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穿着绿色的手术服,用沾满血的橡胶手套摘下口罩,一脸歉意。
乔远失魂落魄地连连后退几步,直到靠在墙上。越过医生,他看到手术台上的人安静地躺着,血漫了一地。
乔远捡起一点力气,上前抓住医生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是你害死他的,都是你们的错!”
“不,是你,他是因为你才会死的。”医生的脸突然变成了江秋,她的脸上挂着轻蔑而讥讽的笑,“他想救你,你却杀了他。”
“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乔远无力地松开手,喃喃着蹲到地上,痛苦地抓自己的头发,声音越发地虚弱,“我没有……我没有……”
“呃……”乔远倏地睁开眼,掀开被子坐起身,发觉自己一身冷汗。
做噩梦了。
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现在是四点零五分,但事实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捱到两点多才刚刚睡着。
江寒、江寒、又是江寒。这个名字就像是魔咒一样。乔远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想到今天白天又要见到江寒,顿时觉得脑壳疼。
那么多过去的纠葛也就算了,尘封的旧事还能假装忘掉。可偏偏昨天晚上他故意戳了江寒腹部的刀伤,到现在乔远还能想起江寒当时扭曲的表情,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不想着这件事
啊——辞职算了,真是的。乔远烦躁地把手里的枕头丢出去。
第一次和江寒见面,是在高二文理科分班之后的第一次运动会。他和江寒分在一个班,也都报名了五千米的比赛。
彼时乔远堪称级草。像阳光一样干净的男孩子总是很受欢迎的,而乔远为人又随和直率,会邪气地耍帅,还能在高一的时候就带着篮球队反杀夺冠,更容易引起女孩子的尖叫。相比之下,江寒就像是阴暗发霉的墙角里一根腐烂的朽木上长出来的蘑菇,总是沉默寡言,无人注意。
直到那场运动会。
五千米的项目运动量太大,因此学校禁止一年级学生参加。乔远从高一开始就在为这项项目做准备,他原本是希望自己可以夺冠的。
事实上他也差一点点就夺冠了。
那天比赛开始,发令枪一响,乔远就冲了出去。一圈、两圈、三圈……跑道没有尽头,而场上的呐喊声和烈日下的高温一样几乎要把人吞没。还没跑完半程,就已经有几个人退出比赛。但即便如此,参赛者们还是零零散散地拉了大半个操场。
没过多久,乔远就超过了最后一个人。但身后传来的稳定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提醒着他,有一个人,就跟在他半步之遥的地方。
乔远怕被超过,不敢回头,只有向前。按照比赛流程,还剩下最后一圈的时候,终点处的裁判会摇铃示意。听见铃响的时候,仍然保持着第一的乔远稍稍松了口气。下一秒,他的身边就有一个人身影像是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直到那时,乔远才看清原来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是江寒。他冲刺的速度就像是刚上场一样,看得乔远连追上他的念头都不敢有。于是,第一名的奖牌稳稳当当地进了江寒的口袋。
江寒冲线半分钟之后,乔远才到终点。接过旁边一人递来的矿泉水,乔远灌了几口,剩下的大半瓶都浇从头顶浇了下去。
少年上下滚动的喉结和因剧烈运动而变得透红的皮肤,如同毒药一般诱人。湿透的发、水珠混杂着汗水从脖颈间缓缓流进衣服。白色运动衫变得半透明,紧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肌肉的线条。乔远却还嫌不够似的露出了一个邪气的笑。
周围的女生疯狂地尖叫。乔远还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晃,忍不住甩了甩脑袋,抬头时目光正对上旁边站着的江寒。
江寒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双手撑着膝盖轻喘、拎起衣角擦脖子里的汗。他似乎已经盯着乔远看了有一会儿。发现这一点的乔远,朝着江寒挤挤眼睛。
江寒怔了怔,站起身低头走开了。
乔远其实并不是很在乎第一名的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强求不来。更何况五千米的第一第二名都出在他们班,他们班毫无悬念地拿了总分第一,他很满意。只是其他人却并不这么想。
