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冷,白雁不得不环着双肩,蜷缩在椅中。
包包里的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响到没电,安份守已地平静了。
暮色渐渐四笼,车窗外,天地融成了一团黑暗。
出租车前的两束强光在黑暗中向前奔驰着,云县慢慢近了。
出租车进了县城,白雁让司机在文化大院的马路对面停一下。
她没有下车。
老式的铁栅栏门只开了一扇边门走人,一侧的水泥墙上挂着一溜子白底黑字的木牌匾,分别写着云县文联、云县群艺馆、云县歌舞团、云县越剧团……不知道淋了多少年的风雨,这些牌匾的白底开裂着,露出里面的木头。
边门外停着辆蓝色宝马,接走了从大院出来的几个演员样的年轻女子。几个曾经是美人样的中年女人肥了腰身、懒汉似的趿拉着拖鞋,指着狂逝而去的车,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就是商明星的妈妈。
白雁闭上眼,都能看清大院里面的情景。一排排带小院的平房,冒出杂草的小径,排练场的平房烂了屋顶的砖瓦少了半边门。
在去护专读书之前,她和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一样,每天都从边门出出进进多次,背着书包,拎着菜。
“走吧!”这种地方,白慕梅已经不屑踏进了。她在云县最好的地段,给自己买了套一室一厅的公寓。
此刻,夜色如铁,冰冷,坚硬,像一幅盔甲套在身上。
车停了下来,白雁先给了司机二百元钱,“我只在上面呆半个小时,然后我们回滨江。”
司机一愣,觉得奇怪,但没有多问。有生意做,管客人古怪不古怪呢!
白慕梅搬到这里后,白雁只来过一次。中午到的云城,进来参观了下,然后白慕梅带她出去吃饭,她吃完就回滨江了。
白雁记得公寓的窗子很大,临窗是个西式酒柜,柜子里摆着十几瓶酒,高矮胖瘦,各种瓶子各种酒,一打高脚酒杯洋派地吊在一个架子上面。酒柜前的茶几上,白慕梅在一只细颈玻璃瓶里面,插着三枝鸢尾花。窗户对面的白墙上面,挂着和个大小不一的镜框,都是白慕梅的演出剧照。
给白雁印象最深的是白慕梅的床很大,窗帘和床罩都是丝绒的,颜色是神秘的紫,床对面的是一排镜子,可以清晰地把床上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映照出来。
白雁咽了几口口水,每一口,都如火灼。她抬手敲门。
“谁呀?”从里面传出白慕梅丝绸一般柔软的声音。
门应声而开,屋内灯光调得很暗,白慕梅薄纱般的睡衣如蝉翼般,让里面的胴体若隐若现。
“雁雁,你怎么来了?”白慕梅借着楼道的灯光,看出是白雁,把自己的睡衣带子系紧了。
“我方便进去吗?”白雁问道。
白慕梅愣了下,“你等会!”她把门掩上,从卧室里传来她娇柔的轻笑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白雁低下眼帘,往旁边让了让。
“进来吧!”白慕梅转过身,“你吃饭了没有?”
这只是一句应景式的问话,白慕梅这里除了酒就是咖啡,油烟是从来不惹的。
“阿嚏!”白雁被屋子里浓郁的香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你感冒了?”白慕梅皱了皱眉头,给白雁倒了杯水,优雅地倚在酒柜前。
“可能吧!”白雁抬起头,白慕梅的面容在酒吧灯的光线里面显得分外娇嫩,宛若香水百合的花瓣。
“不好意思,这么晚过来打扰你。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白慕梅给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酒,没说话。
“在我和康剑结婚前,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和康云林曾经上过床、你曾经害得他老婆跳楼自尽?”
“我有提醒过,”白慕梅没否认,神态自若,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说过你配不上康剑,你们的婚姻不会超过六个月。”
“你那是说吗?”白雁颤抖着,“我长这么大,不管做什么,你从来没有好好地赞成过,你不是冷嘲就是热讽。你了解我的个性,越是你反对,我越是要去做好。其实,你是故意激将我,要我嫁给……康剑的!”
