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掇了一会,众人准备停当,便鱼贯而出朝大山深处进发了。进山的路就是齐恩来时走的那条,出厂子大门右转便是(通往铁牛和结巴墓地的道路则在另一个方向)。众人沿着围墙下的碎石小路蹑足前行,在拐过宿舍楼后,再往前约莫五十米,道分左右。齐恩隐约记得当初是从右边的小道过来的,那条道直通林中空地,也是个古怪的所在,齐恩倒是有心再去瞧瞧,不过苗苗脚步一转,带他们走的却是左边那条。
一踏入左边的羊肠小道,齐恩就发现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知哪个旮旯蹿出的冷风嗖嗖地刮在身上,平添了一分寒意。这与刚才的碎石小路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之前虽然天色渐暗,好歹还能看见脚下的路。耳边吱吱呀呀的鸟叫虫鸣纵有几分聒噪,倒也生趣盎然。举目远眺,甚至隐约能瞧见大山后头透出的红彤彤的火烧云来。可自打走上这条小道,眼前立刻变得一抹黑,甭说路了,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周遭气氛像凝固了似的,几乎听不到什么,除了三五不时窜进耳蜗的细微响动外——齐恩不愿想,更不愿知道这些声音从何而来——就只有脚踩在地上发出的嚓嚓声,惊心得很。而且这种声音很奇怪,既不像踩在草地上,也不像石头上,细细听来,倒有几分似若跑过雨后泥地发出的声响,一种黏糊糊湿漉漉之感。齐恩有意放轻脚步,但嚓嚓声一点也没减小,反倒清晰透彻起来,似乎铁了心要把他的行踪暴露给所有隐没在草丛下、树林后的……窥视者。
——齐恩毛骨悚然!
“哎,咱们没走错道吧?”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几乎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前方出现一道斜斜向下的光柱,刺破了幽深阒静的黑暗——但黑暗反而愈发浓厚起来。
“都打开手电筒吧,接下去的路比较难走,注意留神脚下。”
那声音稚嫩中透着几分沉着,不是苗苗是谁。
那声音又说道:“刚才是齐哥问话吗?你放心,这段路我熟得很,不会带错的。”
齐恩跟着打开了手电筒。他先照亮脚下,发现这条道也就一人来宽,两旁簇拥着杂草和灌木丛,浅浅地没过脚踝。路面是潮湿的硬泥地,手电光一打上去便油光发亮的黑,像极了某种动物的毛皮。再向四周望去,好家伙,一整片茂密的原始森林!苍松翠柏挺着魁伟的躯干立于侧旁,顶端伞盖状蔓延开的枝叶遮天蔽日,透不出半点缝隙——难怪这地方漆黑一片,连月光都渗不进来。被这逼仄的环境所感染,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逶迤而行,活像几只在阴沟里爬来爬去的灰皮耗子。耗子是否喜欢阴沟的味道,齐恩不知道,但眼下蒙头乱撞的他似乎连耗子都比不上。
又闷头走了十来分钟,终于有人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好冷啊。”
听声音是肖勇,但齐恩并不清楚他身在何方。微弱的声线很跳跃,好像从前面,又好像是从后面传来的——不对,它来自四面八方,无所不在。仿佛是对这句话做出的无声回应,齐恩忽然发觉浑身冷嗖嗖的,鸡皮疙瘩纷纷冒了出来。这鬼地方,昼夜温差这么大,生活在这里的山民怎么受得了。他后悔出门时没像楚科洋那样披件外套来,不仅如此,当时他还嘲笑楚科洋的举动像个娘们。这下可好,楚科洋肯定不会把外套借给他了。想到这,齐恩不由得抱紧双臂,将身子再往怀里蜷缩些,一蹦一跳跟上大队部。
“哎,那是什么?”
