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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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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缎面再生纸笔记本。没有署名。

页面下方标有页码,正反面累计共一百六十页。前四十七页均有记录。但其中有缺页八页。从缺页留下的残迹看,是先写好再撕毁的。第一百六十页有记录。

有扉页。扉页画有一幅简单的手绘画。内容为:房屋、太阳、云朵、树木、花草、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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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页:

我们怎样到河对岸去。怎样去。

涉水有危险。飞翔不可能。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河的这一边。而我们的心,却已飞抵那一面。

一百年后,我们忘记这个故事。记得地球上曾经开满各种美丽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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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页:

今天我离开这座城市。也算是和自己的青春正式告别。其实应该和几个人打声招呼的。可是没有必要了。做朋友有时候也需要一点缘分。

从今往后我将走上一条荆棘遍布的人生路。前方会有什么等待着我?沟壑?歧途?苦难?灾祸?这些我都不惧怕。既然心中装满了梦想,就应该不顾一切奋勇前行。

这几年我一直在攒钱,画插画,做兼职,为的就是毕业以后不工作也能自食其力。我实在不喜欢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是这个想法未免幼稚,看着办吧,实在不行边挣钱边上路。

在此之前我还要回家一趟,看看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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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页内容从略。

第四、五页:

出乎意料,父亲比我想象中老得快,头发竟有些斑白了。但他身体还硬朗,平日里和他那群老友在一起搓搓麻将,喝点小酒,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他脾气还是那样暴躁,说话的语气依然笃定。只不过我能看出他的伪装。其实他内心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清楚。

这么年来我们一直有隔膜,未曾倾心交流过。然而这次我执意要远游,他却表现得很不舍,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他翻出一张银行卡给我,可我硬是没要。我说自己挣了些钱,真的不需要。他说那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需要用钱尽管给家里打电话。我答应了他,但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从理论上讲,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再问父母伸手要钱是一种耻辱。

晚上,我们爷儿俩挤在一个床上,他说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其实他是体面讲究的人,爱干净。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觉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记忆跨越差不多二十年时光,父亲身上独属于他的气味又重新返回我的嗅觉里。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我才会像今晚这般靠近他。

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从他口中我得知自己儿时的许多糗事,觉得有趣。我们仿佛一下子亲近了很多,就像回到当年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地和父亲撒娇的时光一样。不,我们就像兄弟一样。

他告诉我关于母亲的一些事。他说你不要怨恨你的母亲,她情有可原。我们是媒约婚姻,婚后才发现彼此并不合拍。我们纷争太多,看得出来她并不幸福。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选择离开是迫不得已的。虽然这些年她没有回来看过你,但作为一个母亲,她绝对是惦念着你的,只是身不由己,她不便回来。

其实这些我早就猜出个大概了。我说我一点也不怪母亲,说不定哪一天我还会找到她,她不回来看我,我总可以去看她吧。

我们小心翼翼得回避着关于哥哥的话题。都不愿意揭这个伤疤。然而某个时刻,我们的眼神出卖了我们的内心。于是我们只有给对方一个微笑,以此替代千言万语。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和父亲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就像我们对于感情的表达,都是这般含蓄。毕竟,血融于水,叶生于根。

我在家里停留了三天,这三天我和父亲几乎形影不离。重温了三天孩童时光。

今天早上我上路。他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留恋外面的风景,也罢,好男儿志在四方,什么时候觉得不开心了要记得还有个地方可以回来的,这扇门永远为你敞开。

他居然文绉绉起来,于是我心里觉得有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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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至十二页内容从略。

第十三页:

我在这里会遭遇爱情么?我喜欢她。看得出来她对我亦无反感。因为这个原因,我准备在此逗留些时日。如果真的值得停留。

她是保护区的养鹤姑娘,从一所林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来工作。这种专业注定她的习性,温和善良,富有爱心。

我重新购置了作画工具,白天去保护区写生的时候,她来作伴。我们一起,在湖畔,我画画,她喂食丹顶鹤。有时也结伴去散步,或者进城添置物品。从这里到市区的购物中心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风景璀璨得很,滩涂湿地,丛林水泊,到处都是如诗似画的况味。

晚上,我回到寄居的旅馆,看书,听音乐。感觉生活美好,夫复何求。

我们都不急于表达什么,只是这么纯粹地“在一起”。如同孩提时代的两小无猜,甚至有时还会有羞赧的神情。或许我们在爱情世界里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如果这可以称为爱情的话。

