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镜头里摄入天香酒楼前对比鲜明的画面,一位貂裘盛装、体态丰腴的贵夫人款款坐进豪华轿车,身后跟着戎装警卫,司机躬身为她拉开车门。不远处是卖炒米的小贩,挑子搁在路边树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孩正趴在地上争捡零星散落的炒米。
战争让百万难民涌入重庆,政府的赈济实是杯水车薪,国际上的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在往重庆运送,从印度经缅甸,过昆明入重庆,飞机汽车日夜不停……然而陪都街头依然饥民遍地,军饷军需总在告急。与之对应的,却是重庆城中夜夜灯红酒绿,达官贵人们笙歌达旦照旧,富商豪客出没街头,一如既往的鞍马辉煌。
国外媒体都在追问,援华物资究竟援到哪里去了,政府为何总以政务机密为由,阻止境外记者追踪物资去向……虽然得不到答案,但这些对比鲜明的照片,或许能提供反思的启示。
Ralph小跑穿过马路,在炒米摊子后面的树下屈膝半跪,换了个更近的低角度,打算拍摄一个孩子从脏污泥土里捡起炒米就往嘴里塞的特写画面。
按下快门的瞬间,一个俯下来的白色身影突然进入镜头。
那个孩子往嘴里塞脏炒米的动作被阻止了,阻止他的正是这个穿白衣服的少女。
Ralph的镜头沿着小巧的鞋子、匀长的小腿、白色大衣衣摆渐渐上移……“是你!”他愕然抬头,惊喜地认出她正是昨天轰炸时遇到的女孩。她正牵起那个孩子,俯身拿手帕擦去他一脸污黑,闻声回头看来,也一脸诧异。
Ralph想起自己还半跪在地,姿势别扭,忙尴尬地拍了拍裤子,正要站起来却见她将一个包好炒米的纸包塞在孩子黑黢黢的手里,亲切地拍了拍孩子脸颊,对他柔声说:“以后不要捡地上的脏东西吃,会生病的,知道吗?”
咔嚓的快门声突兀响起。
霖霖一惊,下意识抬手遮脸,却已经被Ralph摄入了镜头。她生气地瞪住他,“为什么拍我,你是什么人?”
“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了仁爱的天使。”他微笑道歉。“你怎么可以随便拍别人的照片!”她却显得非常生气,瞪圆的眼睛晶亮照人,像极了一只发火的波斯猫。Ralph想到东方女孩大多羞涩,或许不愿意被生人拍照,于是再度诚恳道歉:“请原谅,我无意冒犯。如果您不喜欢这张照片,我会将菲林送还到您手上,绝不私自保留,也不会外传。”
霖霖本来满腔怒气,见他如此恳切有礼,反倒愣了一下。
Ralph收起相机,正想询问如何将照片送到贵府,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身影逼近……他身体敏捷地一侧,耳边劲风擦过,待要抬臂反击,肩上已挨了重重一击,酸麻的半身顿时失去平衡,仰天摔倒,后背撞上路边石板。他这一摔,几乎撞翻小贩的炒米摊子,惊得一群孩子四散奔逃,小贩也手忙脚乱地捡起家什,挑起担子就跑。
“老于,住手!”那个女孩及时出声,阻止了眼前彪形大汉砸向他鼻梁的一拳。
Ralph手里的相机也被这壮汉夺了过去,壮汉拿在手里三下五除二就准备将菲林扯了。
“No!”Ralph忙爬起来,大叫道“,不要毁坏照片,里面有重要的资料!”
