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斯走出漆黑的小镇,又看到了荒野。
他又涂了一遍防蚊药,把脚步慢下来。
最初,他开车来到陕西,然后换成了农用三轮车,再然后换成了马……现在,他只剩下了孤零零一个人和一个旅行包了。
旅行包里装了很多东西,在正常人看来,有些东西完全不可思议,但是他知道,那都是他的刚需——
大捆的现金。离家之前,他取出了他所有的积蓄,都是不连号的旧钞。使用银行卡会暴露行踪,使用手机会暴露方位。
绳结吊床。吊床不占空间,很容易携带。在逃亡中,肯定风餐露宿,只要有树,他就可以睡觉。吊床的伟大之处在于,能把地面的潮气和各种爬虫隔离开来。
睡袋。挤压一下,它就像一件薄款的羽绒服。
一根150厘米的硬塑料管子。如果走投无路,只能藏在水下,这根管子就可以救命。水是蓝绿色的,他的管子也是蓝绿色的,类似迷彩服。
雨布。现在是夏季,一块雨布就能为他挡住全世界的苦雨。
电击器。那是他唯一的自卫武器,他自己做的,可以击倒一头200公斤的猪。
望远镜。望远才能掌控局面。
纸质地图。他必须时刻知道自己的方位。
医疗箱。里面有酒精、绷带、各种速效药,甚至有医用缝合线。
防蚊药。人吃蛇,蛇吃青蛙,青蛙吃蚊子,蚊子吃人。
防风打火机。他离开了社会,更接近一个自然人,原始人,必须保证有火源。
夜视镜。有了它,等于在黑夜里多了双眼睛。
便携式氖光小探照灯,有效照射距离50米。
一捆绳子。离开了家,就不会再有平坦的路了,有了绳子可以爬上,也可以爬下,能够帮他克服最大的坎坷。
自动发电式手电筒。按几下手柄,动能变成电能。
很多衣服。他不是出来泡妞的,他是为了随时更换,混淆监控里的行踪……
日记本和碳素笔。用来写备忘,或者叫感想。
一副扑克。扑克代表着他过去的生活,实在无聊的时候,他还可以用它算算命。
唯一一件貌似无用之物,是一顶棕色的德州牛仔帽。那是他的标志。
现在,趁着夜色他把它拿出来,戴在了头上,似乎一下回到了昆明,回到了俱乐部,回到了牌桌上。
他戴着牛仔帽大步前行。
除了蚊子叫,天地之间响起了虫鸣和蛙鸣,还有他自己的脚步声,那是运动鞋的橡胶鞋底和沙子摩擦的声音。
现代社会绝少看见走夜路的人了,就算连夜赶路,也都是开车。一个人在荒僻的乡村路上踽踽独行,这个情境更像古代。
漫漫长夜,这个独行者肯定会遇到常人遇不到的事。
果然,不远处的田地里出现了一个黑影,他一动不动。实际上,路旁有很多树,黑灯瞎火的,那个黑影很容易混淆在其中,但于斯还是发现了他。在夜里,眼睛对人形的物体最敏感。
于斯突然打开手电筒,照向了对方,头皮一麻——看上半身那是个人,他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皮夹克,体格很丰满。看下半身才知道那是个稻草人,两根细细的竹竿插在草丛中,那是它的腿。
于斯一边照着它一边快步离开。它并没有追上来。
又走出二三公里之后,背后传来了车声,于斯回头看去,远处射来了刺目的车灯,他赶紧离开公路,躲进了灌木中。很多蚊子扑上来,他使劲挥动着两只手,就像在跳舞。
那辆车终于开过来,是一辆黄色的工程车,它开得特别慢,就像丢了个什么零件,正在沿途寻找。
它开过去之后,于斯才回到公路上。
工程车的速度始终跟步行差不多,不知道它想干什么。于斯跟着它走了大概一公里,它的左转向灯终于亮起来,那是个很大的箭头,一闪一闪的,特别醒目。
奇怪的是,工程车却朝右拐了。
于斯走过去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一个岔路口,他停下脚步,心里蹦出了一种猜测——难道这辆工程车是来给自己指路的?
