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经历过一场浩劫后,苏晟返程归来。
已近年关,公司放假,闲赋在家的感觉并不轻松。因为这趟差旅的遭遇,身心疲惫,杂念丛生。
回想起来有如黄粱一梦。
索性把自己关进书房,就着一杯清茗,趁浮生闲日读圣贤文章。
起初拿起的是一本祖父留下的竖排繁体版老书,没有封皮。开篇即道——“天不可欺,地不可亵,君不可罔,亲不可逆,师不可慢,神不可瞒……”
如同身置空谷之境,很快沉静下来。
怎会有如此珠玑的文字呢?那些老祖宗留下的千古诤言,如今读来依然鲜活乱蹦,熨贴内心。看来自己是该好好重拾一番经书典故了。
愈往下,愈有更多的高论跟随在后:“友不可泛,邻不可伤,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
他稍息片刻,想起诸事,甚是觉得言之有理。
干脆朗读起来:“书不可抛,礼不可弃,恩不可忘,义不可背,信不可爽……”
2
妻子临盆在即,送进保健医院,住院等候分娩。想到自己即将为人父,心里百感交集,如打翻五味瓶。
三十岁不到,本是立业之年,却要为另一个生命煞费苦心。想想便觉得这份礼物来得太早,是对自己灼灼华年的一种变相侵略。
但还是欣喜的,毕竟可以参与另一种人伦。
这些天来他为新生命的名字思量不已。经常冒出新鲜念头,尔后又逐一推翻。一场自己与自己的较量反复进行着。
还有婴儿的性别问题。是男是女倒不重要,男儿好好培养,当立伟业,成大器;闺女是贴心小棉袄,亦可巾帼不让须眉。
惟愿健康齐整。似乎是不应有的顾虑,但又确实是为人父母者不得不想的。曾经听闻过那些另人扼腕之事,因而又有忐忑在心。好在各项检查均正常,还是多往好处想。
以前从未在意的种种,如今因为不得不直面而提上议程。这就是成长么?
一个人要到多少年岁才可以尝遍世间滋味?
3
那一年夏天,哥哥倪释然生水痘。为了避免传染,倪浩然在乡下外婆家住。除却附近的几个小伙伴,他与自然界花鸟虫鱼相处的时日最长。每天朝出夕归,按时按刻地去屋后的田野、溪涧寻找快乐。能在有生之年与大地如此亲近,实乃幸事。
他可以为蚂蚁的集体搬家蹲在地上监视一个下午。可以为梧桐树落叶的形状到底像什么而苦思冥想。可以为观赏傍晚天际的火烧云而把外婆的呼唤抛之脑后。
一日,他被一阵琴声吸引住。是邻居家传出的口琴声。简单得甚至略嫌单调的音乐。却又空灵婉转。循声而至,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桌前吹奏,一个年轻的孕妇在旁边闭眼聆听。对于这种音乐胎教似的夫唱妻随,他并无多少兴趣。他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只想领教一番口琴的魅力。
乡下人好客,这对年轻的夫妇自然对他的到访表示欢迎。很快就消除了生分。
后来,他经常到这户人家玩耍,和那位梳着“一片云”发型的叔叔熟络起来。他教倪浩然吹口琴。他悟性好,长进快,不到半个下午的工夫就记住了每个音孔的涵义。
几天后,他便学会了生平第一首完整的口琴曲目。
仿佛谶语一般,是《送别》: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4
这天夜里下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是多年未见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之势令人间为之肃然。圣洁的白色主宰世界。夜也因此有了神赐的柔亮光线。
呱呱坠地,幼年时学会的一个成语,没想到今日离自己如此之近。儿子就诞生在这样一个别具意义的夜晚。他给他取名苏天邑。
婴儿还看不出相貌出众与否的端倪来。只是眼波清潋,笑容天真。他想起自己曾经也由这般小小生命而来,如今却是又一个生命的起源,多么神奇。
妻子生产顺利,脸上荡漾着红晕。是初为人母的欣慰。亦是新科少妇的羞涩。对他言语间又隐然有种颐指气使的成就感。仿佛邀功请赏一般地单纯。
多么生动的一个女人,他想。
此刻她亦需要关怀备至。因为此刻的她宛若幼童。
望着婴儿熟睡的模样,还是会有暖意自心头涌起。这血脉相通的因果关系让他左思右想。生命的得以延续必须以这种类似剥夺的方式么?他不懂。却想到这二分之一的生命来自自身,算是一种继承。
但毫无疑问,苏天邑的出生从某些方面剥夺了他。使他不得不在本应挥洒年轻的时段去承受为人父者的沉重。尤其是终于可以轻易地感叹自己不再是昨日的懵懂少年了。
他从此的生活里多出了担当和必须无私的奉献。
而那种剥夺其实是亘古不变的。即使苏晟晚婚晚育,他作为生命个体的单一性和自我性还是必将接受子女的蚕噬。
5
父母自然高兴。忙前忙后不亦乐乎。他们看重的或许是香火的延续。准确地说是代代相传的实现感。父母并不是重男轻女之辈。
他看着他们由中年迈向老年,而今又为幼齿劳心,一生似乎就拴在了后代身上。这种寻常人生的寻常步骤,是不是来得太模式化了一点?
