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马可去大排档吃了宵夜刚回来不久,本来他可以回来得更早一些,路上看到一辆墨绿色的捷豹撞上了一棵树,他等了半天都没看到有人从车里出来。他心疼那辆车,是他最爱的款式,之一。
马可从北京回来半个多月,暂时住在阿福的工作室,他现在正睡在医院的走廊上,阿福是个艺术家,在不锈钢板上画画,他有一把木头凳子,画画的时候总是坐在那上面,前后不停地摇晃,马可曾警告过他说这样的习惯很不好,因为边上就放着不锈钢板,马可是个谨慎的人,阿福懒得搭理他。是前天出的事,他们一起喝了点威士忌,卷了一根叶子,马可回家后,阿福坐在那把椅子上画画,摇得太厉害,椅子一下散了架,往后摔倒的时候,他试图去抓住边上的东西来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左手就被不锈钢板给割了,血先是像火山一样喷了出来,然后慢慢地冒着泡,他给马可打电话,快点,来救我。马可穿着拖鞋和睡裤过来的时候,地上和画上到处都是血,阿福还一直看着自己冒血的手臂,笑着对马可说,真是奇怪,一点都不疼。
马可用一个塑料袋扎住他流血的手臂,拦了一辆摩的送他去医院,阿福坐在马可的后面,受伤的手搭在马可的肩膀上,一路上马可都感觉到浓稠的血沿着他的脊椎骨流到屁眼里,黏糊糊的。
医生说阿福那只手腕的血管、经脉还有神经都断了不少,得马上做手术。阿福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一点也没感觉到疼,可是当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的时候他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五个小时后他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上挂了三个吊瓶,坐在一把轮椅上被推出手术室,他看到马可的时候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一下就亮了,不停地跟马可吹嘘,说他只做了局部麻醉,手术的时候一直在调侃医生,说他的技术这么牛逼以后不干医生了还可以去干文物修复。
马可帮他接了一天半的尿,今天有一个女人把这个活接过去干了,她刚从广州过来,阿福跟马可说过这个女人,看上去最少比阿福大五岁,是在豆瓣上认识的,上半年阿福去了一趟广州,呆了七天,带了两个大黑眼圈和一盒叶子回来,阿福说过去之后只出过门一次。
今天晚上马可就是陪这个女人吃的宵夜,阿福把工作室的钥匙给了马可,让他带她到工作室住,不过吃完宵夜之后她说今天晚上要在医院陪阿福,因为她后天就得飞回去上班。
马可想起阿福的猫快两天没喂,顺便就住下来。地板上的那些血迹已经发黑了,马可懒得替他收拾。
阿福的工作室是一个仓库,两百多平的一个单间,用紫色的天鹅绒围出了一个睡房,这主意是马可出的,不过他当时的建议是用墨绿色。
只亮着一盏落地灯,马可半躺在床上,右手拿着一本书,用大拇指翻动,左手轻轻地挠着那只暹罗猫,他们都吃得太饱了。
手机响了起来。
马可考虑了一下要用哪个手接手机,他放下手中的书,把猫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边继续挠它一边接起了手机。
“我要死了。”打过来的是叶子,马可的前女友,他们两个月前分的手。说完她就在那边哭,她是做电子音乐的,现在在北京一家电台上班,原本是马可乐队鼓手的女朋友,那时候他们的乐队还没有解散,和鼓手分手后她经常过去找马可诉苦,然后就在一起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
“你怎么了?”马可的声音有点迷糊,好像之前已经睡着了。
“我刚才吃了好多的三唑仑片。”她在抽泣,似乎呼吸正在变得困难。
“你没事吃什么药啊,那是什么药?”马可说。
“抗抑郁的,你知道我每天都得吃药,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太累了,我就是想最后一次睡着之前和你再说说话。”
马可推开猫,转身拿过阿福塞在床头那堆脏衣服里的笔记本,打开,输入密码,百度。
“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你现在在哪啊?”
“我还住在我们原来租的房子里。”
“你吃了多少片那个药?”
“你别管我啊,只要和我聊聊天就好了。”她又开始哭。“我也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片,我难受。”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啊,等这边的事处理好了我就去北京。”马可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北京做什么,给我送花圈吗?”
“等我到北京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啊。”
“已经晚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她一直在那边哭。
“你等一下,我手机快没电了,我去找下充电器,一会就给你打过去啊。”马可说着把手机挂了,马上拨打北京的110电话。
“喂,什么事?”是一个女警接的电话。
“我前女友自杀,快点帮我去救救她。”
“你前女友住在哪里?”
“你前女友住哪里啊,我帮你转到那边的派出所。”女警说。
“通州阳光城B栋808。”
女警挂掉了电话,马可焦虑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他不知道要不要先给叶子打过去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你报的警吧?到底什么事?”一个男警察说。
“我前女友自杀,请你快点去救救她。”马可说。
“你前女友自杀,你怎么不去救她啊。”
“我现在在外地,麻烦你……”
“你跟她分手多久了啊?”
