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吉十八岁离家出走,这年已经二十八岁。他还没跟妈妈讲这十年来他都干了些什么,甚至连胡子都没来得及刮,重新变成妈妈该有的年纪的儿子,她给了他一串钥匙就离开了,手机再也无法接通。
这是一套小产权的房子,两室一厅,按照现在的房价来算,大概也能值一百万。妈妈离开后,罗吉就一直在这个房子里呆着,连吃饭都是让固定的快餐店送上来的。他喜欢妈妈做这样的安排,她应该也是喜欢一个人独自生活,或许现在她已经回到他最讨厌的那座小县城继续去做她的牙科医生了。
罗吉往自己的手机里充了十块钱,有几天他听到手机响就往楼下跑,很快,这个房子几乎被他这十年来存下来的破烂塞满,手机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不停地有邻居过来敲他家的门,但他从没有去开过门,依旧开着他的劣质大音响看着科幻片,玩游戏,或者看A片。
夏天一下就到了,罗吉开始在傍晚以后穿着短裤坐在阳台上纳凉,喝着啤酒抽着烟。对面是另一栋十五层高的房子,住的大多是原住民和附近年轻的学生情侣,都不知道要拉上窗帘,罗吉几乎已经摸清他们的居家习惯了,有一些女孩子喜欢对着电视跳健美操,有时候热了就把上衣脱掉,也有男的直接扑过去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就干,半天后他们才想起来要把窗帘拉上。
罗吉用他的破数码相机当做望远镜,但老是忘了按下快门,其实也没必要按,因为他想看到的总是能再看到。
这一天大中午又有人来敲门,罗吉已经躺在汽车追逐和爆炸声中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掏了掏自己的下体,转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
敲门声一直在继续。
好像过了有一个小时。罗吉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去开了门,用他的死鱼眼睛瞪着敲门的人。
“知道了。”罗吉说。
敲门的是一个女人,年纪位于罗吉和妈妈之间,长得不赖,穿着一条黑色丝绸的裙子,一块玉观音站立在乳沟的中间,像是住在别墅区里的女人。
她很焦虑,看到罗吉后愣了一下,小心地问:“苏丹丹在家吗?”。
想了半天,罗吉才意识到苏丹丹是妈妈身份证上的名字。
“不在。”罗吉说,他也想起妈妈临走时的交代,不管什么人来找她都不要搭理,还要他假装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妈妈总是很神秘。
“请问,你是她什么人。”女人说。
“我不认识她,她把房子卖给我妈妈了。”罗吉意识到自己的解释很多余,想要关上门。
女人的手伸过来抓住了罗吉的手臂,“我好像有点中暑了,能让我进去喝杯水吗?”
罗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同意了,但在她进门后又立马感到后悔,他只能进厨房去给她倒杯水,顺便进卧室套上了一件T恤。
在他转身的瞬间,女人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并拉了拉胸罩,好像是松了一些,她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拉出桌上的一张纸巾擦了擦额头。罗吉把水杯放在她面前后拿起电视遥控器关小了音量,他并没有打算把电视直接关掉。一男一女两个老外正在酒吧里用装腔作势的普通话聊天。
“噢,杰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很高兴你会愿意来看我。”
“没关系的,珍妮,我也很高兴能再看到你。”
男人和女人碰杯。