但是,一份感激之心还是油然而生。没有人能选择父母,生在这样的平常足实人家也算一种幸运。
他想起倪浩然,不知道他父亲的残障有无加剧,母亲是否有音信了。他会去寻找母亲么?他现在何方逗留?
世间之事真是奇妙,此处彼处,相隔甚远,却因种种牵连相通起来。纵使无法观形闻声,依然可以付诸思想。如此而来,天涯也似咫尺。只是,终究不能相处共事,亦不能一同欢笑打闹。
所以那些散落四处却存干系的人们,每当互相记起,总有一份失意在心。就像祖父去世前口中还念念不忘的一件事,祖父的大哥,那位他未曾谋面的伯祖父,当年抓壮丁时被掳去,解放后去了台湾,自此下落不明。
他不知道哪种人生才是最精彩的。是像倪浩然之少数派那样充沛,流离,甚至甘愿放逐么?还是像自己和众人一样朝九晚五因循守规?
6
那个夜晚和往常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并无多少异样的征兆。
然而,当尖利的哭喊声和鞭炮声划破乡村的静谧时,的确是有什么发生了。平常日子,鞭炮声往往夹杂太多不幸的意味。没有人愿意听到。更何况,这次还有令人心折的哭泣。
倪浩然从外婆家里推门走出来,试图知晓是哪里出了哪种事情。空气中的硫磺气味刺鼻,断断续续的哀号引人发憷。夜晚开始热闹起来,各色人等开始慌张急促地穿梭。倪浩然已经可以猜得出个端倪了。他极力暗示自己,沉住气,别怕。
事故就发生在那位教他吹口琴的邻居叔叔家。他的妻子在乡卫生院生产时子宫崩血,母子的命都没保住。
他和那位叔叔毕竟有着类似师徒的感情,于是想得知他的景况。很多事情终究要在忐忑中接近真相。
堂屋里的气氛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叔叔往日里那张神采奕奕,闪烁着乡村文艺青年光芒的脸此刻如同槁木死灰。但并没有想象当中的恸哭。虽然一双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然而他的母亲即死者的婆婆哭得很厉害。女方的长辈亲戚也陆续赶来,捶胸顿足者有之,呼天抢地者有之。
这种场合,少年亲见,不免残忍。他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种恐惧。以及对生命的不安。
翌日,下起了大雨。邻居家的灵堂搭了起来。哀乐通过大喇叭传送开来。悲伤似乎还要长久地浸染下去。
倪浩然被要求收拾好行囊,由外公护送着返回城里去。
沙砾路布满泥泞,他趴在外公的背上,心里沉思不已。一路上祖孙俩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小的喃喃自语道:为什么生孩子会死人呢?