“两个多月。”
“你们为什么分手。”
“天天吵架,觉得不合适在一起就分手了。”
“分手的时候她没闹自杀吗?”
“没闹。”
“是她跟你分手还是你跟她分手啊?”
“就都觉得不合适在一起。”
“她怎么自杀的。”
“她说吃了很多药。”
“吃了什么药啊?”
“三唑仑片。”
“那是什么药。”
“就是安眠药,我刚才查了,药效很强,很危险。”
“真的会死吗?”
“真的会死,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快点去看看啊。”
“行吧,我现在过去看看,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容易想不开啊,她是干嘛的?”
“做音乐的。”
“又是搞音乐的,你也是搞音乐的吧?我说你们能不能好好的,别闹啊。”
“麻烦你……”
“行了,你告诉我她住在哪。”
“通州阳光城B栋808。”
挂掉手机之后,马可深呼吸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支烟,拨打小叶的手机。
“喂,叶子,你还在吗?”
“你怎么找充电器找了这么久,要是不想跟我说话你直接说啊。”
“对不起,我今天喝了很多酒,头疼得难受,去厕所里吐了。”马可很快就进入了醉酒的状态,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刚吐过的一样,还干呕了几声。
“你怎么又喝酒了,再这么喝下去你早晚都得废。”
“我难受,不喝酒还能干嘛啊,你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头晕,要是等下我不说话了你就把电话给挂了吧。”
“你别这样啊,听我的,你现在去把窗户打开,吹吹风。”
“不要,反正都要死了,我想暖和点。”
“你不知道你这样我有多难受吗?”
“当时跟我分手的时候你怎么不难过啊,放心,我老早就想死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倒是你,以后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
“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永远是最清醒的那一个。”
“那还不是你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是傻逼,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呗。”
“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那是自卑,你的朋友都那么牛逼,我觉得他们根本就看不起我啊。”
“你还装。”
“我真的没装,我恨我自己,我恨这个社会。”马可说着开始呜咽,“我一个小城市出来的,我操他妈的,在北京我算个球啊,有谁看得起我啊,凭什么他们都买得起房子,开得起捷豹,我还得天天去坐地铁。”
“你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恨死北京了,我恨一切,都凭什么啊。你不知道你说你要去上班我有多难受,你不知道你说你讨厌在单位里要跟那些人勾心斗角的时候我有多难受,他们拿什么跟你比啊,你那么有才华,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姑娘,可是你不还是得看他们的脸色,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想直接去炸了你们电台。”
“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这些呢。”
“我以为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我以为你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着,为梦想努力。”
“我不喜欢听你谈梦想,我就喜欢听你说真话,你怎么到现在了才愿意跟我说真话啊。”
那只暹罗猫又爬到了马可的大腿上,马可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它很舒服地蹭着马可的手。
“我太他妈恨,太他妈难受了,你以为我真喜欢喝酒,真喜欢呼叶子啊,我那是在逃避,我恨那一切,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所有人都他妈的脏死了,我也脏死了。”
“你知道吗,我去上班后才发现,其实比我们脏的人多了去了,我们是禽兽,他们都是衣冠禽兽。”
“中国已经完蛋了,每个人的眼里只有钱钱钱钱钱。”
“哈哈哈,马可你不知道你这么说话有多可爱,你以前为什么就不做真实的自己啊,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样多好啊。”
“我恨酒精,我恨那些人看我们的眼神,我恨我们这些人彼此都看不起,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恨又改变不了一切。”马可继续挠暹罗猫,“我恨死了这个社会,太他妈不公平了。”
“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有时候大家不也都挺开心的吗?不管别人就好了。”
“能不管吗?那些快乐也都是假的,都是为了能被人看得起而已,都是为了让人羡慕而已,可是我们有什么啊,我们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马可说着打开那瓶吃完宵夜后一路拎回来的半瓶大可乐喝了一口,好像喝下了一大口威士忌,喝完之后发出了呜咽的声音,“我太难受了。”
“马可你别这样,别再喝了,你这样我也难受。”
“你不是喜欢听我说真话吗?”
“我喜欢听你说真话,但不喜欢你难受啊。”
马可继续喝着可乐跟小叶控诉着这个社会,说着自己的种种痛苦和不满,小叶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马可终于听到从小叶的手机里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应该是那个警察到了,马可松了一口气,点上了一支烟。
不过叶子并没有去开门,还是继续和马可说话。一会后那个警察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又想吐了,你等一下,我一会就再给你打过去。”马可推开猫,跳下床跑进卫生间,按下抽水马桶,挂掉了手机。
他接通了那个警察的手机。
“我说哥们,你前女友到底在不在这个房间里啊,怎么不开门啊。”
“她就在这个房子里,刚才我还一再跟她通电话呢,你再敲一敲,她一定会去开门的。”
“你前女友叫什么名字啊?”
