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撞碎的刺耳声响惊醒了刚刚入睡的启安。黑暗里听见响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启安迷迷糊糊开了灯,又听见隔壁哐啷一声,似乎是窗户被风吹得重重撞上,玻璃应声碎裂……外面风声呼啸,夜色翻涌,看似暴雨将至,这样的夜里艾默却没有关好窗户,任凭玻璃撞碎,窗户撞击声一下下传来。
启安有些担心,起身裹了睡袍,匆匆开门出来。店里值夜的是老板娘的侄子小石,他也被惊动了,正在敲艾默的房门。启安叫了两声艾默的名字,毫无反应,顿时觉得不妙。小石忙拿来钥匙开门一看,果然露台的门和窗户都大敞着,房里空荡荡的,不见艾默身影。
风雨将至的深夜里,她怎会突然外出,又去了哪里?风从阳台灌进来,吹得桌上纸张四下飘飞,显然她走得仓促,床头台灯还亮着,门窗也没有关好。小石慌忙去关窗户,探身朝外看了看,焦急道:“大门也开着,艾小姐肯定出去了,大半夜的,她能去哪里?”
启安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浓黑如墨的夜色,露台外树枝被风吹得不停起伏,带起哗哗声响。
“她恐怕上山了。”启安脸色严峻,“店里有没有手电筒和雨衣?我们得赶在下雨前找到她。”“有的,我去找。”小石转身跑向楼下工具间,启安快步跟上,反手带上房门的刹那,不经意瞧见床头枕畔熟悉的旧日记本,顿时目光凝住,仿如看见藏满秘密的潘多拉盒子。
也许所有的秘密就在这个一步之外的日记本里。启安怔住,搭在门柄上的手再也移不开,心里知道这是不光明不礼貌的行为,却仍有一个难以遏止的声音在催促着,鼓动着,让他忍不住想要拿起日记本看个究竟。
看还是不看,进还是退,启安心中正自交战挣扎时,却听小石在楼梯口喊:“手电筒找到了!走,我们抄近路上山!”
启安再无暇多想,复杂的目光匆匆瞥了日记本一眼,反手将门锁上。上山的小路崎岖难走,林间一片漆黑,走到半山腰听见汪汪的犬吠声。半山腰上有栋破旧小楼是守林人的住处,随着犬吠声有灯光亮起,有人开门出来,强烈的手电光柱扫向这边,晃得启安睁不开眼。小石扬声叫道:“赵叔,是我,小石头!有客人半夜上山来了,我们来找人的!”
手电光柱弱下去,一个瘦高身影从那门前一瘸一拐走过来,不高兴地嘟囔着:“我说呢,刚才狗叫了几声,我还当是刮风惊了它,原来真有人摸黑上山,这大半夜上去干什么,想撞鬼啊!”
他这么一说,小石心里打了个突,想起山顶废墟闹鬼的传说来,心里有些发虚,忙笑道:“赵叔你少迷信了,哪有什么鬼,吓唬小孩儿呢!”
赵叔哼了一声不理睬他。启安急忙问:“赵叔,请问刚才那人上去有多久了?”“没多久。”赵叔借着手电筒的光,上下打量启安,“那人是跟你一起的?大半夜跑上去干什么?”“她……”启安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心里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为什么。小石在一旁赔笑,“那姑娘可能是胆子大,就想半夜去探险!她是我们店里的熟客了,不是什么坏人,再说山上那破房子又不值钱,没啥好破坏的,我们这就把人找回来。”赵叔狐疑地看了启安两眼,也担心一个女游客上去遇到危险,便亲自打着手电筒领他们上去。风吹得更急,路边杂草发出窸窣怪声,仿佛随时会有野兽蹿起。赵叔在前面领路,虽然上了年岁,腿脚却十分利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紧张的小石,“你哆哆嗦嗦怕什么?”
