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在环境协会组织的登山活动中认识的他。
月盈之夜，队员在校门口集合，乘坐租借的巴士前往远郊的东山。因为是社团招新后的首次活动，彼此并不熟络，于是会长提议大家做游戏以活跃气氛。大巴车上，二十来个人的队伍就近分成数组，各玩各的游戏。她和他分在一组。
他不喜多言，偶尔寥寥几句，声线沉实有质感。清爽的平头，眼神坚定，仿佛时时刻刻内心抱有固执。起先的自我介绍说来自城资系。穿着不算新潮，却看得出花了心思在里面。因而通体散发一股凛然的个性。
她爱美之心更盛，因是出游，特地打扮了一番。入时，但不花哨。梳了一支辫子，别了素色绢花。长相不算出挑，却可胜任“清新”二字。新闻系出身的敏感让她关注起这一组里颇显郁郁寡欢的他。
后来，她知道他叫倪浩然。一个和他外表并不相称的名字。按她的念想，他应该叫默然才对。或者淡然。
2
她没有想到他会发出那样的惊叹。以他的沉默，那般欢呼雀跃实在令人诧异。
他们那一组的游戏是玩扑克牌。后来大家有了倦意，便散场各自休息。很快，他在临窗的座位突然叫道：啊！星星！这么多星星！
于是整个车厢内都苏醒过来。大家纷纷挤到窗边，争先恐后地表述各种观点。
窗外的确是繁星满天的美妙的夜空。
巴士随即抵至山脚，大家下了车。
虽是早秋，却立即感受到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静穆的黑夜里，天幕镶满璀璨的星星。银河昭然若揭，星座的轮廓清晰可辨。只是十几公里的路程，没想到郊外的天空竟然如此迥异。她心中有感慨，却不发言。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上山的路上有说有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活泼起来。她追随其后，并不与其攀谈，却觉得并无生分之感。尽管他们一个小时前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多年以后她回想至此，才悟出是所谓的“初见已惊心”让她甘愿跟从。
夜间登山，大家头顶都戴有探灯。其实月光已然明亮，清辉浴人。只是考虑到地形复杂又有女生参与，队长才作此要求。如果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望，会发觉对方的那一束光朝自己径直射来。有被温暖击中的些微眩晕。太近了不行，强光刺眼；太远则失去意义。起初队员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后来有人果真这样做了，觉得很神奇。甚至有男生恶作剧般猛然回头，让近边的人仓惶不已。
她和他走得近，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聊天。因而不会出现这般甜蜜的境况。他应该不会如此促狭吧，毕竟他们不熟悉。果然，他最终没有行使这个玩笑的权力。
如果持枪人朝离自己太近的人射击是很危险的。她无端想到这一点，终于明白“亲近”一词里挟杂的好处。
只是记不起究竟是谁和谁先说话的。
3
但有些话却是记得的。
比如，他称赞她登山的耐力，仿佛一刻都不停歇。她何尝不在某个瞬间感到疲惫？可是有私心在，始终不敢掉队。
又比如，她好奇地询问他的专业。“城资系”原来是“城市资源系”的简称，说白了就是地理系。
再比如什么呢？反正，那晚的月光很好，空气很好，一切都好。
背光的地方，间或能看到一两只萤火虫飞舞在草丛中。她怀疑是自己眼花，秋天了，怎么还会有萤火虫呢？于是不语。然而他却表达了同样的惊叹。
应该是萤火虫吧，小小的，发光的，游移的。
是的，那晚他们看到了萤火虫。在秋天的夜晚。听起来仿佛是个童话。
她一直没有问其他的队员是否看见。希望得到的答案是否定，但又怕这小小心愿被打破。
4
东山不高，三百余米。只是有些路段比较崎岖，需要用手抓住石块、树根之类方可前行。好在大家到底打着环境协会的牌子，深知投身环保理应身体力行，于是不叫苦，不喊累。来了兴致还停下脚步来于月色下观察一番植被。
愈往上走，愈觉得天空豁朗，星月触手可摘。她心底快意充盈，全然不知今日来此之目的。也许，作为协会招新后的头一遭活动，交朋结友乃是其中要义。那么她此番目的算是到达了。
起码，于她而言，他是她的朋友。至少将来是。
他爬山俨然个中高手，轻便灵活，令人好生羡慕。原来动静皆宜用在男生身上也恰如其分。
两个人乐在其中，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却颇是投机。似乎很有默契般，不言则以，一言会心。
他问道：你读过《小王子》没有？你相不相信有B612行星？
某一个时刻，她会想，如果这东山如珠穆朗玛峰一般高，她也愿意这样爬上去。只是，不知永远在她前面引路的他是否愿意。