突然,又有人说了句话,与此同时,一道光柱射向小道的左边。
昏暗的光晕里,齐恩只能瞧见成片枝叶,不过,在枝叶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亮晶晶的东西。由于距离太远,看得不太清楚,但那东西一直在闪啊闪,看得齐恩心惊肉跳。他曾听人说过,有些野兽的眼睛在夜里会像手电筒一样发光,该不会这么巧遇上了吧。
这时,前头的苗苗说话了:“那是板溪,你们看见的是溪水反光。这一路上,我们一直沿着板溪走,这条小道,就在紧贴溪流的山脚下。”
“是这样,可是为什么我们听不见水流的声音?”
“森林太茂密了,挡住了声音呗。再说,板溪里虽然满是鹅卵石,河道倒是比其他溪流平坦得多,除非梅雨季节发大水,平时水流平静得很,特别是厂区附近这一段。要不然的话,当年怎么会有人在溪里发现狗头金呢。”
狗头金?!齐恩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听岔了。
一个声音随即从齐恩背后响起,“苗苗,你刚才说的狗头金是怎么回事?”
是肖勇,原来他跟在齐恩后面。此话一出,前方几个光柱都停住不动了,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我也是听来的,那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是一个寒冷的,飘着雪的冬晨……”
……
一大清早,双拐就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赤着脚坐在床沿上,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显然冻得够呛。昨晚他几乎彻夜未眠,就因为这该死的天气。昨天傍晚天上降下雪籽的时候,孩子们开心得满院乱蹿,他的心却被揪了起来。今年春天刚种下的几十亩板栗树这会才一人来高,如果雪下大了,保不齐会把树苗都压塌冻伤。于是这一晚上他净支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连眼睛都没闭,期盼雪早点停。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这雪竟然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已经飘成鹅毛大雪,雪声沙沙作响,盖住广阔天地。双拐心中万分焦急,可外面黑灯瞎火,还下着雪,他也不敢出去。好容易捱到天麻麻亮时分,他便赶忙爬起来,披上蓑衣就往黒酆山深处赶去。
双拐种的那几十亩板栗树,位于仙人脚对面的山坡上,离村子十来里地,天气晴好时也要走上一个多小时,更何况这会头顶大雪飘飘,脚下的道路泥泞不堪,双拐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赶路,纵然内心心急如焚,脚步却是丝毫快不起来。
当他穿过板溪桥,绕到自行车厂的后方时,路就愈发难走起来。本来嘛,这山道就狭窄逼仄,这会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把个树枝树盖都压折了,像篱笆似的横在路上。倒伏的路障上还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远远看去,路面上下起伏,但坡度并不大。但走过去才知道,那一个个凸起的矮丘其实下方都是空的,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大洞。
这可难住双拐了。这条山路直通南黒酆的腹地,自古以来就人迹罕至,除了樵夫猎户和药农外,几乎没有人走。近几年来,村民们逐渐走出大山,去县城或者外地谋生,进山的路就更少人问津了。要不是承包了一整片山坡种板栗,双拐也不会进山来,所以他对这附近一带的地形不是很熟悉,只能跟着路走。可下了一晚上的大雪把这天荒野地全染成白茫茫一片,只剩下蜿蜒流淌的板溪还是一抹黑色,在周遭环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再加上这大清早的,压根不会有人进山,雪地上平平整整,没有任何足迹。于是,双拐只能一边对照着板溪的流向,一边凭记忆在雪地中寻路。
突然,他一脚踏空,整个人像车轮一样骨碌碌从高处滚落下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也不知滚了多久,滚了多远。随即又觉得脸上一阵刺痛,深入骨髓的刺痛。这痛感从脖子,从手心,从脚踝迅速涌了进来,把他激得猛地跳将起来——
哟!