“这黑黢黢的,会不会有什么野兽啊?”小石缩了缩肩膀,惴惴四顾。赵叔嘿嘿笑,“瞎说,这里过去是大官住的别墅,前山后山都有岗哨,哪来什么野兽。”“这可不好说,整个山头都废了多少年了。”小石嘀咕。
一直默然跟在后面的启安却开口问:“赵叔,您一直住在这地方吗?”“是啊。”赵叔闷闷应声,“打小就在山下住着,一辈子没挪过,老了更懒得挪窝。”
启安打量赵叔佝偻的身影,看他花白头发,约莫六十上下,应跟父亲是一辈人。
正想再问他几句,一阵急风迎面刮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风里挟来浓重潮气,凉飕飕地直往衣缝里钻,皮肤上已能感觉到逼近的雨意。
“看,她在那里!”小石眼尖,抬手一指山顶,果然有微弱的橘黄光线从影影绰绰的废墟间闪过。随他话音一落,头顶闷雷滚过,大颗大颗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
三人急急冲上山顶,踏过泥泞小路与湿滑的石阶,朝那光柱闪过的地方奔去。
夜里的茗谷废墟分外森然,歪斜的高大立柱与树枝藤蔓纠缠在一起,残破的门窗黑洞洞悬在高处,墙壁被爬山虎遮得密实,地上荒草高过脚背,脚下不时有断砖碎瓦磕绊。
风声呼啸,冰冷的雨点密密打下来,让人睁不开眼。“艾默——”启安呼唤她的名字,穿过大片废墟,朝光柱晃过的一丛黑压压的灌木奔去。
盘旋的海风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了启安的呼唤。倒塌的高柱和锈蚀的铁栏横在面前,阻断了去路,后面是半人高的灌木和凌乱草丛。这里是从前的后园,游人一向到此止步,启安与艾默带着工人测量废墟时,也只匆匆踏入过一次,还来不及清理。里面荒芜丛生,林木横斜,长满齐腰的杂草和野生月季。
手电筒的光柱就在眼前,显然艾默钻入了灌木丛中。赵叔与小石赶过来,正寻找后园被荒草树木遮挡的入口,却见启安不顾危险爬上一截斜搭的断柱,直接翻过铁栏跃了进去。“你小心……”赵叔话音未落,就听里面咔嚓一声,不知踩空了哪里,大量碎石枯枝接连滚下缓坡。树丛深处有夜鸟被惊起,咕咕叫着振翅乱飞。这景象令小石一阵心悸,极力克制自己往那鬼魅的传说上联想,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
跌在地上的启安踩着湿滑青苔爬起来,顾不得手臂火辣辣的痛,奋力拨开灌木丛,一步步走往那光亮晃动处。雨更大了,眼前一片黑暗,手电筒的光线照不透夜雨迷蒙。
“艾默,你在哪里——”启安一个踉跄,手电筒不慎滑落,眼前一下子伸手不见五指。
启安摸索着俯身去捡手电筒,耳边却听见一丝隐约抽泣……一个激灵回头,终于见着橘黄光柱就在身后闪动。
“艾默!”启安猛然拨开身后树丛,眼前所见,顿时令他惊呆。连片的月季花丛被铲得东倒西歪,地面挖刨出半人高的深坑,艾默趴跪在坑边,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白色睡裙沾满泥泞,被雨水淋得湿透,双手双臂都是泥土,一把花抛在旁边,手电筒被她挂在身后低垂的树枝上,随风不时摆动,光线一晃一晃地照着面前的土坑。
坑里影影绰绰有一角黑影露出。艾默跪在土坑边上,神情恍惚,满面泪痕,湿透的薄睡衣贴在身上,她却仿佛不知道冷。她缓缓抬眼看向他,语声颤抖,不知是悲是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找到了答案,这就是答案……”一道扭曲的闪电照亮天际浓云,闷雷滚过,大雨刷刷织成连绵雨幕。雨水冲刷着坑边浮土,将那露出一角的黑色物件冲刷得越发分明。那是一具棺木。启安一把拽起她,脱下雨衣将她裹住,夺下她手里的花铲,俯身奋力挖掘。艾默呆了片刻,也跪下来,用双手一起挖刨,费力清理大半还掩埋在土中的棺木。
灌木丛后传来小石的呼唤,终于找到入口与赵叔一同赶来的小石,刚刚举起手电筒照见启安,便也看清了地上露出的棺木,顿时一声惊叫——启安不理会小石的惊叫,只管奋力挖掘。赵叔呆了片刻,将手电筒抛给小石,也帮忙搬动周围的石块。小石又惊又怕,退到一旁,眼看着他们很快将棺木掘出。
启安扔下花铲,将艾默冰凉的身体揽入怀中,展开雨衣遮住了她的头脸。赵叔和他交换了眼色,咬牙拿花铲撬起了早已腐朽的棺盖。手电筒昏黄的光线与暗蓝闪电同时照亮了漆黑棺木,也照亮了里面森森的枯骨。
第二天一早,闻讯赶来的景区管理处人员带着民警到达现场。雨还没有停,绵密雨丝令满是青苔腐叶的地面更加湿滑。棺木上方已搭起遮雨的篷布,赵叔、启安和艾默都守在原处。民警做了登记,简单地检视了尸骨,确定为一具年轻女性骨骸,死亡时间已有数十年。管理处人员听赵叔叙述了经过,得知只有空空一具棺木后,便也没什么兴趣,只点头说,这一带掘到老坟很寻常,没什么要紧的便可以就地掩埋。如果土地主人不愿意棺木掩埋在这里,也可以作为无主尸骨丢弃或焚毁。
赵叔有些为难,“这块地说是已经卖了,但不知道买主是谁,这可怎么办……”
管理处人员也挠头,“是啊,上面也没明确通知,只叫圈起来停止开放。”“是我买下的。”身后突然冒出的男子语声令两人一惊。启安淡淡地咳嗽了声,似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身旁的艾默。艾默脸色苍白,靠在树上只是抽烟,目光恍惚,像是并没在意他们说什么。
赵叔和管理处人员面面相觑。启安问:“棺木里既然是无主尸骨,也就是说,我有权做出处理?”管理处人员迟疑了下,“是,但你需要跟我去市里做相关登记,有些手续要办。”
启安颔首,“我希望能重修陵墓,将尸骨妥善安葬在这园子里。”一直神思恍惚的艾默这才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只一眼,便又漠然转过头去,深吸了一口烟,却控制不住地低声咳嗽起来。夜里淋了雨,她似乎是感冒了。启安走过去扶着她,“你跟赵叔先下山吧,回旅店休息一下,这里由我处理。”
