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踢了秋菊的丈夫一脚，而且，踢中了那个“要命的地方”，秋菊于是向村长要个“说法”。官司打到乡里，乡里判村长赔偿秋菊的经济损失；又打到县里，县里的裁决也是对村长实行经济处罚；再打到市里，市里则基本维持乡县的裁决；最后便是诉诸法律，终于以村长因伤害罪被判拘留而了结此案。影片结束时，秋菊追赶呼啸而去的警车，奔上山梁，把一对茫然若失的眼神深深地留在观众的记忆里。
很显然，秋菊直到最后也没找到一种她所能接受的说法，至少张艺谋和定格在银幕上的眼神是希望我们相信这一点的。而假如我们相信了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必须追问，秋菊所要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使她执著于一种“说法”呢？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否认乡里、县里的调节是一种说法，市里的裁决也是一种说法，法院的判决同样是一种说法，甚至村长说让你家庆来踢我一脚也可以视为一种说法。但所有这些说法都被执著于一种说法的秋菊拒绝了。为什么？她拖着身孕东奔西走难道不是为了说法吗？是这些都不成其为说法，还是这些说法都不能使她满意？或者真像有些人所说，这只是属于秋菊的一种特殊性格？
我想，问题不会这么简单。也许我们可以在秋菊的启发下把问题想得更复杂一些。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种种说法有一个共同点，即在尊重人的权利和尊严的名义下伤害另一个人的尊严。
换句话说，就是伤害别人的人最终也将受到伤害。我不知道秋菊是否以不愿伤害别人为理由拒绝上述种种说法，但她的确明白表示过她的意愿：第一她不是为钱；第二她不准备采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性行为；第三她也不希望村长被抓走。我们可以在回想一下最后定格在银幕上的那双眼睛，那里面除了茫然若失，恐怕还有深深的负疚感。而这种感情的基础恐怕不仅仅是风雪除夕夜村长就了她们母子的性命。
看来现在我们可以回答什么是秋菊所要的说法以及究竟什么东西使她执著于这种说法的问题了。其实，对秋菊来说，她不过希望村长能当面道歉罢了。
这是不是中国人讲了几千年而如今已不大讲了的恕道呢？以德报怨，宽厚待人，我想，秋菊在内心深处是这样希望的吧。但在实际操作中却自觉不自觉地报复了别人，伤害了别人，而这个人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难道不荒诞吗？从以德报怨出发，最后的结果竟然是以怨报怨，甚至以怨报德。这恐怕是秋菊事先也没有想到的。
而且，我们可以由此想像，在现有的文明中要做到以德报怨有多么困难。不是有人以为秋菊的行为象征着中国农民也终于觉悟到以法律为武器来捍卫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吗？但这样做的话，秋菊就必须担当这种荒诞性。然而，我不知道，谁有权利这样要求她，而不问问她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