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阳光从窗外照在半人高的青花瓷瓶上,温暖明媚,地上落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斑,细微的尘埃在透明光束里轻舞飞扬——这样宁静美妙的清晨,却是肃杀的,血腥的,山雨欲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遍体生寒。
燕苏拥被而坐,斜倚在床头,吹着手中的参茶,慢慢喝了一口,对倒在地上,匍匐在脚下的失失视若无睹。失失见他安然无恙,先是不相信,继而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往前扑去,厉声道:“我要杀了你!”整张脸扭曲的变了形,双目泛出血丝,看的人有些恐怖。不等她爬起来,站在一旁的侍卫一脚踩在她右肩胛上,咔嚓一下,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发出凄厉的惨叫,重重跌在地上,俯面朝地,磕的满头满脸都是血,几乎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以前那个娇俏可人的失失,一夜间判若两人,面目全非。
燕苏这才转头看她,眸光如万年不化的寒冰冻土,令人心胆俱裂,不敢与之对视。他将右手端着的瓷碗往地上一掷,恰好砸在失失额头上,滚热的参茶泼了个正着。她咬牙承受,不发一语,眸中露出轻蔑之色,甚是硬气。燕苏冷声道:“你敢刺杀本宫,想必是抱了必死之心。不过,你要知道,本宫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眼神转厉,喝道:“来人,挖了她眼珠喂狗。”
立即有人上来,硬生生将她一对眼珠挖了出来。饶是她心志硬如钢铁,丝毫不惧严刑拷打,也抵不过目不能视的恐惧,放声尖叫:“燕苏,我诅咒你将来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众人见她手足瘫软在地,双目空洞无物,两道血痕缓缓从脸上流下来,血肉模糊,其状之恐怖,犹如白日见鬼,骇人之极。
燕苏眸光一冷,面无表情道:“掌嘴!”侍卫一掌下去,满嘴是血,连牙齿一起打落。她被打得整个人滚在地上,吐了口嘴里的血水,转过脸来,恨声说:“有种你杀了我!”燕苏挑眉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知道什么是人彘吗?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滚热的铜汁灌入耳朵,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就是不让人痛快地死,然后扔到马厩,供人观赏。”见她身子一抖,终是怕了,他放低声音说:“只要你说是谁派你来的,我便宽宏大量,赐你一死。不然,这里有的是比‘人彘’狠毒千倍万倍的酷刑,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失失放声尖笑,心里的凄苦、悲愤、怨恨一股脑儿奔腾而出,怒道:“谁派我来的?除了刻骨的仇恨,还会有谁!你还记得三年前在李大将军身边伺候的人吗?他叫阿威,是我唯一的哥哥。他为人敦厚老实,心地善良,从不跟人结怨,谁找他帮忙都是乐呵呵地答应。这样一个人,一不作奸,二不犯科,他有什么罪?只因为你跟李大将军不和,奈何不了李大将军,便拿他身边的人祭旗,给他安了个不忠不义欺君罔上的罪名,乱棍打死,割头示众。我领回他的无头尸首,对天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可恨老天不长眼,以致今日功败垂成,死不瞑目,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她说到后来伏在地上悲恸不已。
燕苏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想起来了。当时父皇病重,他以太子的身份,奉命监国。李措功勋卓著,官拜大司马,加封定远侯,地位极尊,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天下,一向目中无人,横行无忌。他因为国库空虚,军饷耗资过巨,想要精兵简政,让常年镇守边关、年老体弱者解甲归田,另一方面借机削弱他的势力。当时李措见到他,只行了个军礼,没有跪拜,他心下已然不悦。加上李措说话时枉顾尊卑,频频出言不敬,全然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恼怒不已,偏偏这时母后传旨,要他在长平宫设宴款待凯旋归来的李大将军。他忍气吞声接了旨,转头就把他近身侍卫杀了,提醒他到底谁才是主子。酒席间趁众人谈笑生风之时献上人头,文武百官莫不色变, 头一次领略到太子强硬狠辣的铁腕作风。