这么想着,他就朝左走了。
失去了前面的尾灯,于斯变得更加孤单。
公路黑漆漆的,死寂无声,他的脚步声又凸显出来:“嚓,嚓,嚓,嚓,嚓,嚓,嚓……”
不知道走了多久,后面又有车灯照过来。三更半夜一个人走夜路太可疑了,于斯再次离开公路,寻找草丛藏起来。铺天盖地的蚊子立刻把他围住,就像一团团蜜蜂追随养蜂人。
引擎声越来越近。
它会不会还是刚才那辆工程车呢?这么想着,于斯已经确定80%了。
果然,于斯再次看到了刚才那辆黄色的工程车,它依然开得很慢很慢。看来,它就是来给于斯指路的,那么他藏不藏已经不重要了。车刚刚开过去,他就回到了公路上。他跟随着这辆车又走出了两公里左右,车尾亮起了右转的箭头,简直不可抗拒,接着,它再次朝左拐去。于斯来到岔路口,毫不犹豫地朝右走去。
走出不远,后面又射来了车灯!
于斯停下来,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这次要拦住它,看看司机的长相。
工程车开过来了,于斯站在路旁,使劲挥了挥手。
工程车保持着原有的速度,并没有停车的意思。于斯急了,干脆跨到了公路中间,试图强行拦车。
那辆车越来越近,引擎声越来越大。
于斯没有躲开,他继续挥着手。他在跟司机斗心理素质。
工程车似乎看不见他,慢腾腾地朝于斯撞上来,在双方只差半米距离的时候,于斯一步跳开了。
车灯晃眼,于斯根本没看清驾驶室内司机的长相。
工程车擦着于斯的身体开了过去,就像大清早一辆洒水车经过一个路人。
于斯大喊了一声:“停下!”
工程车毫不理会,直接朝前开去了。
于斯追着它跑起来,尽管他并没有感觉到这辆车提速,可他怎么都追不上。
追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大口喘气。
他停了,车却依然在行驶,按理说它应该渐行渐远,可是几分钟之后,于斯直起腰来看了看,发现他和车的距离并没有拉远,它好像一直在原地空转,红色的尾灯如同两簇鬼火。
于斯感觉,他生来第一次离某种神秘的东西这么近,他都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那种特殊气息,有点像烧纸的味道。
他一下就变乖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这辆工程车朝前走去。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他的大腿酸酸的,走起路来踢踢踏踏,两个眼皮也一直在打架。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前走,还是应该找个地方睡一觉。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如果有人看见他踽踽独行,会感到奇怪;但是,如果有人看见杂乱的灌木丛中睡着一个人,那会感到更奇怪。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辆工程车消失了,公路宽阔起来,前面出现了灯光,那是个加油站。
于斯看到了一个路牌,这条路果然通往兴平。如果不是那辆工程车指引,他肯定走错了,这么想着,又庆幸又恐慌。
从路牌看,到兴平还有12公里,到咸阳还有37公里,到西安还有60公里,到临潼还有88公里,到秦始皇陵还有100公里。
于斯打算天亮之前走到兴平,然后再做打算。
背后有一辆马车“咔哒咔哒”走过来,于斯回头看了看,看不见任何东西。农民起得再早,也不会在凌晨两三点钟爬起来;睡得再晚,也不会凌晨两三点钟还不睡下。
他敏感地走下公路,躲在了路旁的一丛树的后面,再次捅了蚊子的马蜂窝。
月亮不见了,很黑,于斯戴上了夜视镜,视野里一切都是淡绿色的。那辆马车走过来了,三匹马拉着,奇怪的是,竟然没人赶车。车上装着很长的木材,应该是檩子,伸出去的部分都快擦地了。
会不会是赶车人上厕所了,这三匹马自己拉着车跑了?
尽管他不停地晃脑袋,有一只蚊子还是叮在了他的脸上,他伸手拍了一下,很响。蚊子死了,其他蚊子在半空中后退,接着又围上来。
于斯再看那辆马车,它已经走过去了,这时候于斯才发现那车木材上躲着一个男人,他的脸朝后,也戴着一副夜视镜,正朝于斯的方位看过来。于斯本能地一蹲身子,把自己藏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他越想越不对,又站起来,朝那辆马车看过去。
这次他确定了,那个人就是戴着夜视镜,于斯甚至认出来,跟他一样,那也是一副被动式红外夜视镜,这种夜视镜根据目标和背景之间的温差成像。
他惊呆了,甚至忘了躲了。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两个戴夜视镜的人在互相对视,只有他俩,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