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副馆长离去了,萌萌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呆坐在办公桌前,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一个容貌姣好的未婚女下属的个人问题,似乎总能引起其上级的关注。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如此说来,是不是一桩婚姻的促成,要比建造十座庙的功绩还要伟大呢?不得而知。
这样的邀约真让萌萌为难!答应吧,萌萌打心眼里就不想见那个小腹便便莫名其妙的男人;不答应吧,可是她已经在半逼迫的情形下答应了呀。只能勉强就范,就当是工作吧。真悲哀,萌萌想,相亲已经变成了工作的一部分,真是悲哀啊。
星期六很快到了。一大清早,天就开始飘毛毛雨,把干燥的大都营造得像黄梅天里的江南。萌萌的心也雾蒙蒙的,像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一般,昭君出差去了,她更是连早饭都懒得吃,索性半躺在床上翻书,磨蹭到了点,才匆匆挽了个发髻,稍微打理了一下脸蛋,随便穿了身旧衣服便出门了,走到楼下路口就手买了一盒桃花村糕点,直奔马副馆长家。
马副馆长家离萌萌住处并不远,打车10分钟,坐公车最多也就半小时便可以抵达。刚进馆时大家聚会,晚上散得晚,年轻人负责护送领导回家,萌萌和另外一个女生正好充当马副馆长的“护卫队”,因此知道了马副馆长家的地址——那是个高档楼盘,叫栖凤园,周围绿化很好,交通也方便,很多老外都在这里买房子。
马副馆长的老公听人说好像是在一个高校做领导。萌萌还听人说,马副馆长是习惯性流产,年轻那会儿是怀了6次掉了6次,两口子四处寻医问药,西药中药不晓得吃了多少,可还是没见效,最后没辙,只能放弃养孩子,所以现在马副馆长两口子有那么大的房子,也只是两个老人住。
萌萌刚出了电梯口,就听见楼道尽头一阵骚动。“哎呀,小丁来了,小丁来了,来了,来了。”马副馆长在她家门口拍手笑道,像在欢迎外宾,就差手里拿束花了。
“馆长您怎么还迎出来了,您要是这样,我下次可不敢来了。”
“要来,要来,怎么不敢来,傻孩子。”不知怎么的,萌萌一听马副馆长叫她孩子,心里就有点发毛。
都说马副馆长家房子大,萌萌真的踏进马副馆长家里,才知道这房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很多。这房子有三室两厅近200平米,又是复式的,上下两层,显得房子更大——这么大空间,似乎并没有被马副馆长夫妇合理利用起来,寥寥的几件家具摆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越发显得渺小,有种小孩穿大人衣服似的苦恼,更糟糕的是,站在这房子里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便有回声。萌萌觉得在这样一套房子里生活,到了夜里,多少会有点恐怖。
萌萌换了鞋,挨着沙发坐下,哪知那沙发正当中是个隐形的坑,像猎人的陷阱,又像被流星砸了一拳头似的。萌萌一屁股坐得老深,被卡得死死的,有点类似陷在洗手间座便器上的感觉。萌萌挣扎着把屁股拔出来了,只见马副馆长的老公穿着黑色皮拖鞋,款款从里屋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个垂首耷眼、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被男主人巨大的身形遮住了,若隐若现。
这房子的男主人并不显老,头发并不稀少,小腹未凸,除了眼角鱼尾纹外,几乎没什么皱纹。只是笑和不笑在他脸上往往很突然,像川剧里的变脸,也像电影蒙太奇。
“是小丁吧。”男主人招呼道。萌萌要起身。“不用起来,不用起来,坐,坐。”男主人坐在萌萌对面,跷起二郎腿,官派十足。
等他坐下,萌萌才看清了他身后那个年轻人的真面目。
难道这就是那个准备和我相亲的人?萌萌想。怎么和照片上不太一样?真人要比照片上瘦很多,而且显得文气一些,不像照片上那般憨蠢,金边眼睛也换成了现在流行的松花色大框镜,显得知识分子味更重了。
马副馆长端茶上来。那茶杯是青花瓷的,外表看上去倒也还清洁明亮,可摆茶杯的茶托,却密密地黏了一层灰黑的油垢。萌萌小心翼翼端起一杯,递到嘴边吹了吹,捡看上去干净的地方抿了一口。“小丁多喝点。”马副馆长老公道。
“想喝她自然会喝。”马副馆长嗔道。
这么多年,他在外面当官,向来对别人发号施令,可回到家,她便成了他的官,他是“县官”,她就是“现管”。他对她的这种温柔的喝斥,很是受用。发布命令惯了,他偶尔愿意遵命。温柔的遵命。这是他们夫妻交流感情的有效途径之一。她把他当成私人考古学家,仿佛她越老,他对她越感兴趣。
萌萌又抿了一口,然后轻轻把杯子放下。马副馆长的丈夫不自然地笑了笑,脸部肌肉扭曲得像正在绞水的毛巾。
“小丁啊,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马副馆长见老公要发言,赶忙坐正了,像要听领导讲话。
