜出望外,望着她疲惫的面容不由得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欲言又止。“一向还好吗?”念卿关切地审视她的脸色。“没事,”蕙殊笑了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念卿蹙眉,正欲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殊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地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了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的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的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信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的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操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着茶杯低了头,唇角微牵。念卿如水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蕙殊,发生什么事了?”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着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些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
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阴阳相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到了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料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作自己的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年轻,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往山上驰去,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舞会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不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性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
念卿苦笑,许峥是仲亨一手带出来的人,他那刚直的脾气,她又岂能不知。现今许峥已升至军长,以他并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难得。只是他的脾气越来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场自是格格不入。想着当年那个率真的年轻副官,而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仲亨若是还在,想必会笑着骂一声“这浑小子”……念卿将脸侧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后的树影,良久才淡淡道:“听晋铭说,缅甸那边情势越来越糟糕,九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东南亚横行无忌,英国人要想保住缅甸,只怕艰难。”
“是,滇越线已经中断了,现在只剩滇缅最后这条血线……听说上面已经在和英国人商量共同防御,保卫滇缅,我们的军队迟早也会入缅参战。”蕙殊忧心忡忡,挂虑着许峥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车子沿崎岖的盘山公路缓慢而上,停在道路尽头。两人徒步爬上石阶,望见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隐约听得孩子们琅琅读书的声音传来。原先有个教员在这里教习孩子们读书,后来因事回了乡下,一直没有找到新教员,平日都是霖霖间或来教一教。
蕙殊惊喜地看向念卿,“太好了,终于找到新老师了。”念卿却驻足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孩童整齐稚嫩的语声,念着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一个带着磁性的男子语声,随后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孩子们齐声复诵。
念卿走过狭长走廊,来到半掩的门外,看见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陋室粉墙,照着一身戎装长靴的薛晋铭。他倚坐在一张课桌上,军服最上方的领扣散开着,白衬衣领子随意敞着,黑呢风氅脱下随意搭在椅背,面带笑容专注地看着眼前一屋子孩童,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句子,又缓缓念下去:“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孩子们朗朗念诵。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眼底久违的温煦,令她有刹那失神。念卿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不愿打断。他却蓦然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她与蕙殊,一时间各自忘言。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许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地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小七,”薛晋铭瞧见蕙殊,扬一扬眉梢,依然唤她乳名,“总算舍得回来了?”
蕙殊唤他一声“四哥”,笑眉弯弯,“我道是谁呢,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会有闲情跑来教书?”
薛晋铭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说:“他是贪新鲜,喜欢山上清静,最近常来同小孩子一起打发时间。”
“这可难得,看来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闲有暇有雅兴。”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们缠得应接不暇。薛晋铭摇头笑,留她在那里与一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纠缠,转身与念卿步出屋子,并肩走到外面檐下。
“又遇着烦心的事了?”念卿目光低垂,微微含笑。她是知道的,每每烦心的时候,他便会来这山上独自静一静,有时也不知会她,只身而来,与孩子们待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晋铭驻足檐下,望着远处起伏的松涛,似漫不经心笑道:“人海阔,何日不风波?”
念卿侧眸看他,“这句子,看怎么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达讲。”“通透?”薛晋铭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愿混沌,要那么通透做什么。”
想来他是倦极了,厌极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若能真的混沌糊涂,倒是更仁慈的——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处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烦恼龌龊事,偏偏落在他这么个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倾吐。唯有在这些干净得还未染尘俗的孩子们中间,他才能放下杀戮与阴晦,忘掉世间的至残酷与至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净。念卿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站在檐下看那远山群岚,看谷间松林被风吹得起伏。“冷吗?”他将风氅披在她肩上。“累吗?”她回眸笑。山间的风自然是冷的。世间的事自然是累的。只在这一刻,在彼此间,都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