“你的手要不要紧?”艾默低头看他手臂,虽已简单包扎好,仍渗出血迹,那是昨夜翻越铁栏时被划破的。启安笑笑,“没事,你回去要记得吃药。”
艾默望着他因淋雨熬夜而同样显得苍白的脸,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亦有一刹那恍惚,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随赵叔离开。望着她裹在雨衣下的瘦削背影,启安良久不语不动。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他记得分明,这是她昨夜喃喃说出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会半夜来到山上挖掘这具棺木?她又怎么会知道棺木不偏不倚埋在这里?……太多的谜,仿佛这氤氲雨雾笼罩在那一抹纤纤身影周围。困扰他已久的疑问,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管理人员一路上也在问,为什么会半夜上山来挖棺木。启安早已想好借口,只说是白天测量时做好了记号,半夜担心被大雨冲掉,让白天的工夫白费,这才上来看一看,却阴差阳错发现了被泥水冲刷后露出地面的棺木。
被问到棺里是不是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时,启安有一刹那迟疑。他撒了谎,并付钱让赵叔和小石也对此缄口。
那尸骨颈上有一条细银链子。这也是让赵叔和小石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只不过是条普普通通、早已腐蚀得发黑的链子,绝对值不了几个钱,那神神秘秘的艾小姐却如获至宝,攥在手中再不肯放开,甚至愿意付出数倍的钱让他们保守这个秘密。
这一对男女,行事言谈都怪异之极。男的平白无故买下这座闹鬼的废墟,女的半夜冒雨上山来挖棺木……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令赵叔心里也越想越发毛,跟在后面,眼看着前面背影娉婷的艾小姐,想起她昨夜里不可思议的言行,越发觉得古怪。
他听不懂她自言自语的那些话,却看得出来,她对那掘出的尸骨,有着特殊的亲近感情,竟不害怕那森森白骨,久久跪在地上看了又看。
什么人死后会草草掩埋在这里,想来下葬的时间,正好和老宅子闹鬼的时候差不多——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被豹子咬死的督军夫人?饶是一向大胆,又不信鬼神的赵叔,也不禁打了个抖。他自小就在这一带长大,虽然听过无数闹鬼的传言,却从来不相信。只因在他幼年时,曾误打误撞在那废墟里迷路,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天亮才被大人寻到。那一夜根本不见什么厉鬼,倒睡得十分舒服。
转眼间已走到他住处,赵叔同艾默打了个招呼,便掉头往山坡旧屋走去。
“赵叔……”却听艾小姐哑声叫住他。
赵叔回头,见她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坡上的破旧房子,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一样。
“这房子,是您一直在住吗?这是什么时候的房子?”艾小姐目不转睛望着他身后,这令赵叔觉得迷惑又好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这破房子有了兴趣。
“就是以前的,不知道是岗哨还是什么,一九七四年翻修过一趟,还算凑合能住,就是二楼有点渗水。”赵叔眯起眼睛把这栋自己住了好多年的房子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只觉得攀满墙壁的爬山虎又长密了,怎么除也除不完。
冷不丁听艾小姐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赵叔一愣,“行,你随便看吧,也就是个破房子……”他话还没说完,艾小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石阶上奔去。赵叔慌忙赶上去,将看门的狗拴好,开门让她进去。屋里有些昏暗,依稀还看得出原先的青砖外墙和雕花窗台,欧式长窗却已被红砖堵了大半,到处都是各种线路,里面已完全是寻常人家摆设。通往二楼的扶梯上堆满杂物,赵叔家的老伴闻声从里屋出来,见了艾默,有些局促。赵叔让她领着艾默上楼去看看,艾默也不客气,径自踏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去。
楼上已经搬得空空如也,为便于存放杂物,连门也卸了下来,放眼可见小小的窗户和早已锈蚀得一塌糊涂的铁条窗栏。艾默走到窗边,伸手抚了抚铁条上的锈迹,喃喃自语:“这种窗户,比监牢还森严啊。”
赵婶人老话多,随口应道:“可不是吗,听说以前这楼是关过人的。”艾默骤然回身望着她,“是吗?”赵婶一愣,“我也是听说的,好像是关过一个疯子。咱们是一九七几年才搬进来的,这儿本来荒废着,有个孤老头子凑合住了几年,他说是这屋子里从前的花匠,见过这儿关过一个疯女子,关了好些年,后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艾默急急问:“那个孤老头子现在在哪儿?”“死了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