7
婴儿长起来像一阵风一样快,没几个月,就出落得像模像样了。一家人把重心都转移在他身上。苏晟似乎感受到自己不如以往那般集百般宠爱了。
他对儿子居然萌生一种醋意。
是的,苏天邑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中心。因而苏晟居然会有失宠的感觉。以前,父母怜,妻子疼,总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孩般可以向他们兜售天性里的淘气和顽皮。现在却不能了。没有人在意他的这份小小心结。毕竟已为人父,外人看待他亦多了一分尊敬。
尊敬。这缘自辈分升迁的尊敬提醒着他的责任。如今他做任何事情时无时无刻不听到一个声音从脑海深处腾起:你现在是父亲了。
父亲。这个角色的意义包含太多牺牲。
8
休完产假,裴雯就继续投身职场生涯。她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子,凡事不肯落后。有职业女性的大气利落。苏晟想不出她哪里不好,但也说不上她哪里特别地好。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安然无恙。
苏晟的工作依然如故。偶尔憧憬升迁。期待出现惊喜。只是苏天邑的加盟让这个家庭多了一份活力。有时上班的时候想起家中还有个日渐长大的小人儿,难免有欣喜溢于嘴角。
或许,他是上天派来给这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趣味的吧。
传说子女是父母前世的冤孽,这世来讨债的。苏晟以前不以为然,现在却是佩服起这话的始创者。
当深夜婴儿的啼哭催人心肺的时候。当他发烧急喘需要立即上医院的时候。当所有的收支和规划都要以他为重点的时候。当为他的一颦一笑牵动情绪的时候。
大概再长大一些,大到又不是太大的时候,才是最父子俩相处最为融洽的时候。
9
倪浩然再次到乡下是次年正月。全家来给外婆家拜年。他特地留心了邻居叔叔家,没有发现那个身影。
外婆把他叫到一旁,从衣橱里翻出一管口琴来。是那位叔叔送给倪浩然的,说这个孩子有天分。他在妻子下葬一个月后就去沿海打工了。一直没有回来。倒是过年的时候给家里的父母寄了些钱。外婆红了眼眶,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一个那么开朗的人呢,后来就再也没有见他笑过。
起初他不敢接这礼物,认为上面有死亡的阴影。但见它擦拭得洁净光亮,又想起叔叔的和蔼,再加之抵挡不住音乐的诱惑,于是收下。
那管口琴跟着倪浩然有三年,直到一次搬迁时遗失。他一直记得那个牌子,天鹅。
一种接近于虚构的鸟。因为太过美好。
10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哭夜郎
行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光
父亲用毛笔在红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上以上的字样。写了好几张。同样的内容。然后分贴在小区门口,道路电线杆上。
苏晟记起自己以前也曾见识过这几个句子。是治疗小儿哭闹的偏方。他当然知道这是迷信,可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父亲的作为。
父亲毕竟是他的父亲,看出他的疑惑来,主动给予解释——
“我知道这是迷信,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良好的祝愿,何乐而不为?又没有危害他人,权当是一种心理安慰吧。再说平常见到这样的字条我也会念的,哪个不愿意世上的孩子好呢?”
11
“叔叔教你吹口琴,好吗?”
“DO、RE、MI、FA、SO,对,就是这样。试试高音部。”
“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来,把手这样放着,嘴张大些,含七个孔。”
“现在把这首歌完整地演奏一遍。”
“其实你只要仔细聆听,大自然的很多声音都是美妙的音符。”
“音乐是生活的源泉。”
……
12
在去往保护区的途中,旅游巴士坠下了山谷。
那一刻,他觉得生命走到了尽头。车体沿着坡势往下翻滚的时候,他紧紧攥住前方座位后背上的横杆。求生的欲望让他暂且忘记了恐惧。最后巴士终于停止了运动。他已被折腾得七荤八素,感觉浑身到处都是磕磕碰碰的,疼痛难耐。
哭喊。踩踏。撞击。各种声音杂乱地混在一起。他感到疲惫之极,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阵鸟的鸣叫。一声一声地,动听得很。他从倦意中警醒,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不远处的车窗外的天空里,一只丹顶鹤在盘旋。
他就是从那扇车窗里逃生出来的。车窗玻璃已完全破裂开来。
后来,在这起有案可查的交通事故中,他成为五名幸存者之一。除了一点摩擦伤外并无大碍。
当他重新站到这个朗朗世界里的时候,却感到一阵绝望沸沸扬扬地涌上心头。是有什么东西隐约消逝了吧。
我梦见他了。你认识的,倪浩然。那天出事的时候我看到了丹顶鹤,可是后来我从车里爬出来却什么都没有。一定是他,是他的指引。难道那就是他所说的礼物?
他动情的声音类似哽咽。裴雯把手搭过去,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一下下地抚拍着他的脊背。
与对待苏天邑不同的是,这次不需要哼催眠曲。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