于是谣言四起。有人说江寒故意落后,让乔远扛着风阻,自己好节省体力,偷走第一。于是又有人说江寒身份就不干不净的,是小三生的私生子,难怪手段也这么脏。
事实上,乔远明白江寒最后一圈冲刺的体力绝不是靠减风阻剩下来的。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刚开始时江寒一直跟着自己,他很有可能可以破校纪录。
之后,出于好奇心理,乔远一直故意留心江寒。他发现这个人普通得有点不正常。
虽然博雅中学是贵族学校,但毕竟真正的有权势者屈指可数。除了学生会长江秋身世极其显赫,出入都会有豪车保镖接送,更多的学生还是和乔远一样,不过家里开着小公司,生意做得不错。
但江寒却连这些都没有。他平时穿的衣服不带任何logo,课余也不跟同学出入各种高消费场所。他的父母从不在学校露面,连班主任都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除了学习成绩异常优秀、长相还算不错之外,他看起来毫无进博雅的资本。说风凉话的人少不了把他和江秋放在一起比较,说同样是姓江,天壤之别。
乔远猜江寒是知道那些流言的,但那个家伙总是面无表情,也不太说话。后来谣言越传越过份,最后甚至有人说江寒是某校董的男宠,成绩好也是缠着老师改的分数。紧接着,有人开始对他动手动脚,故意欺负他。
有一天,乔远放学之后走出校门,发觉自己有书没有带回去,又回到教室去拿。刚走到班级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我不打女生。”江寒总是被忽略,包括老师上课也不怎么点他,因此乔远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声音不大,带着变声期之后特有的一点低沉沙哑。简短而冷淡,像是他会有的风格。
“女孩子呢,都是天上的天使变的,要是正常情况下我也舍不得打。但是这种情况,我建议你直接把人按在地上照着脑壳锤。”有些熟悉的轻佻声线,乔远认出是三年级的穆泽锴。
全校的人都避着江寒走,只有穆泽锴和他天天同进同出。这很奇怪。穆家掌管着整个南泉市的娱乐产业,按家境来看穆泽锴可以和江秋相提并论,但是他却每天和江寒混在一起。
“那你替我锤?”江寒轻笑的声音打破了乔远的认知:这个面瘫脸居然还会笑。
“这里的人有多势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要碰他们一下,马上就能被揪到校长室现场开除。”江寒又说,听起来有些无奈。
“嗯……”穆泽锴若有所思,忽然拔高了声音,“偷听够了吗,小朋友?”
门口乔远僵了一下,一边尴尬地傻笑一边飞快地拿了自己的书走了。
只是,翻东西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江寒的书被人用墨水泼得湿透。
第二天早上,江寒到教室的时候,发现乔远拿着他那本全黑的书站在讲台上。
他昨天晚上都把那本书扔掉了,亏得乔远还把它捡起来。江寒看看教室里其他人低着头的样子,也知道乔远是在找凶手。他默默地走到座位上放下书包,然后把讲台上的乔远拉出了教室。
“你在干什么?”江寒微微蹙眉。
“替你打抱不平啊。”乔远理所当然地答道,“我觉得你应该离那个穆泽锴远点。他们家那么有权有势,也没见他替你说句话。我看那家伙就不是什么好人。”
江寒没忍住笑。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几分可爱。
“我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乔远看出江寒的笑里有些满不在乎的意思——准确地说那有点像是宠溺的笑,像是看小孩子在过家家。于是他认真解释:“再这么放任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找个借口把你开除掉的。”
“我有没有被开除,很重要吗?”江寒觉得有趣,眼带笑意地看着他问。
“当然重要啊!”乔远一口答应,而后想了许久也没想到能有什么理由,只好随便搪塞了一个,“你……好歹是五千米第一名呢。”
“噗哈哈哈哈哈……”江寒到底是没忍住,当着乔远的面笑了出来,而后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被开除的。”
到了中午,班主任过来宣布把江寒的位置调到乔远旁边。之前江寒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最后面,没人打扰他也觉得挺好。至于现在……江寒估计是乔远去和老师申请的,也就由着他去。
但乔远真的很吵。
“江寒,一起回去吗?”放学之后,乔远收拾好了包之后扭头问他。
“不了。我还有事。”江寒直接拒绝掉。
“你不是什么社团都没加吗?”乔远好奇地问。
