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除夕夜,柳老爷还是没回来,也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秦柳两府往日就亲密如同一家人,两家人在阜县都没有亲戚,人又少,干脆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用秦夫人的话就是,府里就两口人,都不好意思对着一大桌子的菜。
席间,众人都尽力放松了说话,气氛仍是有些冷清。
柳致行掰了个鸡腿,大声说:“过了今年,我再也不用每晚喝一碗苦苦的药了!以后晚上想吃啥就吃啥,再也不怕冲了药性了。”
他的表情太过夸张,逗得秦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冷清的气氛一扫而光,在众人有意而为之下,渐渐热闹起来。
柳夫人叫亲近的丫鬟干脆在旁边也摆了一桌,主仆之间有说有笑,带着对来年的向往,从芙蓉开始依次向两位夫人敬酒。连柳致学和柳致贤都凑了热闹,他们用的小酒盅喝的甜果酒,倒是不怕醉了伤身体。
除夕过后就是正月,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户户上街看花灯猜灯谜。
正月里点妆阁正是繁忙的时候,两位夫人好不容易脱了身,带着几个孩子上街逛花灯。这次小柳儿没遇见云儿姐妹,但是见着了齐田村的人,闲聊几句,知道云儿家都好,她放心不少,跟着娘和哥哥们玩了个尽兴。
两个哥哥还给她和萧秦一人赢了一盏莲花灯,至于柳致行,都是要拜见先生的人了,区区一盏花灯,自己还赢不回来?
柳致行不认输,从街头逛到街尾,猜遍了大大小小的花灯铺子,欢天喜地地拿了只兔子灯回来。他故作不屑对小柳儿道:“这是哥哥给你赢回来的玉兔灯,拿着吧。”
玉兔灯浑身洁白,眼睛红通通的,精致可爱,小柳儿很是喜欢,甜甜地道了谢,一手拿着一盏,开开心心地回去。
不是因为柳致行,他们早回府了。
过了十五,取消宵禁的政令就落实了起来。
知县魏老爷当众宣布时,声音都抖了,这可是历经几朝再现的盛举,也是这时候小柳儿他们才知道当朝年号天佑。
天佑二十一年,这一年,小柳儿五岁了。
魏老爷这位知县在上面慷慨激昂,难得出来放风的魏涵跟王力柳致行几人聚在一起说话,他很是看不上他爹的那副官迷样。
魏知县宣布完这则政令,顺便去各个城门再巡视一遍,魏涵悄悄避过他的耳目,同小伙伴们偷偷跑了。
听说这小半年来何琪家的珍馐居上了不少新菜,他大笔一挥,潇洒请客。
众人眼睛一亮,平日里家里也会给些散碎的银钱,几个人攒一攒,也够到哪尽兴玩耍一番。但是这都不能和魏涵比,魏涵是真有钱,随随便便一掏,就是一叠银票。
王力家是开钱庄的,但他手里没过过一张银票,隔了这么长时间又从魏涵手里看见银票,很是艳羡;道“你爹不是贪官吧?”
要不然魏涵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银票,他可跟他们这群孩子差不多大,王力才不会相信他已经会自己挣银子了。
魏涵倏地把银票装好,恼怒道:“你家才贪官呢。”他可以嫌弃他爹,但是别人不能污蔑他爹,“我爹虽然不是个好爹,但是他是好官。而且他才不会给我银子呢,顶多给几个铜板。”
见众人不信,魏涵急了:“银票是我娘给的!”
王力和李立新对视一眼:“那不都一样吗?”
“那怎么一样?”魏涵瞪着他俩,“我爹自己的钱都不够花,哪有余钱给我?”
王力几人见他恼怒非常,虽然还是不明白娘有钱爹却没钱的原因,在他们眼里,娘的钱难道就不是家里的钱了?但是这时候要是再纠结于此,魏涵很有可能掉头就走,几人默契地不提了。
何琪小声问话:“那你娘为什么没来呀?”
魏涵一听,又差点炸了,王力见他表情不好,刚想补救,就听他用着极悲伤的语气说:“我娘身体不好,受不了奔波之苦。我外祖父也不准我爹带我娘出来。”魏涵想到他们临行时他爹和外祖父在书房里争吵,不,应该是外祖父大骂他爹。
原来外祖父在京里给爹谋划好了,可他爹非要外放。
他本来也要留在外祖父家的,他娘不许。
“你爹想做为民请命的好官,为了百姓他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顾不上。我儿去督促你爹好好照顾身体可好?”
