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无论什么都讲究效率的时代,比如前一天还干涸得湖底长草,第二天就暴雨倾盆,再过一天就洪水泛滥;比如三峡落成时据说有此旷世工程在,咱们伟大的祖国未来一千年都不会出现什么重大的水利天灾,然而过个三五载就老母鸡变鸭千年变百年,到了现如今,有关部门领导干脆对人民群众居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工程上,从而对无辜的三峡造成巨大压力这一愚昧现象表示痛心疾首……
所以,我的桃花今儿个开、明儿个蔫、后儿个烂,应该是最正常、最符合社会发展趋势的。如此一想,吾心甚慰。
上海的‘黄梅天’是让人非常蛋疼的季节,外面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屋内墙上地板上到处渗着水珠,无论哪里都感觉湿哒哒一片。
薛木木浑身的毛发自入梅以来就貌似没有完全干过,一直维持着上了保湿喷雾剂的酷帅造型。
在家宅了几天,我觉得从里到外的开始发霉。再加上受不了薛木木那因为对侄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所酿成的哀怨眼神,只好趁着短暂的雨停带它出去找干妈散心。
南瓜的主要办公地点在徐家汇,打车到那儿正好赶上午休时间,我们娘俩蹭吃蹭喝蹭得理所当然。
别瞧南瓜现在总是一身名牌套装跟个职业经理人似的,想当年其实是个职业小太妹。
南瓜和她家老沈是同乡,来自祖国大西北的一个小城市。
当南瓜还是个十六岁的太妹时,老沈已经是个年轻有为的出色刑警了。
失足少女和人民警察,在偶然的情况下有了必然的交集。
接下来的发展,基本可以参考如下情况——
我都不好意思抓你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偷呢?
于是在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的命题中,慢慢纠缠出了感情。
一段双方身份天地悬殊,不被世俗接受,也不被亲人祝福的感情。
后来,老沈辞去了前途光明的公职,带南瓜离开家乡,辗转到上海白手创业。
他的父亲是名退伍军人,性情极其刚烈,大怒之后登报与他脱离了父子关系。
从此,再无瓜葛。
那么多年来,无论老沈如何做,怎么求,老头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如今的南瓜早已不再是当年离经叛道的太妹,老沈也不再是曾经锐气勃发的警察。
只是,两人一直没有结婚,他们在等父亲的原谅,等亲人的接纳。
南瓜总是说,觉得挺对不起老沈的,三十好几的男人了,也没个孩子。
老沈便宽厚地笑笑,说,有你一个毛丫头给我添乱,已经够头疼的了。
每年,老沈都会回老家好几趟,看看亲戚朋友,给父母尽尽孝。像春节或者中秋这样的团圆节,便会带着南瓜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非议早已平息,曾经的怨怼也已然淡化,老沈的亲人基本都默认了这段感情的存在,除了他的父亲。
今年五一,老沈照例回去探亲,有天晚上,喝醉了的南瓜给我打电话,大笑着不知所云。
我知她心结,便试图安慰:“别自己瞎想,说不定老头这次就心软了呢?”
南瓜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带着重重的鼻音:“他也总跟我说,下次,下次咱爸一定就会松口,就会答应见我们,就会承认我是沈家的儿媳妇……可是,已经很多很多个下次了……你不知道,每次回家再回来,他都会瘦一圈,虽然他什么都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有多累多难受。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本来很好的,他打小就特别崇拜老爷子,老爷子也一直以他这个儿子为傲,要不是因为我……他妈的有时候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你说,老沈如果没有认识我这个丧门星……”
“扯什么淡呢!”我大声打断她的话,想了想,又缓和了语气:“前两天看到一种说法,觉得挺有道理的。假设你的两条手臂分别代表你的爱人和亲人,如果必须砍断一条,你会怎么选?”
南瓜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是爱人。”
“很多人,包括我的答案都跟你一样。但换个角度去想,亲人之间是彼此血脉相连的,即便砍断,也还能再接得回。然而爱人,一旦断了,就意味着永远的失去。有时候,我们也许不得不为了爱自己的人而放弃自己爱的人,这无可厚非。只不过,除非真的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否则,千万别做出无可挽回的决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你们已经做了那么多,走了那么远,就只差最后一步而已。如果你现在撂挑子不干了,那老沈才是真的瞎了眼找了个丧门星!”
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能看到曙光,迎来转机。
老沈这次回去后,恰逢父亲病重入院,遂留下来尽心尽力地照顾。老爷子虽仍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总算是默认了他的存在,父子时隔十余年终可同处一室,已是天大的进步。许是年纪大了,再刚烈的脾性也敌不过血脉相连的亲情,敌不过对承欢膝下的渴望。
只是如此一来,上海的一大摊子生意就全压在了南瓜的肩上,每天忙得黑白不分猪狗不如……
本以为这家伙经此摧残定是面如菜色熊猫眼,不料今日一见竟是精神焕发身矫健。
看着袅袅婷婷而来的清秀佳人,我目瞪口呆。
一个对裤装的执念比春哥还要深沉的女人,今天居然穿起了曳地长裙,其效果简直比芙蓉姐姐八字打头的体重还要具有惊悚效果。
南瓜懒得理瞳孔放大的我,自顾自打开肯德基外带全家桶,将鸡块去皮去骨分给薛木木,将鸡翅留给自己,最后将面包和玉米棒赏给了我。
如此人不如狗的差别对待,真是让我无语凝噎……
我控诉:“你不能这样歧视人类!”
她冷嗤:“你还想跟我干儿子相提并论不成?”
薛木木矜持地叼起鸡块,悲悯地瞄了我一眼,扭头开吃。
我:“……”
咬着面包蹲在路边,我无语望苍天。
南瓜与薛木木并肩在公园的长椅上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擦干净油乎乎的人爪子和狗爪子,这才总算想起了狗儿它娘:“哎对了,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放假。”
“年假?”