女人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水,有几滴水沿着她的下巴掉到玉观音上再滑进乳沟里,放下杯子后她用手中的那团纸巾摁了摁玉观音和乳沟,不好意思地看了罗吉一眼,“谢谢。”
罗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丹丹姐真是厉害,她真的能把这房子卖出去。”女人打量着客厅说。
罗吉看了她一眼。
“这房子挺好的,还会涨。”女人赶紧说。“只是现在这种小产权的房子并不好卖。”
女人又喝了一口水,她的脸色好多了,这次喝得也比较符合她的一身打扮。“她当年要是有买下那套罗马阳光的楼中楼,现在早就发财了。再厉害的女人也有愚蠢的时候,我早就跟她说要离开张天伦的。”
“张天伦是谁?”罗吉想要让声音不要离开自己的喉咙已经来不及了。
女人很乐于回答这样的问题,“丹丹姐的男人,他们已经在一起七年了,我真搞不懂,他们也不结婚,丹丹姐自己也明白他就是想要把她所有的东西都骗光,却还是离不开他。”
“哦。”为了克制住突然涌出来的好奇心,罗吉点了一支烟起身去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支啤酒,用牙齿咬开瓶盖直接咕噜噜喝下小半瓶,用手抓了抓沾在胡子上的酒花,站着抽了两口烟想着要用什么理由请这个女人离开他的家。
他又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半支烟扔进水槽里,拿着半瓶啤酒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从桌上的那盒烟里抽出一支点上,她已经把剩下的水都喝光了。
女人正在哭泣。“噢,杰克,我当时不应该离开你的。”
“能给我倒点酒吗?”女人说。
罗吉给她倒了半杯,自己就着瓶嘴又喝了一口。
“能请你帮个忙吗?”女人看着罗吉说。
罗吉也看着她。
“你能问你妈妈能不能联系上丹丹姐,我有很急的事要找她。”女人说。
罗吉又抽出一支烟点上,摇了摇头。“我妈妈和我爸爸出门旅行去了。”烟雾散开后又补了一句,“我手机不知道被我扔到哪了,找不到了。”
女人伸出颤抖的手抓住酒杯,还没送到嘴唇前眼泪就掉了下来,“求求你了,我真的有很急的事要找她,再找不到她我只能去死了。”女人颤抖着喝下了那半杯酒。
罗吉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你能先跟我说是什么事吗?”
“我知道丹丹姐现在肯定比我还惨,可是她比我厉害,我知道她扛得过去的,可是我没办法扛过去。”女人看了这房子一眼,“我没想到她这么干脆,连这套房子都卖掉了,可我却没有东西可以卖啊。”
杰克用火柴点燃了一支雪茄,看着哭泣的女人。
“我已经跟她认识十几年了,我一直都很相信她,那么多苦她都熬过来了,所以我相信这次她也一定有办法的,可是我没办法熬啊,我只想能把我的那笔钱拿回来。”女人说。
“什么钱?”罗吉问。“多少钱。”
“七十万。”女人说,“我的全部了,还有不少是借来的。丹丹姐说这次的回报率很高,她自己也把所有存款都投进去了,虽然我知道她多少也想从我们这些人手里赚一点,但我还是相信她,这些年她一个女人没什么背景却能赚这么多钱太厉害了,因为她说包赚不赔,还说有什么意外她一个人去承担,我怎么就这么傻呢。”
女人一直哭。
罗吉开始感到烦躁,他拿起遥控器把声音全部关掉了。
“我一直相信丹丹姐,因为我们的命一样苦,都遇见没办法一起生活的男人,这些年她帮了我很多。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全部都是那该死的张天伦的主意,早知道我肯定不会把这笔钱拿出来的,出事了,她直接跑路就行了,可我该怎么办啊,我还有一个儿子刚念初中啊,我没有工作,又不会做生意。”
杰克戴着一副墨镜走进了一家银行,他对着监控器露出了微笑。
罗吉看着哭泣的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把这个女人赶出去,或者自己离开这栋房子,可他说了一句:“你还要喝点啤酒吗?”
