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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吴绝传 卷十一(一)

十有四年夏,公会鲁侯、晋侯于黄池,先于晋人。越来攻,太子死之。

夫差十四年。

吴越交界,有一处密林,吴越之人都唤作“南林”。此处林木葱郁,却因没有桑树,附近居民便少,也不常有人来此伐树。这一日,却有一年轻人,行囊匆匆,一径走入林子。这人正是韩重。他在鲁国孔丘门下已学了两年有多,想想同紫玉之约也即到期,便拜离孔门,南渡归吴。三年时光,转瞬即过。韩重在吴之时,日日念着中原,如今从中原南下,一过了江,水泽横行,南冠满目,竟生出满心的亲切来。回想当年与子求初次南渡,只有背井离乡的愁肠,时至今日,当真不可同日而语。他数日之前,方才渡过长江,但春潮爆涨,靠岸的地方,早偏了吴国的方向。一路询人而行,却走到了吴越的边境。韩重打听清楚,穿过南林,就可入吴境,也不管人烟稀少,便一径走进去。未行多久,却见前方有一大片竹林,阳光遍洒下来,竿竿玲珑青翠,清晨雾气方散,光影若明若暗,他深深吸了口气,顿觉心神舒畅。

正行间,忽听头顶一声呼哨,韩重一惊,仰头去看,莫说人影,连飞鸟都不见。继续向前走,未几步,又听呼呼风声,四面竹叶却纹丝不动。韩重细细听来,那声音传自前方,时时还夹了呼哨之声,便加快脚步,向前行去。未多久,便见前方有两人正在打斗,这二人身形极快,韩重凝神细看,方看出一人是白发老翁,另一人却是个妙龄少女。忽见那少女一剑指向那老人胸口,韩重吓了一跳,但只一瞬之间,那老翁便跃上竹枝。那少女“咦”了一声,也跃上枝头,逐那老翁而去。韩重看得目眩神摇,暗道:“原来世间还有如此高人?”心里好奇,也一路奔过去。但见那二人忽又折返回来,在林中斗起剑来。韩重这才看清楚,原来这两人手中之剑,都是用竹子削成的。

当世剑风极盛,韩重的师父子求本也长于剑术,韩重在吴宫之中,同太子一起也学了许多剑术,却从不曾见过这二人的路数。但觉他二人招式如行云流水,全不受拘束,身形变化也极迅速,在竹间跳跃,也如履平地。韩重自忖,若他前去比试,怕是过不了几招,顿起了结交之心。忽地想到:“太子最慕世间高人,这二人剑术超群,若能引荐给太子,教吴兵剑术,岂不是好?”正自想着,忽见那老翁斜眼看向自己,他白眉善目,目光却极是凌厉,韩重不由得一惊。那老翁忽将那少女的竹剑轻轻一格,那少女“哎呀”一声,剑竟脱手飞出。那老翁哈哈一笑,说道:“你我缘分已尽。”跃上竹枝,几个起落,转瞬不见。少女追之不及,连连顿足。忽拣起竹剑,指着韩重道:“都是你,把袁公吓跑了。”

韩重也不由起了歉疚之心,上前两步,对那少女长长一揖,说道:“在下韩重,惊扰姑娘练剑,委实抱歉。”抬起身来,见那少女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便又道:“敢问姑娘姓名?”那少女噗哧一笑,道:“我都不晓得自己的名字。嗯,袁公陪我练剑,你不如喊我阿袁好了。”韩重见她十七、八岁模样,双目清亮如水,一身朝气似锦,忽地想到:“紫玉如今,也该这般大小了吧?”紫玉鼻尖微皱,闪在眼前,不由出起神来。阿袁见他双目直直的盯着自己,便问:“你看什么?”韩重方醒,大是尴尬,怕她误会,又不知如何解释,不觉垂了头。阿袁却走上来,凑到他面前道:“你怎么了?”韩重吓了一跳,慌忙退后几步,阿袁便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伤你。”将竹剑丢开。韩重见她目光坦荡,心下倒叫了声“惭愧”。