“大假。”我殷切地看着她:“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企业家,你要对失业大龄女青年给予金钱和物质的双重温暖,以便最大限度防止报复社会的惨况发生。”
她显然被我绕得有些晕:“怎么个意思?”
“意思就是……”我一把抱住她的小蛮腰,谄媚着嚎叫:“富婆,求包养!”
她总算略有所悟:“你辞职了?”
“算是吧!”
“你之前不是还说这活儿一定要做下去,因为会很有前途的吗?”
我开始琢磨要怎样才能把那狗血淋漓的事件经过,绘声绘色地复述出来。
南瓜却没耐心等我构思好,无所谓地摆摆手:“辞了就辞了呗,早就跟你讲过,与其替别人打工受那份鸟气,还不如过来帮我!”
“我也早就讲过啦,隔行如隔山,专业不对口。”
“屁!照这么说,我的专业应该是操西瓜刀砍人才对!”南瓜驳斥了我之后,又想起刚刚的问题:“你还没说呢,到底为什么突然就好好的不干了?”
我仔细想了想,决定就此事对她保持沉默为妙。因为我怕这位曾经怒火街头的太妹听了之后,会重操旧业……
“东家不做做西家,不想干就不干了呗!”我岔开话题:“倒是你,怎么忽然从爷们变成伪娘了?”
南瓜一巴掌将我拍开:“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温良恭俭让路线!”
“……南哥求求你积点德吧,别糟蹋咱祖宗留下来的语言成么?”
“给老子滚!”
我抱起吃饱喝足恹恹欲睡的薛木木,坐到南瓜旁边:“这么折腾,肯定又是为了老沈吧?”
“不为他难道还为你?”她没好气瞥我一眼:“老人家都喜欢温柔贤惠的儿媳妇,他爸好容易肯软下态度,我当然要想法讨老爷子的欢心,总之,不能再让他难做了。”
我笑着将头靠在她肩上:“恭喜你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哈哈大笑,阳气十足:“总之一句话,死磕到底就是胜利!”
我连忙提醒:“注意,要时刻保持温良恭俭让。”
她娇羞掩面:“我其实是个弱柳扶风的人儿呢!”
我:“……”
天越来越阴,颇有风雨欲来之势,我赶着带薛木木回家。淋了我没关系,淋了狗狗就不好了……
分开时,南瓜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投简历再找工作呗!”
“还投什么投?找什么找?直接跟你那个学长干不是挺好的吗?多对口!”
“……这话我怎么听得这么别扭呢?”
“跟你说正经的呢!将来你俩就像我和老沈一样,开家夫妻店。”见我不吭声,她猛地提高了音调:“靠!别告诉我,你俩到现在还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啊!”
我努力作正直状:“一直很纯洁,从未被超越!”
“呸!”南瓜嗤之以鼻:“那小子见了你,就跟薛木木见了鸡腿似的,满脑子唯一的念头就是吞下肚吃干抹净!”
“……”
她无视我的无语,继续侃侃而谈:“你对他也差不多,基本等同于薛木木第一次看见起司蛋糕,刚开始的犹豫只是因为还没尝过,略微舔一口就立马狼吞虎咽吃得连渣都不剩!”
“……”
最后,她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你要相信我这么多年来混迹于三教九流的毒辣眼光,那哥们着实不错,所以抓紧时间跟他把该干的都给干了,你要干完了才能知道是什么味儿不是?没办法,像你这样的木头疙瘩,有些事就非得干足了全套才能开窍!”
“……”
在南瓜左‘干’右‘干’大‘干’快‘上’的谆谆教导中,我一路言语不能地钻进出租。起动时,握着薛木木的爪子冲着长裙飘飘的某‘传统女性’挥手道别。
我忽然想起了何决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去相信的。
或许,也有些东西值得我们去坚持,去争取。
比如大水牛和学姐,比如南瓜和老沈……
刚回到家,我便接了个面试电话。
于是稍微收拾了一下,再度出门。
这是个位于陆家嘴金融圈附近的事业性质单位,离我的住处不远,规模不大但装修很豪华,处处透着国家给钱随便花的财大气粗。
面试的过程基本就是闲聊,气氛很友好很和谐。
末了,我向那个中年负责人虚心求教:“请问,我今后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他笑得一团和气,官腔打得娴熟无比:“这个慢慢来不着急,先熟悉熟悉环境,跟同事们搞好关系以后再说嘛!”
我乖巧地点点头:“那能不能再冒昧问一下,薪资如何呢?”
他的笑容更加和气,官腔更加娴熟:“小薛你是自己人,咱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这样的单位,工资开得肯定不会太高,但其他的福利还是相当不错的。至于具体的嘛,我相信你都是懂的。”
“我懂我懂。”已经成了‘自己人’的我,笑眯眯跟对方比心照不宣的喜庆:“就算有什么不懂的,也还是可以问刘处长的嘛!”
他仰天打个哈哈:“顺便替我问个好啊!”
“一定一定。”
从这家公司出来,我揉揉笑得发酸的脸,掏出电话。
那个号码,虽四年未曾拨过,却依然记得清晰。
这并不代表什么,就好比直到现在,我还会唱《小龙人》的主题歌,会背《卖炭翁》,会用勾股定理,会完整无误说出大段大段的电视台词……只能说明,这是一些将跟着我很久的深刻记忆,仅此而已。
刚响了两声,即被接起,刘翔生的声音带着毫不遮掩的惊喜:“木……薛暮。”
我一开始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是……”旋即释然:“既然知道我的地址,那电话号码什么的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不。”刘翔升的声音透过电波显得更加低沉:“这个号码,只为你保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