白慕梅慢慢地把杯中的酒喝净,撩开睡衣,露出雪白的大腿,坐到吧台上,“你分析得不错,我是想你嫁给康剑的。”
“为……什么?”白雁已经站立不稳了,她不得不扶着柜子的一角。
“你说呢?”白慕梅的声音努力保持平静,但脸色突然变了,“因为我恨那个瘫女人。她既然跳楼,为什么不死得干净些,还要丢人现眼地活在这世上?要不是她,现在的康书记的老婆就是我,就是我!当年,康云林都说好要娶我了,我在云县等他,他回去离婚。结果,我等了二个月后,等到他一通电话,他说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他老婆跳楼致残了。如果他的老婆活得好好的,或者死得干干净净的,我们都有希望,可是她是瘫痪了。她是故意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与康云林彻底断开。康云林从那以后,就把我一脚踹开了。这口恶气,我怎么咽得下。事过二十四年,他的儿子主动送上门来,我当然不要放过那个女人。我就是要与她做亲家母,要我白慕梅的女儿整天在她面前晃着,我要她日日夜夜都想起二十四年前的事,疼着,痛着,永不得安宁。”
白雁好想笑,想不到她来到这个世上有这么大的用处,又是康剑报复的对象,又是白慕梅手中的一根刺,深深插进李心霞的软肋。
“我真没想到你还曾想过嫁人,其实你这样多好,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白慕梅跳下吧椅,给了白雁一耳光。
“我是你妈妈。”
“对,你是我妈妈,剪得断的是脐带,剪不断的是血源。”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面流出来,她却一直笑着。
“你从滨江跑回来,就为这事?”
“我不能回来看望下我漂亮的妈妈吗!哦,还有件事告诉你,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要和康云林的儿子离婚。”
白慕梅怔了一下。
白雁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手握着门把手,她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想了半天,她回过头,“妈妈,我现在不是你的包袱,对你也没什么用处,血源可能能剪断了!”善始善终,好聚好散!
她跌跌撞撞地下楼,楼梯里墨黑墨黑的,她整个人也墨黑墨黑的,拖鞋在台阶上啪哒啪哒地响着。
“没有超过半个小时吧?”她站在车边问司机。
司机刚刚跑出去买了瓶水和一块面包,正嚼得起劲。含着一块,给白雁打开车门,看到白雁煞白的脸,吓了一跳。
“小姐,要不我们先去下医院?”反正这夜里也接不到别的生意,司机索性不急了。
“我们现在就去……滨江第一人民医院。”白雁嘴唇、指尖、全身,都在哆嗦着。
司机把面包咽下去,上车,发动引擎,车向夜色里驶去。为了怕打瞌睡,他开了电台听音乐。
白雁在音乐声中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一团黑暗里,她看到自己独自坐在门槛上,外面电闪雷鸣,她害怕得直哭,可是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没人看她一眼。
“小雁。”面前突然站了一个人影。
她抬起头,看着放大的俊朗微笑着的面容,扁扁嘴,“明天,我怕……”
“不怕,不怕。闭上眼睛,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明天!”
俊朗的少年朝她点点头。
白雁笑了,握住少年温热修长的手指。
“小姐,到了!”
这是谁的声音?外面怎么这样黑?这是哪里?明天呢?白雁惶恐地四下张望,“明天……明天……”
她想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急得挥着手臂,不知绊着了什么,“咚”地一声向前栽去,彻底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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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县的文化大院里,居民不少,白慕梅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不仅人长得媚,而且戏演得也好。从剧团回大院的一路上,多少孩子追在后面看。云城里有个什么活动,都以能请到白慕梅出席为豪。她呆在云县的时间并不多,常年随剧团在各个市县演出,有时也去省城。
商明天的父亲在越剧团分管道具和杂务,母亲原来在老家种地,怀孕后被商爸接到县城。她闲不住,在电影院里卖香烟瓜子,赚点钱贴补家用。一胎生下两个孩子后,她又从纸盒厂领了些活,不放电影时,她就糊纸盒。
四口之家住着两室一厨,合着个小院。一间房做了卧室,另一间房就是客厅、餐厅。商明天、商明星大了后,就在卧室和客厅里各拉了一道帘子,另外买了两张小床。这样子一来,家中就显得更挤了。商妈趴在窗台上,看着后排的白慕梅家,直骂商爸无用,人家两口人住两房一厨,我家四口人也住两房一厨。
商爸噙着纸烟,闷声不吭,心里想,咱家能和她家比吗?
关于白慕梅的风流轶事,商妈当然听说了不少,她也曾亲眼看到不同的男人衣冠楚楚地来接过白慕梅。庄户人家的女子,性子直,眼里容不得沙,也咽不下这口气。商家的厨房正对着白慕梅家的小院,她做饭时,有意无意地就白骨精长、白骨精短的骂骂咧咧个不停。
白慕梅一般懒得理睬她,这天,不知怎么来了精神,媚眼一飞,站到了商家的窗前,“黄脸婆,你是不是心里面妒忌得发狂呀?其实呢,这白骨精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到的。像你这样,就是主动脱光了,男人们也不会瞟一眼的。所以,你就少说两句,别自暴其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