她并不是花痴女子，多梦的少女时期早已平稳度过。可一直没有认真谈一场恋爱倒是真的。也许，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也许，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光景。而今辰光大好，四野葳蕤，身边又有如植株般淳朴丰饶的人，心底难免有种种假想。
以往总以为是在特定的场合遇到特定的人。其实，倘若没有后者，前者谈何“特定”。
5
至山顶，大家寻了一开阔平地，扎营。
露水很重，凉意亦深。一些队员耐不住疲惫，倒头便睡。而有少数活跃分子睡意全无，三两结伴欣赏夜空。她被一名好事的女生拖去强行加入她们的阵容，叽里呱啦八卦着各种琐屑。
他正和几名男生谈笑风生，分享着某位有心人带来的啤酒花生。
好一派盛世光景。
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还要奢求什么呢。头顶是浩渺星空，夜风撩人，几步之外是心中拟定的“MR RIGHT”。即使此刻他不与自己交谈，可同处曼妙月光之下，又共经了一路璀璨的风景。终归是有缘人。
只是不敢断定，这缘分可持续至何等年岁。
于是她心有戚戚然。
6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却发觉比她更早的比比皆是。大家都在等待日出时刻降临。据说东山的日出堪称一绝。
高山日出她看过，海上日出也曾目睹，如今这区区几百米的东山之日出，她确实少了几分期许。但是总有意外吧，比如此刻他走过来，问昨夜睡得可好。
一句简单的问候，于她而言在这一日之晨蓦地生出别样的意义。她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幸福来得措手不及。
是的，幸福，就是那种太阳跃出云层瞬间鲜活生动的幸福。他们经历昨夜一路爬山赏景以及山顶望月之后，此刻又一起观看日出，这幸福，绵长久远，浓得化不开来。
她毕竟顾忌，纵有千百般喜欢也不肯轻易从嘴角流露一二。她不敢确认，眼前的这个人，于那万千世间男子，是否有本质上的不同。
就是当作朋友也好啊，他诚恳，温柔，率性，天真。
观毕日出，下山坐车回校。她因为莫可名状的惧怕，故意和他离得远些。在他的后面，能够看见他的背影，这是她的小小心机。无望得令人叹息。
她看着窗外逐渐发白的天空，早晨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大地苏醒过来。是这样美好的场景啊。可是有种不如愿，却偏要从心底升腾起来，将一颗心浸润得喜也不是，悲也不是。
在某个时刻，她甚至发觉自己眼角要淌出泪来。于是把头侧向窗外。
7
后来她再也没有参加协会的活动，权当自动放弃会员资格。她害怕一次次地见到他，也许是三言两语的寒暄，也许由此变得亲近，可她不敢冒险。要知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从心底记挂起一个男生。在短暂的相聚之后的长久隔离，是痛苦不堪的。
那么，不如不见。
我们同在一所校园，呼吸着同一方空气。人群中也许会有他的身影。谁知道呢？
说不定哪天，就忘记了。
8
时间是伟大的疗伤师。若不是审视内心对此桩爱恋的反应，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从昔日的阴影中突围。
那是小学二年级的事情了。一个与往常无异样的中午，她照例和伙伴们在操场上跳橡皮筋。白色的网胶鞋，蓝色背带裤，红色的蝴蝶结，那个年代的学生装束让她兴奋。天空似乎永远是晴朗蔚蓝的，小鸟总是在林间歌唱。
一些男生在玩游戏。似乎是玩腻了“老鹰捉小鸡”之类老把戏，有胆大之徒竟会想出把男同学推向女厕所门口这样的损招。于是，几个调皮的男生，架的架，按的按，硬是把某个文弱的男生往女厕所门口推去。被推的男生当然死活不依，拼命抗争，却终究逃脱不了到女厕所门口一游的噩运。于是此后被人讥为“XX去过女厕所了”。
拙劣的游戏继续进行。一帮弱势男生受到了如此“礼遇”。甚至有人真正地被推进女厕所后仓惶逃出。后来，或许大家觉得这没什么意思，于是发展到把女生推向男厕所门口的闹剧。被选中的女生更是哭喊挣扎不已，却也难耐几个“彪形大汉”的力气。
她就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被选中的女生。之所以没有人去办公室告状，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游戏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在异性厕所门口逗留一番而已，说不定能够借此知道对方厕所的内部结构。这一神秘的未知领域引起了孩子们的强烈好奇。反正这个时候没几个同学敢去上厕所了。可是她不这么想，她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但是她不哭，只是恶狠狠地去咬抓住她手臂的人，把他们震慑住了。