不参加任何一项课外活动正是江寒受排挤的原因之一。博雅中学招收学生并不只看家庭背景,成绩也是重要参考因素,至于校内考核不合格的学生会直接被劝退。相较而言江寒的成绩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更何况学校也从不公开公布学生名次。因此,在博雅,像乔远这样什么都玩得转的人反而更吃香。
“我有事。”江寒强调了一遍,直接走出教室。
半个小时后,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第一个撞上的人就是背着书包的乔远。
看样子,是跟着他过来的。不仅如此,对方还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几遍,尤其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衬衫开口里面的皮肤。
“顾校长不好这一口。”江寒一看乔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乔远没想到他也知道这个流言,干咳两声收回目光:“我就随便看看。”
两个人沉默地走到教学楼楼下,江寒正要上楼拿包,乔远突然说了句:“我在这里等你。”
“……”江寒无言。又不是小女生,还要放学一起走。但是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嗯。”
“江寒,你怎么回去啊?”出了校门,乔远开始搭话。
“公交车。”江寒的目光略过校门口停着的穆家的车,沿着一条路走下去。
“哦。我爸妈没空接我,我打的回去。我陪你走过去吧。”乔远不知道公交车站在哪儿,就跟着他走。
但实际上江寒也不知道,他只是随便找了条路走,想甩掉乔远而已。
“江寒,你家是干什么的啊。”沉默了没几步,乔远又开始问。
“摆地摊的。”江寒随口一答。
“骗人。”乔远笑,“我看你马术课成绩是满分,摆地摊的怎么可能有钱学骑马。”
“我爸是驯马师,晚上兼职摆地摊。”江寒继续扯。
“那你是不是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妹妹,你妈还要帮人补衣服来养家糊口?”乔远顺着他的话和他一起扯。
“不全是。”江寒想了想道,“我妈是魔术师,兼职补衣服。”
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己都笑了。
姜楚楚补衣服……想想都是一个很有趣的场景。
又沉默了几步,乔远又发问:“江寒,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经管吧。”江寒答。按照江谦的意思,自己肯定是要往这条路上走了。
“继承家业的意思吗?”乔远一脸抓住破绽的兴奋。
“不。去给人打工,养家糊口。做高管可赚钱了。”江寒直接否定掉。
乔远也不拆穿他。博雅中学每年的学费很高,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得起的。江寒既然在这里上学,背景肯定不单纯。
“我想做药剂师。”乔远跳了两步,蹦到江寒面前,然后倒退着走,“我觉得应该会很好玩。”
“药剂师?”江寒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想去程氏?”
博雅中学百分之九十的学生最后都会读商学院,剩下的百分之十也大多是因为家里世代从事某项职业。像乔远这样天马行空的,着实不多。
“我不想去大公司。”乔远摇头,“我想去宁济医院。听说他们有一个独立实验室,研发各种药物,还有顶尖的专家团队。想想能和他们共事就觉得热血沸腾。”
“你要是能和他们共事,说明你也是顶尖专家。”江寒提醒。
“我也不是不可以啊。”乔远眉眼弯弯地笑,而后又有些落寞:“但是估计是没戏了。我爸前几天还在说让我考个好点的商学院呢。”
乔远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建材公司。博雅中学很多学生家里都是家族企业,但是乔远的父亲却是白手起家。因此乔远并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从小接受严格的礼仪教育,这正是他直率阳光的原因。
“对了,我听说宁济医院也是江家的啊?”乔远说着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不知道。”江寒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乔远继续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接近江秋?哎你觉得江秋能看上我吗?”
江寒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怎么,想入赘啊?”
