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约可见一支火把正在慢慢向这边走来,男子随即说道:有人来了,快走!二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快步离去。火把近了,还伴随着一句句嘶喊:“白添,白添,你在哪里?”喊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惊起了溪水边栖息的一对野鹭。我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凤英也说:“是你爸来找你了。”我不敢出来应声,凤英却跑出来挥着小手大喊:“我们在这里!”
父亲听到声音,拿着火把过来,照着我和凤英,生气地一把揪住我的耳朵:“玩野了,不回家了,牛呢?”
我耷拉着头,不回答,没有了下午的疯玩劲头。
“我问你:牛呢?”父亲对我大声重复道,好像牛比他的小儿子还重要。
“白伯伯,牛走丢了,但我想:应该没有走多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一定是到隔壁水鸭村去了,别责怪白添了,好不好?”凤英一字一句的像个大人一般替我解围。
父亲看了一眼高凤英,没吱声,又揪了一回我的耳朵:“回家再收拾你!”
回家的路上,我们碰到了另一支火把,那是高凤英的父亲高有喜,自从上次我拍了他的儿子高凤龙以后,他和父亲就变得像仇人一样,所以,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凤英就乖乖地走过去跟着她的父亲走了,他们走得很快,是高有喜一直催着她“快走”,没走多远,我就听到凤英的哭声和高有喜的训骂声:“说了不许你跟这个傻子玩,你就是不听,下次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我心里一阵难过,俯身去旁边的稻田里抠了一大块泥巴,在手里揉捏成小泥团,父亲瞪着我,厉声道:“你想干什么?嫌惹的祸还不够多吗?”
我想说:我要用泥团去扔高有喜。但我没说,捏住泥团生着气。
“随他怎么说,你走你的路。”父亲仿佛明白我的意图。
我扔了泥团,看着渐渐与我们拉远距离的高有喜父女,气呼呼地说:“他骂凤英,我心里就难过。”
我听到背后父亲忍不住的偷笑。
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和母亲都在等我们吃饭,奶奶说:“白锦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来吃饭?”
话音刚落,姐姐穿着一身白裙子从外面走进来,我说:“姐姐今天好漂亮,再过几天就见不着这么漂亮的姐姐了。”
姐姐听了一脸惊异,奶奶“呵呵”笑道:“白添这孩子又在说什么傻话,你姐不去那个很远的竹筷厂了,以后每天都在家,怎么会见不着?”
我刚想说: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父亲就厉声斥喝道:“快吃饭,瞎说些什么。”
我看到姐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愣站了一会儿才去拿碗给奶奶盛饭,奶奶微笑着,端坐在圆桌的上方,对她的孙女唠叨道:“锦啊,到了婆家也要像在娘家一样尊敬长辈,别让人家瞧不起,说咱们没教养。”
姐姐不吭声,继续给父亲、母亲盛饭,还不时的拿眼瞟我,我从她的眼神里看见了许多话。
母亲说:“不用你教,锦儿打小就知道。”奶奶的微笑不见了,接过姐姐盛的饭,自顾着往嘴里扒饭。
“奶奶你怎么不吃菜?”我见奶奶一直嚼着干饭,便说道。
奶奶笑着说:“吃,吃,我的好孙儿,你也吃。”然后,象征性的伸了伸筷子,又缩了回来,我知道奶奶喜欢吃辣椒,不喜欢吃大蒜,但桌子上都是些清淡的菜,比如:凉拌黄瓜,蒜炒红米苋。
姐姐给她夹了黄瓜,奶奶欢喜地接过,又不无忧愁地叹道:“锦儿要嫁人了,我这个做奶奶的没有什么东西送她出嫁。”
奶奶的话让我想起每当家里急需要钱的时候,她总是偷偷把她的私房金银手饰卖掉,然后再把钱给父亲。奶奶育有三儿一女,父亲是老大,可她谁家也不去,就喜欢在我们家,说住在老屋习惯了。
母亲说:“要你东西作什么,你留着生崽(子)!”父亲瞥了母亲一眼,咀嚼完了嘴里的饭,忿忿不平地道:“你说话怎么不凭良心?”
母亲“啪”的一声把碗筷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怒道:“我不凭良心?白亮,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没有凭过良心?娶我那会儿,还没过门的时候给我看的新衣服、新手饰,过了门怎么连个影儿都没了?你凭了良心吗?不说别的,办喜事那天,连挂鞭炮都没放,我就这么冷冷清清的来了你们白家生儿育女、做牛做马,还说我不凭良心......”