女人用纸巾擦掉自己的眼泪和鼻涕,点了点头,她把手伸进去左右拉了一下自己的胸罩。罗吉拿着两支啤酒走了出来,用放在桌子上的起子打开瓶盖,给女人倒在杯子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你可以去找那个男人。”罗吉说。
“那个混蛋说不关他的事,他说他的钱也被她都投了进去,他也找不到她了。”女人说。
“你可以去警察局报案,你们应该是碰到一个诈骗集团了,我是说你们所有人,包括,你说的那个苏丹丹。”罗吉说。
女人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只会说我们太傻了。”
珍妮正在打电话,字幕浮现,“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跟那个男人生活了十年,他的儿子都三十几岁了像个小流氓,他把你所有的东西都转到他儿子的名下,店铺,房子,汽车,就差把你也转让给他儿子了。”
“我知道我很愚蠢,可是我能怎么办,珍妮,我已经过了五十岁了,他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
女人突然抓住了罗吉的手:“你妈妈肯定跟丹丹姐很熟,我也是丹丹姐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然我也不会知道她还有这么一套房子,这是那个男人唯一抢不走的房子,因为她说过这是要留给她儿子的房子,求求你了,帮我问问你妈妈吧,要不把你妈妈的电话告诉我也行,求求你了。”
女人的手很软,保养得很好,罗吉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慢慢松开,拿起啤酒喝了一口。“我的手机真的找不到了,你把你的号码给我吧,等我妈妈回来我让她给你打电话吧。”
女人把手放回到自己的大腿上,摇了摇头,“我知道,她不会给我打的。”她一口气喝完了啤酒。
罗吉忍不住把目光从女人的失望中移开,她倾斜着身子朝他靠过来,直到胸部碰到了罗吉的手肘,“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该这么办了。”
罗吉转过头去,看到女人微微张开并颤抖的双唇,两个人呼出的酒气混在了一起。他移动自己的屁股然后站了起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帮你,你跟她那么熟,再去找她的其他朋友打听打听,或许能够找得到她。”
“其他朋友也都在找她。”她坐回到最初的位置上。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我跟她认识了十几年了,我早就跟她说要离开那个男人的,她就是离不开。”女人喃喃自语。
罗吉又喝完了一瓶啤酒,这次他把声音控制在了自己的身体里,“我想起来你是谁了,妈妈那个最好看最年轻的朋友。”
“一个愚蠢的人,总是在反复背叛着自己的痛苦,为了那一点点小小的希望。
希望总是新的,希望总是如此轻易就动摇试图摆脱痛苦的决心。
痛苦藏在希望的背后在一点点地加重,却总以为是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警车包围住了一座教堂。
“你听,什么声音,是手机在响,一定是你的手机在响,可能是你妈妈打来的电话,快找一找。”女人突然说。
罗吉似乎也听到了自己手机的铃声,这不可能,好几天了,手机肯定没电了。
下起了大暴雨,珍妮正在电话亭里焦急地打着电话,不停地有警车呼啸而过,路边的雨水像海浪一样扑向电话亭。
“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她往那里去,虽然她知道,那不是一个好结局。
人性里的贪欲,恐惧和焦虑。
但是真到了那个地步,又发现其实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
人们总是带着侥幸心理和恐惧心理在生活,并不停地告诉自己,除了这么做我还能做些什么。”
“你听错了,可能是隔壁房子的人手机响了。”罗吉说。
“你能把你的号码给我吗?我给你打一个找找看。”女人说。
罗吉犹豫了一下,想着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给完她这个号码之后,就可以找借口让她离开了。
果然,电话已经关机了。
女人失望地放下电话,又不甘心地再问了一边罗吉的电话号码继续拨打。
“你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我没有骗你。”罗吉说,“我准备出门了。”
“让我再抽一支烟好吗?”女人说着又抽出了一支烟点上。
罗吉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穿过小卧室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太阳特别大,对面的玻璃窗明晃晃的,他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睛,趴在阳台上,有一个窗户里好像有一个女人也正在看着他,她已经看了他好多天了。另一个窗户里,有一个女孩马上就要脱掉她的裙子了。
他想起自己住在地下室的那段日子,有半个小窗户露出地面,有时候能看到高跟鞋从那边上走过。
后来,他站在被强行拆掉的工作室上,看了看四周,雾蒙蒙的一片,然后就回来了。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从他的余光中向下坠落。
罗吉走回客厅。
珍妮收到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一个手提箱,打开,全部都是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