阿袁便问:“这林中甚少人来,你来此作甚?”韩重便答:“我要穿过这林,到吴国去。”阿袁就仰头想了一想,方道:“这吴国大不大?”韩重就道:“原来姑娘不是吴人,那定是越人了。”阿袁皱眉道:“什么姑娘,好麻烦,不是让你叫我阿袁吗?”韩重见她直率,也就喊了声“阿袁”。她才展眉笑道:“我自小住在这林子里,也不知是什么人。”韩重奇道:“你父母呢?”阿袁摇摇头。韩重又道:“那方才那位老翁,是教你剑术的了?”阿袁侧头道:“什么剑术?我自小就在这里玩,后来袁公出现了,就陪我一起玩。可惜他每次走,都不知下次何时再来。你叫那剑术吗?”韩重心中惊异,暗道:“原来她这般高深的剑术,竟是自己领悟的。”只听阿袁问道:“你方才说,那吴国就在这林子外面。吴国什么样子?”韩重笑道:“吴国伴着五湖,到处都是河流,人民种稻养蚕,都城里面也十分热闹。”阿袁就道:“那么,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韩重看着她,问道:“倘若我请你将刚才与袁公使的剑术,教给吴国的兵士,你可愿意?”阿袁盯着韩重,反问他:“你会陪着我麽?”韩重笑道:“是我请你去的,自然会陪着你。”阿袁就笑道:“那我便愿意。但我都是自己玩的,可不知会不会教。”韩重也笑道:“你肯就好了。”阿袁就一把拉住韩重的胳膊,笑道:“那我们现在就走。”韩重道:“好。”却将她手轻轻推掉。阿袁怒道:“你做什么?”韩重道:“周礼男女不可如此亲近。”阿袁瞪眼道:“什么周礼,与我何干?”韩重轻轻一叹,忽想道:“她长于林间,自然不懂这些,我也不该过于严厉。”便轻轻拍拍她肩,道:“在这林里,自是不妨,但出了此林,被吴人看见,却是对你不好。”阿袁便垂下眼来,低声道:“好麻烦。”韩重笑道:“我们走吧。”当先向前走去,阿袁也即跟上。

两人便结伴而行。入了吴,行人渐多,舟来揖往,看得阿袁目瞪口呆,她人却一直紧紧傍着韩重。韩重知她难免怕生,也就由她。一路上给她讲风土人情,两人说说笑笑,行程也不寂寞。忽一日,阿袁道:“我看吴人女子,都穿得鲜艳。她们是如何做的衣裳?”韩重笑道:“采葛织布,纺丝成罗,再染成各种颜色,就可做成衣裳了。”心头一动,看阿袁一身粗麻袍子,腰间胡乱缠了根布带,顿时恍然大悟,帮她买了件衣服,上衣嫩黄,下裳淡蓝,阿袁穿在身上,喜得眉开眼笑,忽抱住韩重一支手臂,将头靠在他肩窝上,咯咯一笑。韩重一怔,才要推开她,阿袁人已跑开,笑着说道:“我晓得,周礼么。”韩重也一笑跟上。

数日之后,行到蛇门。韩重见吴城就在眼前,精神抖擞,指着城门说道:“里面就是吴国大城,一周有四十七里还多。”阿袁见城墙蜿蜒不尽,城门却有两座,便问:“为何有两座门?”韩重就道:“这吴大城共有八对城门,每处都是两座并列,一个是水门,跨在水上,一个是陆门,跨在路上,这样船可进城,车也可进城。”他二人就在陆门之前,阿袁一看,旁边的门果然横跨着一条河,不时有舟船行过,不觉叹道:“这门造得好生讲究。”一扭头见韩重仰首对着城楼呆呆出神,问道:“你在想什么?”

韩重便道:“我想起前几年吴王要杀大夫伍子胥的时候,伍大夫曾说,要将自己的一只眼睛悬在这蛇门之上,日后若越国攻入,必从此门,他也可看到。”阿袁一惊,靠住韩重,说道:“这门上有一只人眼麽?”仰头去看,哪里看得到物事。韩重摇摇头道:“吴王自然未许。”阿袁又问:“那么那位伍大夫呢?”韩重叹道:“他死以后,吴王将他放在一个牛皮囊子里,丢到江中了。”阿袁顿时怒道:“这吴王恁地残忍?”忽停住脚步,盯着韩重道:“你还要我去教他的兵士麽?”韩重也不由微微一愣,半晌方道:“吴王虽然寡恩,但太子仁厚,我将你引荐给太子,必不会受吴王制掣。”叹口气,心中却想:“呀,我虽不喜吴王,却也不愿吴国出甚差错。”又听阿袁说道:“那我日后若是不愿留下呢?”便道:“太子宽厚明理,若你想走,必不会拦你。况且纵太子不允,我也定然帮你。”阿袁这才展颜一笑。

城中更比来路上热闹百倍。阿袁已习惯人群,四处凑过去看,韩重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等她。忽听阿袁指着前面叫道:“那是什么?”把眼看去,却是家兵器铺。韩重便带了阿袁过去,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剑,递与她道:“常人用剑,都可从这种铺中买得。”阿袁抚着那剑,触手冰凉,质地坚硬,怔怔说道:“这与我的竹子好生不同。这是用什么做的?”韩重笑道:“是铜啊。”忽想起无申,又道:“天下之剑,以吴中最好,而这吴国当中最好的铸剑师,我却认得。不如我带你去见他,你可看他如何铸剑。”阿袁大喜,便催着韩重去,韩重一面走一面想:“我到无申大哥那里,便可写信,投与太子。”心头立时怦怦直跳:“过不几日,便可见到紫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