母亲说着说着就激动的哭了起来,奶奶也老泪纵横,用手绢擦着眼睛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那些个新衣服、新手饰都是借得别人家的。”
父亲却说:“妈,别理她!她说话太难听,要不是明天要去寻水牛,我又把她揍回娘家去!”
母亲更加怒了:“你揍啊!你揍啊!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打我就像喝酒的人一样,一段时间不喝,酒瘾就上来了。”
做儿女的最受不了的就是当父母亲的争吵变成家常便饭,心中的烦燥便莫名增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逃离这个家。我曾无数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但那时的我,还没有。
“别吵了!”姐姐听不下去了,或许,她的心里有我往后的念头:逃离这个家。但她有没有这个念头都没关系,因为,她早晚要嫁人,随着年龄像花儿一样绽放在最美丽的季节,她在这个家里,只是一个客人,此刻,她只是不想让父母亲的矛盾更加激烈化。
“我又没答应嫁谁,你们吵什么呀?”姐姐又说道。
父亲惊讶道:“你说什么?你没答应?”
姐姐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喜欢老刘的儿子。”
“不喜欢?那你喜欢谁?”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
姐姐话题的转移,平息了父母亲的干戈,又像是蓄谋已久、深藏心中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父亲大声道:“人不都是长着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何况老刘的儿子长得也不丑,就是个头有点矮,略微有些显胖。”
母亲擦干了眼泪,语重心长地对姐姐说:“女儿啊,嫁个好人家关乎到女人一生的幸福,老刘家在水思村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他父母亲待人接物都挺好的,你嫁过去了,日后也能接济和帮衬你身后两个弟弟。”
“妈,你喜欢你嫁好了!”姐姐嘟起嘴,生气地答道。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母亲气得嘴唇发抖,我接过话道:“妈,姐姐喜欢高凤云!”
一直没说话的奶奶说话了:“锦儿啊,刘家不错呢,在樟树坪离家也近。”
我反驳奶奶:“高家离得更近!”
奶奶瞪了我一眼,却回答了姐姐:“那高凤云不是什么好货色!”
从反对我与高凤英定娃娃亲开始,奶奶对高家的忌恨一直是我心中不解之谜,但我相信:是谜,就总有一天会解开。
“不管你喜不喜欢,总之,由不得你,我已经收了刘家的彩礼钱,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父亲继续说道。
姐姐哭了,哭得很伤心,接着,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冲进了她的专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我听到三个大人都发出沉闷的叹气声。
天还没亮,一晚没睡安稳的父亲就要出发去水鸭村寻牛,临行前,父亲问母亲要十块钱,母亲问:要钱作什么?父亲说,牛万一被谁拴住了,说好话并不管用。母亲说:你才收了刘家的彩礼钱,又问我要钱?父亲嘴唇动了动,迟疑片刻,叹着气说道:“白添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母亲疑惑道:“关添儿什么事?”
“彩礼钱我买农药、化肥了,咱今年的秧苗栽得迟,那次发大水又冲坏了田埂,水淹进了田里,稻苗总是长不好。余下的,总得给锦儿置办些嫁妆。”父亲算计着这笔彩礼钱。
母亲仿佛明白了,看着眼前略显瘦弱的丈夫,说道:“你那香烟就不能少抽点?”
父亲说:“没钱那就算了,到时给拴我牛的人磕几个响头呗!”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出石林沟的大路走去,母亲在后面追喊着:“亮子,等等!”
父亲停住了脚步,母亲在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擦着手,从裤兜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递到父亲手上:“一个大男人给人下跪磕头多没面子,这是我去年卖那口肥猪时攒下来的。”
父亲仿佛有些触动,像个腼腆害羞的小姑娘低着头从母亲手里接过钱,说道:“要是遇着好心人不要钱,回来我还给你!”
母亲说:“就是遇着好心人,你也把钱给他,日后,水牛若再有走丢,人家总会记你那份情。”
“可......”父亲还想说什么,母亲已抢先说道:“俗语说:穷不离猪,富不离书。咱今年圈里这口猪长得膘肥体壮,下半年定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没再说什么,夹了把破雨伞在腋下,出石林沟而去。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心里想:爸妈要是一直这样要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