“没有啊,我跟她处理好关系,没准就可以偷偷摸摸地进宁济。又或者……”乔远朝四周看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偷听到我爸说他好像最近在跟江家的董事长谈什么生意。就是可惜我爸估计不会帮我。”
“没准是在谈收购的事。”江寒毫不留情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只要你能考进制药专业,你爸肯定拦不住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本科四年,加上研究生三年,我还想出国学,学费就不便宜呢,我自己哪里能承担得起。”乔远扳着手指头数。
“考奖学金,半额的就够你用了。如果能考到全额你还能有赚。另外学生贷款也很好申请。”江寒给他指了条路。
“没准我真的可以试试。”乔远若有所思,“公交车站怎么还没到?你每天都要走这么远吗?”
江寒抬头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天空,和亮起来的黄色路灯,心虚道:“嗯,两个人一起走要慢一点。你如果急的话可以先回去。”
“那我先走了。”乔远正好看到一辆的士过来,便伸手拦下,上车前还不忘回头和江寒说一句:“和你聊天很开心。”
江寒叹气。他觉得自己在乔远眼里仿佛是一个家境困苦、饱受欺凌的形象。
从校门口开始就跟了他们一路的黑色轿车开到他旁边。江寒拉开车门坐上去,里面的穆泽锴一脸玩味的表情。
“你什么毛病?”江寒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就是觉得……江大少爷好像长这么大还没有过女朋友,嗯……有点奇怪。”穆泽锴拖长了尾调。
“想死啊?”江寒踢了他一脚,“我又不是你,我忙成这样哪有空谈恋爱?”
“刚走的那个不是挺好的?”穆泽锴一边说一边躲。
第二天放学,乔远收拾好包又问扭过头去:“江寒,一起去跑步吗?”
“不去。”江寒拒绝得直截了当。
“去准备一下明年的五千米嘛。”乔远斗志满满。
“第三名跟你差了两百多米呢,再练一年他也追不上你。”江寒。
“那你不是比我快吗。”乔远说,“一起去练练呗。”
“明年我不参加。”江寒再次否决,“你第一名可以坐得稳稳当当。”
“为什么?”乔远愣住,“你不冲一下校纪录吗?”
“我不喜欢跑步。”江寒随便扯了个理由。
实际上他是不喜欢在学校里跑步。因为运动完了之后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会很不舒服,而学校里也没有条件让他洗澡换衣服。
“那你为什么会参加比赛?”乔远愈发好奇。
“因为穆泽锴跟我赌两万块,赌我五千米能拿第一。”江寒说得云淡风轻,“我正好又很缺这两万块,所以就去了。”
“……”乔远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理由。他想了想又提议道:“那我也跟你赌,你要是明年能破校纪录我请你吃一年的饭。”
话音刚落,江寒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乔远心里虚虚的。
“我不缺饭钱。你下次也用个好点的借口。”江寒一句话堵上了他的嘴。
后来,乔远每次会想起当初自己想帮江寒的行为,都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他以为江寒家应该是某个校董的某个家境一般的亲戚,也许是什么寄养的孩子,或者是前妻所生的不受宠的小孩。但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其实是江秋的孪生哥哥,江家的大少爷江寒。
江家的木川集团是赫赫有名的财团,抬手就能遮住南泉市的半片天;而江家族的历史比南泉市更悠久。小到食品日用,大到科技电子,但凡是能叫得出名字的企业,董事会里必然有木川的一席之地。就连博雅中学,也是江家的财产。
而江寒,就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人。江谦对他的教育非常严格。从小江寒非但不能像江秋一样享受江家身份所带来的种种特权,反而被要求为自己所有的开销支付费用。江家天生生活奢侈,花费不菲,江寒被逼得不得不在课余时间自己找办法赚钱。
出于同样的理由,江谦严令禁止江寒在外面表露身份。因此,除了江家至交,外界都没什么人知道江家还有江寒这一号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前程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会走上一条歪路。
高中毕业之后,江寒放弃了已经到手的商学院offer,转而申请制药工程。被切断生活来源之后,他靠着奖学金和贷款完成了本科和研究生的学业,彻底和江家脱离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