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帝国因大汗的逝世,再次迎来危机。黄金家族被同一个恶魔搅得心神不宁,以致歧疑纷呈,扰攘不已。推究原因,其罪魁祸首首先应是成吉思汗所定的忽里台选汗制。最初的忽里台,脱胎于游牧经济,带有游牧部落原始结盟的性质,是原始氏族社会军事民主制的变异。经过成吉思汗篡改的忽里台,实际上已演变为用奴隶制的刀剑去体现原始社会的民主,它能给人启示的只能是:谁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谁便拥有发言的权力。
其次是汗位继承机制的无序。由游牧经济追逐水草而居的特点所决定,游牧部落首领必须具备领导宗族不断迁徙的能力。随着阶级的分化,至成吉思汗时血缘世袭已侵袭了原始的民主,但这种观念还没来得及制度化,成吉思汗的蒙古铁蹄就闯入了定居农耕文明的世界里,这里的君位继承如汉地,有一套严密的芷嫡立长世袭制,不管这嫡长子是成年人还是襁袍的婴儿,选贤退居次要地位。而成吉思汗的标准仍停留于择贤立幼的时代,游牧与定居文明碰撞的结果是:汗位的继承更加混乱不堪。
黄金家族前三次的汗位之争,一次比一次惊心动魄,就在于旧的制度即将走向墓地,而新的制度还没有成熟到逆流而动。黄金家族之所以没有分崩离析,也正是因为积淀的旧观念还足以左右帝国的航向之故。
但蒙哥汗的猝死,将黄金家族推入内讧深渊的第四次汗位之争,却因他们自身的扩张,汹涌的历史潮流,赋予了黄金家族新的抉择的权力。尽管这次汗位的角逐游戏是在拖雷后王间展开,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系后王还有举手发言的权力,强大的军队还依然是最有力的选票。
拖雷系强大的蒙古骑兵团保证了汗位继续在拖雷后王中游行的安全。有资格加入角逐行列的有蒙哥的三位同母弟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以及蒙哥的儿子班秃、玉龙答失。
旭烈兀在蒙哥死时正成绩斐然地征服波斯阿拉伯世界,遥远的路程使他对争夺汗位失去信心;班秃和玉龙答失还没有成熟到独立代表蒙哥及汗庭说话的年龄与实力。其他三系的情况为:年老的拔都已去世,钦察兀鲁思的汗别儿哥实际上已自据一方,立国规模初具,对大汗位置没有兴趣;窝阔台系后王因蒙哥的残酷镇压已凋零衰败;察合台系则一直都被排挤在似乎是后娘养的不尴不尬的位置。正如忽必烈的妻子察必所言,大鱼死了,小鱼中只有忽必烈和阿里不哥才有资格和能力起头鱼的作用。有一点我们应当清楚,那就是忽必烈和阿里不哥是以拖雷的儿子而不仅是以蒙哥的继承者身份号令蒙古诸王的,尽管他们是在继蒙哥之后承位。
因为蒙古帝国的汗位是黄金家族的共同遗产,它的归属,直到现在还决定了诸王的“份子”即封地、百姓、财富等的多寡,所以,他们尽管不奢望奇迹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但行使推举的权力他们还是觉得义不容辞。因此,东西两道诸王不同程度地卷入了汗位之争的漩涡,其卷入方式便是分别投入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怀抱,以此为分野,黄金家族成员除极少旁观者外迅速形成两大阵营。
力量就是真理。这是黄金家族的座右铭。让我们来展示一下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两大阵营的成员,对认识“真理”也许会有所帮助。
首先看看阿里不哥的追随者。
蒙哥遗留在蒙古故乡的诸王、汗廷大臣几乎全部为阿里不哥接收。随蒙哥南征主要效力于西路军的部分诸王、将领也是阿里不哥的追随者。主要有:蒙哥的遗孀兀鲁忽乃、儿子班秃、玉龙答失、昔里吉、阿速歹;西道诸王阿鲁忽(察合台孙)、睹尔赤(窝阔台孙,合丹斡忽勒子)、合剌察儿(术赤孙、斡鲁朵子)、玉木忽儿(旭烈儿子)、海都(窝阔台孙、合失子);东道诸王乃蛮台(塔察儿子)以及别里古台的一个儿子。诸将及勋臣中有阿兰答儿、霍鲁海、浑都海、哈剌不花、脱里赤、密里火者、乞台不花、孛鲁合阿合、秃满、脱古思、忽察、额勒只带等。此外贵由汗的儿子禾忽、孙子察八忒(脑忽子)等也属阿里不哥的外围支持者。
也许这个名单的列举令人生厌,但在当时对阿里不哥来说却至关重要。这些令人厌烦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生于游牧的草原,而后又基本上在游牧或半游牧地区放牧自己的畜民。他们是成吉思汗的真正继承者,是蒙古草原孕育的纯游牧信仰的纯蒙古人。
尽管忽必烈手握重兵,但因其立基不稳,蒙哥死后,形势对他来说则十分严峻。郝经对此有过一段总结性的概括文字,在忽必烈征询谋士意见时,郝经侃侃而论道:“宋人因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已毕集,但还无暇谋我。不过中原蓟燕则很空虚,塔察儿与李瑾肱髀相依,在我腹背;西域诸王窥伺关陇,隔绝旭烈兀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如果有人先行举事,使我腹背受敌,则大事去矣。”