他娘殷殷期盼,他只能答应,有了他,魏知县确实记着人是铁饭是钢这句话了,一日一般能吃上两顿饭。
魏涵没出神太久就被王力他们拉着去看街边稀奇的物件了。
唉,这群小孩子虽然幼稚了点,总比呆板的官迷有趣多了。
柳致行出来之前就和柳夫人说好了同众人玩一会的,当下领着小柳儿和萧秦一起跟着去了。
知道魏涵要请客,来的都是少爷的朋友,何家的掌柜特地在后院给他们开了一桌,随便他们怎么闹腾。
十六晚,亥时中。过了十五,点妆阁的生意平缓下来,柳家的铺子又才开张不久,没什么事急需处理,柳夫人难得清闲。她命人支了炉子,让四个孩子陪她围炉嗑瓜子。
小柳儿一直在绣要送秦夫人的生辰礼,时间不多了,她顾不上别的,一有空就缀在柳夫人后面追问如何绣小兔子。她打算送秦夫人一个香包,这是她拿手的。至于上面的花样子,肯定不能用竹子了,所以她打算照着她的小玉在香包上绣个灰兔子食草图。
此时她就拿出了用做练习的帕子向柳夫人请教,柳夫人说了句天暗伤眼,却不忍拒绝她,细细讲起来。
柳致学感叹道:“上一次这样围炉夜话,二弟才刚会跑呢。”
小柳儿得了教导,兀自研究起来。
脱了身的柳夫人端着瓜子盘,让他们每人都抓一把,分完了,她自己先嗑起来,瓜子皮就直接扔进火盆里。听了老大的话,她不由眯了眼看火舌舔舐轻薄的瓜子皮,回想当时的场景,依然忍不住发笑:“那时阿贤不像现在这般稳重。你非要与老爷挨着炉子烤花生,老爷就劝你明明有炒好的,为什么非要再烤呢。你不高兴,娘就帮你去找生花生。娘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贤儿绕着炉子跑,刚想说小心些,贤儿就被板凳腿绊了一下,最后一屁股坐到炉子里去了。吓得老爷一下子跳起来把他抱起来,娘这辈子就没见过你们的爹动作这么快过。”
小柳儿和柳致行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哥,两人齐齐催柳夫人接着说。
往事历历在目,柳夫人继续回忆道:“以你们爹那时的身手,说是江湖大侠也不为过。还没等娘悬着的心落回去,贤儿的棉裤竟然冒了火花,最后还是老爷用手拍灭的。幸好火不大,老爷就掌心起了个水泡。打那以后呀,咱家小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故事里的主人公——柳家小二柳致贤,略显尴尬地看了眼弟弟妹妹,很是无奈道:“我都不记得了。”
柳致学哈哈大笑:“幸好爹反应快,不然二弟就成了猴子了!”
小柳儿一时间没想明白,柳致行偷偷在她耳边说:“猴屁股。”
柳致贤羞愧极了:“大哥怎么如此促狭!”
见他脸上的红晕都蔓延到耳朵根子了,柳夫人让他们说说其他的。
几人开始讲起平时遇到的、听过的奇人异事,见气氛渐渐低沉下来,柳致学调笑道:
“不如我们烤点花生吧,我记得那天烤的花生还真不错。二弟可也吃了不少呢。”
柳致贤明白大哥没有其他的意思,仍然止不住愠声道:“大哥!”
柳致学刚想再逗逗他,就听见外面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正月的天气,芙蓉额上微微带汗,她喘着气道:“夫人,老爷回来了!”
芙蓉得了柳夫人的命令,代她去给秦夫人传话的。两家离得近,天黑了也不怕。她带着倚云正好把柳家铺子里新得的布匹一起送到秦府,拜别秦夫人,出了秦府大门就看见有人在她家门前准备拍门。
倚云不认识,刚想喝住,就被芙蓉拦了起来,敲门的正是柳老爷这次出门前新收的小子,叫小山。
贵叔年纪大了,柳老爷就特地找来了小山,让贵叔带几年,以后再出去就不用辛苦他了,留他在府里好好松快松快。
小山到府里没多久就跟着柳老爷出门了,小半年没见,小山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芙蓉也不确定门前那人是不是他。
不待芙蓉再次确认,小山先喊了出来:“是芙蓉姐姐吗?老爷回来了!”
这下不用确认了,喜得芙蓉顾不上想为什么这次柳老爷回来坐在马车里到现在还不下来,她先是匆忙对着马车里的柳老爷请了安,听见是他的声音,就匆匆吩咐倚云留下来帮忙,自己脚不沾地地去告诉柳夫人这个好消息。
柳夫人一把瓜子全洒在了地上,她焦急起身:“老爷回来了!人呢?”
芙蓉楞了一下,察觉到不对劲了:“老爷……在马车里。”
柳夫人难以掩饰住喜悦之情:“愣着作甚,还不带我去看看。”
芙蓉连着“哎哎”几声,脚下却没怎么动,柳夫人等不及,自己不假思索地往外走去。
“夫人!”芙蓉连忙跟上去,她急急道,“也不知怎么没见贵叔,只有小山跟着,老爷还是坐马车里……”
柳夫人不耐道:“好了。老爷该是体恤贵叔年纪大,让他慢慢赶路。一会见了人问问就是。”
见柳夫人完全没有想到其他的,少爷姑娘们也是个个满脸喜色,芙蓉暗暗告诫自己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看好夫人。
芙蓉跑得快,但是距离毕竟不近,这么一会功夫了,柳老爷却刚刚在门口站定。
“老爷!”柳夫人激动地喊道,这一声两个字之后,她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觉眼眶微烫。
小柳儿奔上前去投进柳老爷的怀抱,柳老爷略微趔趄,紧紧抱住她小小的身子。稳住身形之后,他朝着柳夫人微笑,扬声道:“夫人,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