“小叶,也可以叫她叶子。”
“叶子,是艺名吧。”
马可没有再回答,警察没有挂掉电话,继续敲门,“叶子,叶子。”
马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你是叶子吗?”
“是我,有什么事吗?”
“你前男友打电话报警说你自杀,吃了很多那什么药来着,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没有要自杀啊,他喝多了,你别理他。”
“你真的没有事?”
“真的没事,是他喝多了乱报警,他刚才还在跟我控诉社会不公来着。”
警察拿起手机跟马可说,“我说哥们你什么回事啊,你女朋友说你喝多了,还一直在控诉社会不公,你不知道报假警是犯法的吗?”
“我没有喝酒。”他们说什么马可听得一清二楚,他赶紧说,“我跟她控诉社会是因为她喜欢听这个,我怕她想不开,所以拖住她啊。”
“你真的没有喝多?”警察说。
“真的没有,我今天一滴酒也没有喝,真的是她说吃了好多药要自杀我才报警的,她现在看上去情况什么样?”
“挺好的啊,脸色挺红润的,不像是吃了什么药的样子。”
“你确定她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吗?”马可小心地问。
“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大半夜的瞎折腾什么啊。”
“我这不是紧张她吗。”
“我说小姑娘你长得挺好的,听你前男友说你还是个搞音乐的,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啊。”警察放下手机跟小叶说。
“我真的没有想不开啊。”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那边沉默了一会。
“行了,那赶紧早点去睡觉吧,有什么不开心的睡一觉就好了,你前男友很多了你就别理他,这不都前男友了吗?”
马可听到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
小叶给马可打来了电话,马可挂掉警察的电话,接了她的。
“马可你怎么就报警了呢?”
“我这不是不希望你死吗?”
“可能我身体里的抗药性太强了,现在看来已经死不了了,你不用担心。”
“那就行,以后别天天吃药了。”
“你也别天天喝酒了。”
“嗯,不早了,赶紧好好去睡一觉吧。”
“你也是,晚安。”
“晚安。”
马可对着手机无语地笑了笑,手机又马上响了起来。
“我说你前女友还真挺能折腾人的啊,这大半夜的,你们都以为我们吃饱了没事做啊?”警察说。
“这个,真不好意思啊,对不起,对不起。”马可连忙说。
“别跟警察说对不起了,没用。你干嘛,唉哦喂,你到底会不会分手啊。”
“这个,还真不大会,让你见笑了,给你添麻烦了,真心是对不起啊。”
“我告诉你,这种自杀的电话我们接多了,你们谈恋爱就好好谈,分手就好好分,别闹得一出一出的。”
“是,是,是。”
“我告诉你,分手就是要干脆,不然你分手干嘛,别拖拖拉拉的,谈清楚了,好聚好散,不就行了,哪能这么来事啊,你们不累我还累得慌啊。”
“是,是。”
“做男人心就要狠一点,既然已经分了,别女人一哭哭啼啼心就软了,这样会没完没了的。”
“嗯,大哥你说的对。”
“既然不喜欢人家了,就别心里过不去,这样反而会害了人家,知道不?”
“是,我知道了。”
“以后记住别再找事儿逼的女的了,她们都爱这样那样的,早晚整死你。”
“是,是,我都不敢再谈恋爱了。”
“行了,别神经病了,以后再也别联系人家了,别,她打电话你也别接,你也别给她打电话,我说今天是你主动给她打电话还是她她给你打的电话啊。”
“是她给我打的电话。”
“她,她给你打的电话你也别接啊。”
“是,是,以后我再也不接她电话了。”
“你们已经分手了,就已经完全没关系了知道不?”
“是,是。”
警察又说了马可一通,教他应该怎么分手,估计是回到了派出所才挂掉了电话。
马可点了一支烟回到床上坐着,那只猫又跳上了他的大腿,马可挥手把它赶了下去,抽完一支烟后,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快一点半了,估计阿福还没睡着,就给他拨打了一个电话。
手机响了好几声,阿福才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啊,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没什么事,就是看你死了没有。”
“哪里有那么容易死,我正在搞呢。”
马可愣了一下,“你不在医院了?”
“在啊,我在厕所里。”
“操,那你怎么搞,一只手打着石膏,一只手挂着吊瓶你怎么接的电话。”
“你也知道啊,那还给我打电话,我姑娘正帮我拿着手机呢。”
“你们真的在搞?”
“我骗你干嘛,行了,没什么事就挂了,这姿势太他妈奇怪了。”
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然后就挂掉了。
马可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之后就把它掐了,他拿起手机按下关机键扔在地上,躺在了床上。
他闭上眼睛,想着阿福和那个女人在厕所里到底应该怎么搞,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那只猫跳到他的肚子上,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