他愣住了,自己怎么站在板溪里。他赶忙跳上岸,脱掉已经湿漉漉的棉衣棉裤,用力拧干,至于贴身衣物,渗进的溪水不多,倒还可以忍受。也得亏现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厚,他浑身上下除了沾了些雪和泥土外,没有受伤。不过就现在这狼狈模样,肯定是没法再进山了,再走下去不被冻死也会摔死。双拐只能自认倒霉,扭头准备往回走。
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双拐的眼角似乎被一道闪光刺了下。一开始双拐还没在意,内心仍然被沮丧和无奈所填满。但往前走了几步后,他忽然意识到刚才那道闪光好像是板溪里某样东西发出的,那光不是白的,而是金光!
双拐顿时疑窦丛生,这板溪里除了鹅卵石还是鹅卵石,天上也没有太阳,哪来的亮光?他立刻返身往回走,来到刚才发现闪光的地方,却怎么也看不到那道光了。
莫非刚才眼花?双拐有些懊恼,今天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不过他还不死心,打算下到板溪瞧瞧,反正鞋子裤子都已经湿了,也不在乎更湿一点。但是当脚再一次踏入板溪时,冰冷刺骨的溪水差点让他昏厥过去,全靠紧咬牙关才坚持下来。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如果双拐没有承包栗子林,如果昨晚没有下大雪,如果双拐没有在路上一脚踏空,如果那道莫名其妙的亮光没有出现,如果双拐没有在意那道亮光,如果他怕冷而不敢下水,如果……这么多的拐点,只要在任意一点转变方向,那之后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就都不会发生,可偏偏这么巧,双拐最终还是走到了那个历史性的时刻,那个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这就是宿命,也是人们常说的——命中注定。
“那是什么?”
在冰冷的溪水中踅摸了半分多钟之后,已经被冻得有些失去意识的双拐的目光被不远处躺在河道底部的一块石头吸引住了。虽然眼下已是深冬,但溪流却依然潺潺,水面起伏不定,所以双拐看不太清楚那石头的模样,但颜色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他紧走两步上前,伸手从溪水里捞起那块石头……
四肢已经被冻得僵硬麻木,但他的心却怦怦乱跳,一股暖流瞬间涌向大脑,因为他发现,他手中的这块“石头”——
他娘的居然是金色的!
双拐脑子一阵眩晕,差点一屁股坐进水里,好在他定了定神,重新审视眼前这块东西——没错,是金色,不过不是亮澄澄的黄金色,而是像干瘪的姜块一样的暗金色,并且这东西表面遍布黑乎乎的小圆孔和裂纹,看起来更像一块风干后的生姜。独独不同的是手感,这东西摸上去有些冰凉硌手,硬邦邦,跟石头是一样的。更重要的是,它不过拳头大小,双拐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感觉一只手托着都有些费劲。
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双拐欣喜若狂,手上这东西毫无疑问是块金子,而且还是传说中极少见的狗头金。这么大的狗头金,恐怕能换一百亩上好的田地,这回要发大财了。
双拐赶紧上岸,捡起扔在地上的那件湿漉漉的棉衣,紧紧包裹住这块宝贝,生怕它跑了,然后再把棉衣塞进蓑衣里,揉成团,拎着蓑衣赶紧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环顾四周,确认天大地大只有他一人,没人会从斜刺里杀出来抢他的宝贝。可没跑几步,他又停下,打开蓑衣拿出棉衣,又打开棉衣取出宝贝,接着把宝贝揣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两只手在外面牢牢捂住,也不管蓑衣和棉衣了,就这么直奔村子而去。当时黒酆山里的气温差不多已经低至零下十度,那块坑坑洼洼的宝贝紧贴着双拐裸露的胸口,冰冷坚硬的金属与一腔热血相碰,个中滋味可想而知。但此时的双拐对此浑然不觉,他只知道怀里这宝贝千万不能丢,千万要藏好,他这辈子的希望,就全寄托在这块宝贝上了……
第二天,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就传遍了黑风山临近的区域——大昌村村东头的双拐捡到一块巨大的狗头金!