令她伤心的是，和她很要好的每天一起上下学的那个男同学并没有及时支援她。事发时他在场。他是她的邻居兼朋友。
或许他是胆小懦弱，又或许是明哲保身。总之他令她失望透顶。
然而这件事终究还是改变了她。那一群男生，那一个男生。自此，她再也不愿和男生往来哪怕是说一句话。她幼小的心灵里开始滋长对男生的反感。甚至扩大为对男性的反感。认为那是不洁和邪恶的象征。
这种情形直到上中学后才有所改观。可是她仍然不肯与男生深谈，相恋更无可能。
9
她在图书馆门口遇到了他。心底涌起一股暖意。还是见着了。
他向她点头示意，报以微笑。她亦是如此，都不说话。旋即离开，但不忘打探几眼背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里的书仓皇落地。
是今道友信的《关于爱》，这所大学哲学通修课推荐读本之一。
图书馆里提供此书的外借服务。拿到手的时候，发现一些段落下面有铅笔描下的淡淡痕迹。比如：
所谓友情之爱，即待人以善，一心为他人，并因此感到快慰。
……
这种爱不需肉体的结合，只求共同的精神价值，它能超越年龄、性别、能力、身份和出身的限界，使千万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是来还书的。当初借阅这本书是因为之前的东山之行他曾向她提及。那时他们谈论学校的通修课，他说哲学老师推荐的《关于爱》还有点意思。
她还记得他说友情相比爱情来得更牢靠。
第二次遇见他是在学校的报告厅。听一场关于西方音乐的讲座。他正好在找座位，落座时才知道又在她的旁边。这次大家闲聊了几句，觉得真是巧得很。
灯光暗下来，专家在讲台展示幻灯片资料。他一个摆手的动作，不小心触及了她的衣袖，而后飞速撤回。她心跳得厉害，他也紧张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试图闭上眼睛嗅闻空气中他的气味。
还是如植物般辛香的气味。原来记忆是准确无误的。那一晚定格在神经中枢的嗅觉而今重现。
于是她心有疼痛。
忧伤，缘自可望不可及的惆怅。
10
厕所事件后，她再度成为同学们注目的焦点是在初中一年级。那天早自习，她给同桌的女生写了一张纸条：
你不要再和XX约会了。
XX是班上最受女生瞩目的男生。那段时间同桌与其走得很近。而她那时只有同桌一个朋友，以为对方要弃她于情谊之外，于是那般心急。
纸条不幸被一个好事的男生捷手先得。该男生以无比夸张的语调大声朗读了这句留言，于是整个班级为之沸腾。各种怪异的论调从或许并无恶意的口中吐出。比如，两个女生争抢XX，或者，她吃XX的醋。她在泪水和愤怒中扬手打了那名男生一个巴掌。甚至免不了几番对殴。此事最后闹得惊动了校长。
她受不了大家的议论纷纷，终于转学了事。数年后，收到了昔日同桌的明信片，只有短短的几句话，表示歉意。
其实，对方又有什么需要抱歉的呢？
11
可以省略掉那些零碎的铺垫罢。有一天，她和他开始约会。
他们在一家街角的茶社里相向而坐。翻看几页杂志，叙说几段过往。是他发短消息邀她出来的。这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
离开茶社的时候，夜色已深。他轻轻地拥着她的肩膀。其实是若即若离地搭在肩膀。两人漫步在通往校舍的路上。这时的他们已经停止语言的交流，低头，对各自的脚步似乎格外地钟情。
某个刹那的短暂光阴，他的脸向她的脸侧近。她正感到一股微热的鼻息袭来，他忽地别过脸去。尔后的时间两人分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并向行走。
她此生再也没有经历那么漫长的路途。
他把她送到宿舍门口，说了再见便走了。此后就没有了交往的讯号。
她亦不便要求什么。于是两人又各自回到原来的轨道。
那个没来得及发生的吻，成为他们交往的终止符。
时至今日，她始终没有追问他的个中隐衷。但她觉得那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她相信他的情意，的的确确是真切存在的。至少那时是。
正如很多时候自己无法被旁人理解一样，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他心中的某个结，她无法帮他解除。
或许那原本就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除吧。
12
他是她第一个为之心动的男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所以她在很多时刻还是会想起他。在寺庙里，她听苏晟说起小沙弥时，其实已经有了同样的察觉。
而苏晟所说的故事，她又何尝不知道其中所包含的特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