实际上,阿里不哥已行动起来。漠南汉地名义上还是汗庭的直辖地,阿里不哥命脱里赤为燕京断事官,号令四方;又命阿兰答儿调度漠北军队,脱里赤括兵于漠南诸州,企图形成对开平的包围态势,断绝忽必烈的归路,逼迫忽必烈就范。在秦、蜀、陇一线,阿里不哥遣派霍鲁怀和他唯一的一名汉族支持者刘太平到关中,任系北行中书省事,筹集粮饷;游说盘据六盘山的蒙古大将浑都海;命驻青居的蒙古军将领乞带不花、驻成都的明里失者作侧面策应;图谋在这一线由这三支势力向内地俯冲。这是最危险的一支蒙古大军。
谋略家忽必烈毫不示弱。当他看到不能先灭南宋再定大位后,毫不犹豫地采纳郝经的“断然班师,亟定大计”的建议。郝经的具体主张为:“先命劲兵把截江面,与宋议和。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燕京。遣一军迎蒙哥灵舆,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兀、阿里不哥、末哥及诸王驸马,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西凉、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长子真金镇燕京,示以形势。”
1259年底,忽必烈轻骑简从,从鄂州军营中飞驰北上。在此之前,他派廉希宪首先争取塔察儿,接着命廉希宪为陕西四川等路宣抚使,经略这一地区。在从鄂州回师的同时,派赵良弼前往关右侦察事态变化。稳住秦、蜀、陇一线。
北上的途中,阿里不哥夺位的迹象愈来愈明显,忽必烈遣急使到鄂州,对霸都鲁和兀良合台说:“立即从鄂州撤围回来,因为人生的变化犹如命运的旋转。”十二月围鄂的蒙古大军开始北撤。
忽必烈风风火火地赶到燕京。来不及给马卸鞍,和坐骑一样大汗淋淋的忽必烈,气喘吁吁地质问脱里赤:“你为什么在燕京漠南括兵招马,屯集粮草。”支支唔唔的脱里赤搪塞说:“这是蒙哥汗的临终托命。”眼睛鹰般敏锐的忽必烈察其包藏祸心,马上命令解散脱里赤所征集的军队,首先解除了阿里不哥对开平的威胁。从而保证了漠南道路的畅通与安全。
经过两个月紧张的调兵遣将,1260年阴历三月一日忽必烈率蒙古劲旅抵达他苦心经营近10年的开平老巢。
蒙古帝国空悬的汗位,犹如一只活蹦乱跳的梅花鹿,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面前跑来跑去。已经稳定了燕京局势的忽必烈,决定先声夺人,在只有很少一部分,而且多属黄金家族二等诸王的合围下,忽必烈首先拔出羽箭向梅花鹿猛力射去——用尽他积攒20年的威力。
参加围猎汗位的诸王,据为忽必烈涂脂抹粉的《元史》记载,合丹、阿只吉率西道诸王,塔察儿、也先哥、忽剌忽儿、不都率东道诸王,前来与会。
经过严格挑选的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说:“旭烈兀已到达大食地区,察合台的子孙在远方,术赤的子孙也很遥远,阿里不哥身边的人正在作蠢事。兀鲁忽乃人察合台汗国的女领袖,已到达阿里不哥的住处。如果我们不拥立一个合罕,我们怎么能生存呢?”
按照事先已经导演好的节目,诸王合辞劝进,忽必烈坚决推让三次,然后诸王、大臣坚决固请,最后忽必烈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由必陈赤勒扶上汗位。诸王解下腰带,搭在肩上,跪下,行九拜礼。蒙古人即位的仪式竟和汉儒礼仪惊人的相似,以致雷同。只是多了还保留蒙古人古朴率真的解下腰带一节。
值得忽必烈永远缅怀的这一天,是1260年三月二十四日。因为当他多次企图召开一次像点样子,由黄金家族各系诸王参加的正式忽里台,向各系诸王尤其是钦察汗、察合台汗、伊儿汗发出热情洋溢的邀请时,不是遭到婉言谢绝,就是汗国汗以五花八门的借口迟迟不朝。冷遇使忽必烈对忽里台最后也心灰意冷了。
这次小型的忽里台,尽管一应礼节一丝不苟地描摹历次选汗的细节,但有两点缺憾忽必烈却无法弥补:一是到会诸王只限东道和极少西道,而不符合必须由绝大多数诸王参加选举的标准;二是不在成吉思汗设在蒙古本土的大斡耳朵里面。因此遭到西道诸王的抵制。连对忽必烈顶礼膜拜的马可·波罗在说过“忽必烈汗得到大位是由于他的见识、武功和伟大才能,而且合乎法律、理所应得”后,也虽然了一句,“虽然他的兄弟和亲属们根本不同意他。”
忽必烈对“虽然”以后的句子十分苦恼。在未来的日子他时常引以自咎、无奈地看着古老的忽里台在自己的手中坍塌,尽管他多次试图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