没想到此事后患无穷。军部的人自然不服,齐声参奏太子赏罚不分,斩杀功臣,有失仁德,事情愈演愈烈,加上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连多年不理朝政、卧病在床的周明帝都听到风声,询问怎么回事。最后还是由王皇后出面,也就是太子的亲姨母,已故王皇后的亲妹妹,恩威并施,硬将此事压了下来。精兵简政一事,自然不了了之,太子代皇上巡守正在建造的河堤,离开京城暂避风头。
他听了失失一席话,默不作声,半晌挥手,“拉出去,赐酒。”看着失失被人拉出去,叹了口气说:“寻块地,好生安葬了吧。”
云儿软磨硬泡带着赛华佗回到“落花别院”,正好见几个下人抬着失失的尸体出了院门,一床破席,白布蒙面,露出的肌肤僵硬如枯朽的木雕。她站在风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叹气想,死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有时候想想,其实活着也没什么趣味,但是好死还是不如赖活着,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赛华佗见到燕苏,还有些战战兢兢,伸手探了脉,问了些话,又到他昨夜睡的卧房仔细查看一番,回来说:“燕公子中的虽是剧毒,幸而救治得当,性命已无大碍。这迷香嘛,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知道西域有一种极其独特的香花,碗口大,盛开时其红如烟霞,像美丽女子的脸,名字就叫‘玉颜’,公子房间窗口挂着的花篮里就夹了一朵‘玉颜花’,它本身是没有毒的,但是如果和南海产的珍珠油混在一起,便能使人手足酸软,昏迷不醒,如果服用过量的话,甚至有可能丧命。公子所中的迷香,应该是由这两种事物提炼而来。”
燕苏听了便说:“既然先生知道来历,不知有何破解之法?”他一向主宰别人的生死荣辱,实在不能忍受自己虚软无力、任人宰割的情况。赛华佗心想,你抄了我家,一把火烧了我辛辛苦苦搜集的药材,追的我东躲西逃不得安生,还想要我救你?咳了声说:“反正是迷药,又不是毒药,将养个十天半个月,等药性过去,自然就好了。”
燕苏把脸一沉,“既然如此,先生便在府中住下,自有人伺候。等药性过去,恐怕先生也没必要留在这世上了。”赛华佗心下一惊,忙不迭说:“还有另一个办法。我听说‘玉颜’花生性喜寒惧热,所以多长在雪山寒峰之巅、背光遮风之处,甚难采摘。公子不如用热水泡澡试试看。”
云儿听了手指着窗外说:“山上不是正好有温泉吗?”赛华佗说:“是吗?那更好了,温泉还有舒筋活血,温经散寒,治疗外伤的功效——”云儿接口道:“还可以美容养颜。”
燕苏看了她一眼,“那你去准备准备。”云儿不解,问:“我准备什么啊?”他哼道:“主子沐浴,你这个当丫环的难道不要跟在一边伺候?”云儿叫起来:“咱们今天可要说好了,谁是你丫环啊?我和东方救了你,当然,赛华佗也有出力——大伙儿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他看起来很不高兴,“谁说让你走了——”不等她回嘴,冷下脸来喝道:“还不快给我去找衣服!”
魏司空连忙打圆场,“云儿,公子伤还没好呢,你还呕他,不看佛面看僧面,怎么说公子也是你的主子,快去打点。”推着她出门。云儿不满,可怜兮兮说:“我也受了伤啊,你看你看——”说着捋起袖子,手臂上青了一大块,“我也需要休息,何况我还一大早不辞辛苦去找赛华佗呢。”
东方弃在一旁有点担心她体内的寒气,问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要不要紧。她忙说有啊有啊,扒开头发,露出后脑勺给他看,低着头说:“你看,肿了吧?磕的,疼死我了。”
燕苏见她跟东方弃当众亲昵,无名火起,怒道:“跟我一起上山,你再敢推三阻四,小心我——”想到她刚刚救了自己,威胁的话一时说不下去,卡在了喉咙里。云儿侧过脸去,没好气说:“好啦好啦,我去还不行吗。温泉不是能活血化瘀么,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正好也可以去泡一泡。”又拉着东方弃说:“东方,你也去。你坐了几天牢,身上又脏又臭。”还捏了下鼻子,表示受不了。东方弃笑而不答,让她别闹。燕苏脸色很不好看,冲她发火,“让你找的衣服呢,还在这儿磨蹭什么?”