壮汉轻蔑地斜了他一眼,直接抡起相机就要往地上砸去。女孩及时伸手拦住,将相机接了过去,“算了,不要毁坏人家东西。”“还给你。”她将相机递还给他,做出严厉的表情,“不许把照片流传出去。”
那壮汉在一旁迟疑地开口:“大小姐,照片不能还给他。”她微微一笑,“没关系的,谁会认得我呢。”壮汉愣了,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一抬眼看向她身后的酒楼门口,立即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Ralph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觉凝住。那门口两位女士正缓步走下台阶,都是高挑婀娜的身段,穿一色黑呢长大衣,前面一位牵着个小小男童,戴软边圆帽,乌黑卷发衬出清冷姣丽眉目;后面一位垂下黑色面纱,绰然立在阶上,朝这边淡淡望来——风吹得面纱微扬,露出玲珑下颌与雪色肌肤,竖立的大衣领子挡不住东方式的修颈削肩,婉约曲线勾出素雅风韵。
面纱下的惊鸿一瞥,竟是他踏足中国两年来,所见过的最美的风仪。Ralph呆呆望去,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中相机,却感觉到锥刺似的目光——身旁壮汉一闪身挡在他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待他回过神时,那两位夫人已先后上了门前一辆黑色轿车。
壮汉侧首欠身,“小姐,请上车。”那女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而去。壮汉紧跟着她回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Ralph想起照片,急忙追到前座车窗边大声问:“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把照片送到你府上。”女孩有些惊诧,她身旁司机已投来威胁的一眼,迅速将车窗摇上。
仓促间,他只听见女孩说了句:“不必,你扔了吧。”……车子便已绝尘而去,隐约地,似有一道目光从后座投来,带着不动声色的冷意,令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个仪态万方的黑色身影,让人过目难忘,却又像是在哪里见过。
Ralph摸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出神地望着车子扬起的微尘,不觉苦笑。两次遇见这美丽神秘的女孩,两次都因她而挨揍。她是那样善良大方,笑容如同天使,身边保护她的人却凶恶警惕……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疑问深深刻进他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谜。
“怎么回事?”念卿语声平平,并未显出严厉,眉目间的冷淡却令人不禁屏息。
霖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遇到那个外国人的原委道来,提及被他拍下的照片时,有些迟疑,“我怕老于毁坏相机,那人如果大闹起来,这里人多眼杂,更加麻烦。”
“懂得轻重就好,下不为例。”念卿摘下面纱,一双眼眸深沉无波。“是,我记住了。”霖霖屏低声气,素日的飞扬脾气在母亲跟前半点不敢表露。
顽劣的慧行也懂得觑看大人脸色,悄悄缩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林燕绮望着念卿侧颜,心里恍惚了下,忽觉得她和他真是像极了,温煦时如春风拂面,凛冽时如寒冰在骨,两个人竟连一冷一热间神色变幻的样子都相似至此,有如双生之花、连枝之蔓。
膝上的慧行突然激动地坐起,小手拍着车窗,朝不远处的簇拥人丛大喊大叫。
那是一队上街募捐的学生在义演,草草搭起的木台上,穿了军服,肩扛假步枪,扮作士兵的学生在表演一幕将士踏上前线,与家中父老告别的场景。慧行拍打着车窗,兴奋得小脸涨红,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士兵”……霖霖笑说:“他最见不得扛枪的人,一见就要癫狂,薛叔叔每次回来都要把枪藏起来,若被他看见,非要呼天喊地地要去玩。”
林燕绮笑,“男孩子嘛,都是这样。”慧行却扭头望着她认真地说:“妈妈,我也要打仗。”林燕绮笑出声,“你?你连枪都扛不动。”
慧行不服气地跺脚,“我会长高的,长得比爸爸还高,长到房子那么高,一脚踩下去,像踩蚱蜢一样把鬼子踩死!”
念卿和霖霖听得忍俊不禁,林燕绮却皱眉,“打仗有什么好,你要像姐姐一样好好念书才乖。”慧行不说话,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妈妈胆小鬼!”
林燕绮啼笑皆非,“谁说不打仗就是胆小鬼?”慧行扭过头不理她,闷闷嘟哝:“怕死的人才不敢打仗。”“你说什么?”林燕绮愕然。“你怕死才不敢打仗,我才不怕,我要跟爸爸一起打仗!”慧行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惊得林燕绮半晌不能言语。六岁的孩子纵然再聪颖,又怎会懂得生死,林燕绮不由自主望向念卿,满目疑问。
念卿淡然一笑,颔首道:“我是教过他。”“你……”林燕绮皱起眉头,“他还小,生生死死的事情,日后长大自然会明白,何必这么早让他面对死亡,他会恐惧,会有阴影,这样长大的孩子怎能健康?”
燕姨话中的不悦之意令霖霖有些不安,母亲却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反问道:“若他看见路边被炸死的尸体,难道要告诉他那些人只是在睡觉?”燕姨更加恼怒,“为何会让他看见尸体?他还这样小,你竟任由他看见血淋淋的尸体?”母亲微侧了脸,与燕姨相视,“我是可以将他藏在家中,不让他看见外面的死人,但我不能将他一辈子藏在不透风的玻璃樽里。难道你认为大后方就是天堂吗?这里是每天都在被轰炸的重庆,就算关上门窗,一样听得到炸弹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燃烧弹的味道。你要我怎样欺骗他,哄他相信这一切只是在放烟火?”
燕姨僵了脸色,抿紧唇角,本就纤巧的唇越发抿得窄了。母亲略显苍白的脸颊却有薄薄一层嫣红,霖霖知道,那是她罕有的动怒表现。两人目光相对,都不说话,过了片刻,燕姨默然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