人们纷至沓来,差点把双拐家的门槛踩断,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在他家里要求一睹狗头金的风采。双拐倒也慷慨,他不知从哪找来个吃完的水果罐头瓶,洗干净,小心翼翼地将狗头金放进去,摆在大堂的供桌上供众人参观。原本脏兮兮的狗头金,在透亮的玻璃的映衬下,竟也变得雍容华贵璀璨炫目,像皇帝般尊贵。供桌背后,一幅风调雨顺的年画已高高挂起……
好奇的人们簇拥在罐头瓶前,瞪大眼睛仔细端详那块狗头金,仿佛看一眼就能抠下一大块。有些胆大熟识的伙计,看得久了,便伸手想去碰那罐头瓶。每到这时候,双拐就会猛地扇开那人的贱手,嘴里嚷嚷道,别动,那是我的宝贝。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欢快极了。
光看是不够的,这时有人就借机问双拐,狗头金是在哪捡的,赶明我也去捡一个?这话听着像是在说笑,但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顿时都多了一丝警觉,看罐头瓶的眼神也不似刚才那么热烈了。
双拐笑笑道:“王八羔子,你问这个干啥。”
那人腆着脸皮说道:“碰碰运气呗,你捡着了,发了财,得让咱也跟着沾点光不是。说说……说说嘛。”
其他人便在一旁起哄,有夸双拐运气好的,有给双拐出主意花钱的,更多的人,则是用一种介于埋怨和玩笑之间的,一种恰到好处的微妙语气,逼问双拐到底是在哪里捡到狗头金的。罐头瓶里的狗头金,光彩立刻黯淡了下去,大伙七嘴八舌地,只顾把双拐围在当间。瞧这架势,今天双拐不说出点什么来,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双拐呢,也许是得意忘形,也许是被乡里乡亲的“热情”逼急了,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板溪,就在板溪里!”
人群立刻鸦雀无声。板溪,所有人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就像是有魔力的咒语,将指引他们打开财富之门。
于是第二天,奇迹出现了:板溪里出现了一条长蛇,由人组成的长蛇。牠整个躺在板溪里,板溪的水往左流,牠身子就弯向左边,水往右流,牠就弯向右边。大昌村成了空村,自行车厂也成了空厂。农夫舍弃了锄头,石匠扔下了凿子,工人不上班了,小媳妇也不做饭了,连半大的小屁孩,也跟着大人跳进冰冷的溪水里,挥舞着粉嘟嘟的小手。粗粗看去,长长的板溪里蹲着至少三五百人,无一例外都在埋头淘金子。每当有人从溪水里捞起一块石头,放在太阳下端详时,都会吸引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直到那块石头被愤愤地扔到一边……
连续几天,板溪里都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月初赶集一样,而且源源不断有人赶来加入这场狂欢,人人都发了疯似的在冰冷的板溪里掘地三尺,发誓要找到金子。可是第二块狗头金始终没有出现——甭说狗头金,连半点金沫子都没摸着——这该死的板溪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不能吃不能用不能卖的石头,完全没有金光闪闪的金子的影子。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周左右,直到第一个人退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成百上千的人退得干干净净,除了被翻得底朝天的板溪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也没带走任何东西。至于双拐,在最初的兴奋劲过后,他开始担心有人会打他宝贝的主意,于是没日没夜地守着宝贝闭门谢客。再加上板溪里一直没有出现第二块狗头金,人们纷纷开始谣传双拐的狗头金压根不是在板溪里捡的,而是他从不知什么地方偷来的,板溪只是个幌子而已。这让双拐成了村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每天都有乡亲轮流守在他家门口指桑骂槐,暗讽他是个贼骨头,这对双拐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被迫深居简出,不轻易在村里露面。又过了一段时间,村里人突然发现双拐的烂瓦屋早已人去楼空。双拐——连同他的宝贝——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纷纷扰扰近一个月的狗头金事件,就这样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