她头一缩,只好悻悻走了,打开箱子随便拣了几件衣服,胡乱一卷,自己的东西倒是有一大包,葱绿上衣,红色下裳,黄色外衫,头油、脂粉、皂角、毛巾等物……,乱七八糟一大堆。
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抬来一张步撵,扶主子坐好,晃晃悠悠往山上去。后面跟着一脸不情不愿的云儿,难道自己真要沦落到伺候他沐浴更衣的地步,这人生也太凄惨了点吧?燕苏回头见她落下一大截,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一步挪不了三寸,瞪了她一眼,“还不快点?你想留在山上过夜?我倒可以成全你!”
云儿加快脚步跟了上来,心里说,那也比跟着你睡地上、被人刺杀强啊。好不容易爬到顶,累得她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再也不肯起来。山上云湿雾重,颇有几分凉意,近处的花草远处的树木像是笼上了一层轻纱,再加上温泉周边水气氤氲,烟雾弥漫,隔得远了,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燕苏让冯陈他们在上山必经之路转角处守着,招手叫云儿:“让你跟来玩儿的吗?”十指发软,怎么都解不开腰上繁复的衣结。她听出他声音颇不耐烦,只得走过去问做什么。他张开双手,示意她更衣。云儿舔了舔唇角,一把将他推下温泉,挑眉道:“脱什么衣服,直接洗不就好了。”这就是她思考一路,想出的最干脆利落的办法。
燕苏扶着水中的大石,狼狈地站好,摸着脸上的水珠说:“你——”云儿凶巴巴说:“你什么你,当真拿我当你的丫环呢。”趁早别做梦了。他整个身子浸在温泉里,只露出个头来,哼道:“你若是我丫环,早死了一百遍了。”无论她如何刁蛮、任性、粗野、无礼,是她舍命救了他,他无法不动容。
云儿仰头说:“知道就好,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见他闭着眼睛不说话,跺脚又问了一遍,道:“喂,你堂堂一个太子,可不能说话不算话。”他慢悠悠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云儿愣住了,这才想起来从头到尾似乎没有一个人明确答应过让她走,脾气上来,不管不顾说:“就凭我救了你,你必须得让我走。”
他舒服地嘘了一口气,明显感到蒸发的力气重新流回体内,一边试着调气运息,一边懒洋洋地问:“你就这么想走?想去哪儿?天下这么大,除了人,哪儿不都是一样的?”云儿撇嘴道:“这个你就管不着了,我就是要走,我才不要一辈子当你的丫环,挥之即去,呼之即来。”
他突然睁开眼睛,“好,你不愿当丫环便不当丫环。”云儿转头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问:“你什么意思?”他吐气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你要留下来。”她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让她走?
他回首看她,眸光有些发热,“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因为嚣张,因为无畏,因为不肯给他好脸色,因为不顾一切救了他,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聪明……,和任何人都不同,所以想要据为己有。
云儿完全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嘴里嚷嚷:“你现在不是见到了吗,有什么好稀奇的!求求你看在我拼了自个儿小命救你的份上,让我走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惹你了,听到太子殿下您的大名便退避三舍,绕道而行。我天天吃斋念佛、三跪九拜祝殿下您福寿安康,长命百岁。”这人怎么跟一狗皮膏药似的,粘上了就拿不掉了。
她这样说,燕苏更不可能让她走,淡淡道:“我是千岁,将来荣登大宝便是万岁,自然是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云儿忙说:“好好好,那云儿祝殿下您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与日月同光,并天地同寿。那太子殿下这回能放云儿走了吗?”切,活那么久,想成妖吗!燕苏隔着缥缈水气重重烟雾看着她,“云儿,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得不到。
云儿差点崩溃,她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有多远跑多远,潇洒自在地闯荡江湖去。自从她第一天到临安在“鸿雁来宾”酒楼碰到他这个天字第一号煞星以来,八辈子的霉都倒尽了,又杀又打,又追又跑,差点连小命都丢了,跟撞了鬼似的,一世英名毁了个干净彻底,叫她以后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同仁道友?肯定是临安这个地方跟她八字不合,命中犯冲,才会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她趁早赶紧换个地方,兴许就否极泰来了。