“这位,是我们学校的李教授,李小年。”
他身边的年轻人讪讪地插一句:“副教授,副教授。”
“过几年不就是教授了嘛。”马副馆长说。
“那现在也是副教授,实事求是,实事求是,不敢欺骗,不敢欺骗。”
萌萌觉得好笑,这个人说话为什么总喜欢重复,给人一种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
“小年啊,是我们学校最有前途的年轻教师之一,现在在学术界也算小有名气了吧。”小年赶紧点头哈腰,表示不敢当。
“这位是老马的得力助手,大都图书馆的丁萌萌,萌萌现在越长越漂亮啊。”
马副馆长接话道:“你们俩啊,不要拘束。我和你们张老师都是直来直去的人,以前啊,多少人找我们做媒,我们从来都不做,不想多这个事,真不想多,可这次我们破例,把你们俩都叫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们都是好孩子,不妨认识认识,如果可以的话呢,就试着处一处,然后再看下一步。我们绝不是包办婚姻,要包办也轮不到我们来包办——话说回来,天底下大龄不结婚的人多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老两口也是心善,希望一对一对地都配起来,我们看着也高兴。”马副馆长说罢,脸上定格着微笑,像涂了层胶水。
小年说:“谢谢师母的关心,真高兴认识小丁。”小年向萌萌伸出手,萌萌只得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凉凉的,又细又长,抓上去以为是几根竹管。为人倒蛮老派,萌萌想。
“哎,对对,年轻人就要这样开朗一点。”马副馆长拍手表示满意。
不一会儿,开饭了。马副馆长所谓的露一手,就是她精心烹制的那一桌子甜菜,排骨、鸡肉、青菜、茄子,哪一样菜里马副馆长都要放点糖,典型的无锡菜。“萌萌你多吃啊。”马副馆长兴冲冲地张罗着码菜,小年赶紧端碗接着,像接《西游记》里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甘露。
“我们恋爱那会儿,可没你们现在这么自由。”马副馆长开始忆苦思甜。
“也自由,怎么不自由了。”男主人轻声驳了一句。
“怎么自由了?你妈看得这么紧,跟防贼似的,怎么自由了?”男主人被马副馆长一句话问得说不出话了,只好闷头吃菜。
“别见怪啊,我这人就是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一点差错不能有。唉,我刚才说哪儿了?”
“不自由!”男主人叹气道。
“对,就是不自由,可现在不同了啊,你们都能自由恋爱,家庭对你们的阻力也小了,只要大的方面没有什么问题,一般父母都是很开明的,小丁,你父母一定挺开明吧。”
“挺开明。”
“对,应该开明。我最烦那种老古板的父母。不过小李这情况特殊,父母都不在了,是吧。”
“啊!”萌萌吸了一口气。
马副馆长顿了顿,吸口气接着说:“他父母去世得早,家里亲戚也都不问事,是吧。”小年忙点点头。
“现在的亲戚都这样,各顾各的,好了都拥上去了,不好了都离得远远的,怕沾上个一星半点,通通指望不上,亲戚有时候还不如朋友,是吧。”小年继续点头,像啄木鸟。
“你们张老师作为小李的导师,一直都说小李这孩子不错,从硕士一直带到博士,6年了,不说朝夕相处吧,也是经常在一起,后来小李留校,也是你们张老师给推荐的。现在好了,婚姻大事,你们张老师也非让我给推荐推荐,这不,就推荐到你这儿来了,以后你们多接触接触。”萌萌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吃完饭,马副馆长要打麻将。男主人皱眉道:“教唆年轻人赌博,不好。”
马副馆长急了,立马化身机关枪,朝男主人扫射:“哪里不好?大赌才伤身,我们这是小赌,不要太怡情哦,你以为我说打麻将是为了我自己快活啊,打麻将哪里快活啊,一坐几个小时,腰都会坐得受不了,你当我是傻子啊?我还不是为了让两个年轻人增进一下了解。麻将在中国流传这么多年,噢,你以为就是赌博这么一个用处啊?我告诉你,赌博是打麻将的最低级的功效,非常低级。打麻将的另一种功效是为了我们促进社交,打麻将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牌品见人品,察言观色,这个你都不懂啊,亏你坐办公室坐了这么多年。”男主人被马副馆长训得一言不发。
萌萌解围道:“那就打两圈。”
“好啦,好啦,我来收拾桌子,小李,你去洗碗?”
“对,对,小李洗碗。”马副馆长见二人有“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趋势,眉开眼笑。
打了两圈,小年和萌萌赢了不少。马副馆长两口子10个筹码牌全输掉了,马副馆长还倒欠9个筹码。时局紧迫,马副馆长急得直挠头,摸到一张牌,先盲人摸象似的边搓边猜,仿佛麻坛高手。“咦,这张是?哎呦,臭!发财!”马副馆长猛地一摔,桌子被震得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