她把头一甩,拍手道:“话我可是说清楚了啊,以前就算我不对好了,可是这回救了你一命,总抵得过了吧?咱们就算两清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说完提了提背上的包袱,转身就要走。
他从水里慢爬起来,褪下湿衣服,不紧不慢说:“冯陈褚卫他们在下山的路上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你以为你能走的了?还是你认为自己打得过他们四个?”云儿脚步一顿,只得又转回来,猛然见了他裸露的身体,放声尖叫,“啊……你干什么……”
燕苏嘴角滑过一丝笑意,故意逗她:“叫什么叫,你又不是没看过。”她结结巴巴说:“我哪有看过,你不要血口喷人……”害她将来嫁不出去!他哼道:“偷剑那次,是谁把我衣服脱了个精光?”她瞠目结舌,饶是她舌灿莲花这回也答不上话来,完了,完了,害人终害己,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燕苏换上衣服,悄无声息走近她,右手从后轻轻钩住她纤腰,在她耳旁吹气说:“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云儿待察觉到耳后根痒痒的,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使劲儿掐他手臂,气急败坏道:“你这个****色鬼,无耻之徒,快放开我,快放开我。”他不但不放,反而更加放肆,唇凑近她颈侧,眼看就要亲了上去,突然皱眉说:“你身上有味道。”泥土灰尘混着血腥味,令他有些不能忍受。
燕苏擤了擤鼻子,放开了她,掀开宽袖一看,身上又添了一处瘀伤。上次咬的牙印记忆犹新呢,就冲这个,他也不能放过她。看起来一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悍起来比母老虎还厉害呢,看他将来怎么把她收拾的服服帖帖。
云儿手脚被制,全身被箍得紧紧的,眼看着他的头低下来,眼珠子直冒火,恨不得能烧死他,心脏“砰砰砰”地跳,紧张得直咽口水,身子僵成了石块,连呼吸都忘了,更不用说破口大骂了。她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可以感觉到颈上肌肤麻麻痒痒的,带着温热的气息,不由自主缩了缩肩。等他松开她,她心口蓦地一轻,像吊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本该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的,不知为何,全身力气像被抽走了似的,故作镇定说:“逗我玩儿很有意思是不是?”什么嘛,嫌她脏?他被人刺杀的样子才难看呢。
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听到上面传来的尖叫声,立即赶过来,见到的就是自家主子非礼良家少女的场面,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选择当隐形人,鬼魅一般站在俩人身后,不言不语。
云儿回头见到冯陈等人,俏脸轰的一下红到耳后根,恼羞成怒,冲到燕苏跟前,握拳道:“早知道就让失失杀了你好了,省的为祸人间。”她用力捶了他一拳。昨晚真是瞎了眼才会冒死救他,自找罪受。她这一拳挟恨而至,力道颇大,燕苏重伤未愈,又没有躲避,遭此一击,连退了两步才止住去势,抚着胸口差点直不起身来。冯陈他们担心他的伤势,有点怒了,冲云儿发火:“放肆!殿下千金之体,万乘之尊,岂是你能打的?”
云儿瑟缩了一下,心想完了,随即侧过头去,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的样子。倒是燕苏摆了摆手,说:“她恼羞成怒,下不了台,不要理会。”女人嘛,都是这个德行,一副宽大为怀、不跟她计较的样子。
云儿瞪了他一眼,干脆坐在一块大石上不理他。
“哪儿去啊?还不快跟我下山。”他带头往前走,见她赖在地上,一点要走的迹象都没有,不由得问道, “还不快走,磨蹭什么。”她翻过身去不理他。她为什么要走,她还没洗澡呢,再说,山上风景挺好的——见他手提了起来作势要打她,吓得头赶紧往旁边一缩,支支吾吾说:“我,我,我累了,走不动——”
燕苏见她确实有点精神不济的样子,说:“好了,你乖点,多听话,少乱来,我自然事事都依你。你若累了,坐我步撵一起下山吧。下不为例。”云儿本来想回嘴“谁要听你的话”的,听见有人抬,双眼一亮,乖乖爬到步撵上,靠着他坐好。步撵十分宽敞,两个人挨作一处,倒也不觉拥挤。云儿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可是太子级别的享受,八抬大轿都比不上。燕苏看着身边这个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坐着的云儿,挑了挑眉不说话。
俩人刚下的山来,魏司空急匆匆迎上来,在他耳边轻声说:“殿下,八百里加急文书。”燕苏眸光一闪,沉声道:“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