又或许我们已经从爱情的巢臼里脱离出来,可以漠对人情冷暖,世间风雨。

我不知道明天和后天又有什么区别,亦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但是我知道,我们太相似,注定只能各自恪守自己心灵深处的那方小天地。我们缺少那种互补的因子。我们是知己,但未必会携手白头。

总会有什么在召唤着我离开此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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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至十七页缺。

第十八页:

这是一座岛屿。一个被海洋包围的岛屿。景色宜人,空气清新。

为了提升“在路上”的信心,我开始打工。是在一家通宵书店做店员,上的是夜班。工作倒是轻松,就是苦于不能随时看书。那么多书摆在那里,对我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因为营业时间的特殊,客人便有了共同点。是那些不喜欢玩乐的人打发时光的好去处。我就亲见某位顾客定时在周末来这里消磨整个晚上,直到次日清晨离开。不打烊的书店,原本就是一种善意的呈现。

我还是继续画画。也学着把所学的专业知识利用起来去做一些事情。

黄昏时我喜欢步行到海边看日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的夕阳,沐浴着徐徐微风,全然不知什么是烦恼和欢喜。只觉得生生世世亦抵不过此刻此时。

偶尔有浪涛拍岸,更是一番好景象。那种迎面扑来的潮湿清凉,那种震撼人心的气度。

孤单?有一点吧。可是我似乎从来都是孤单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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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二十页缺。

第二十一页:

前段时间生活上遇到了一些困顿。潦倒,倒谈不上;不过费思量倒是真的。其实自己曾经有过如此的经历,纵使再有更多的难处一起袭来,亦会过去。

就像古时文人中我欣赏的苏轼,他一生坎坷,以悲情而终。但其身上的那种随遇而安的洒脱,又有几人能敌?

一零八二年,他因文字得罪皇帝,被流放到偏远的黄州,在那里创作了著名的书法作品“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我特地查找过资料,得知寒食帖的下落——一九二二年,“寒食帖”来到日本东京,在关东大地震中被抢救出来。一九四五年,“寒食帖”经历太平洋战争,辗转来到台湾。

以后若有机会去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还真想一睹其真容。

然而,在书法作品背后,那穿越近千年的历史又能回来么?他当时的心境,又如何去体会?

8

第二十八至三十六页内容从略。

第三十七页:

早已过了那种盼过年的年纪。但是,过年,于任何一个人,应该都有特殊的意义。所谓万家团聚,所谓辞旧迎新,所谓其他种种。

其实于我只是警醒,又一年过去了。

这个除夕夜,我不看春节晚会,不发拜年的短消息。当然,短消息是不可能了,我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使用通讯工具了。但我还是给父亲挂了电话,彼此致以问候。我不回去过年他亦不计较什么。他明白我,因此我无需多言。

阖家欢乐。那是别人的事情。我们两个,只需要几句问候就心满意足。我甚至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缺少什么。那些在他人看来理所当然之事,未必真有理所当然的价值。

世相千面,对比没有丝毫意义。

我在街上游走。出乎想象,街上热闹得很。放烟花爆竹的有,嬉笑打闹的有。而我,只是一个看客,清醒地看着,并不参与其中。

黑色的天幕被烟火照亮。又暗下去。如此反复,不知疲倦。震耳欲聋的声响是这出戏的背景。仿佛整个人间都要沸腾一般。

我望着浩瀚夜空,心底豁然清澈。那清澈,由一点,至全面,几乎要化为虚无。

于是我兀自开心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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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内容从略。

第三十九页:

真是一个意外的发觉。数年以后,人们将不再有自己的亲戚。除了直系血亲,即父母的父母的父母依此类推。

因为,独生子女已成当今大势。如此一来,两个独生子女成婚,生下的独生子女便没有叔伯姑舅之类。或许他们的祖父那一辈里会有一些亲戚。可是由这新生的独生子女再往下,那些后代便真的只有父母的父母们算是亲戚了。

而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这样的亲戚不只是“亲戚”这么简单。或许未来某一天,“亲戚”这个词将退出历史舞台。

那么,这样一来,如今的那些双胞胎可真算幸运。因为他们能为后代提供某种幸运。我也是幸运的。我也是双胞胎。可是,我的哥哥已经不在人间。

但我仍然是幸运的啊,毕竟曾经有着那么一个人,和我分享这份幸运。他虽然不再存世,可在我的心底,依然鲜活。

是的,总有那么一个人,和我一样相貌,一样高矮,一样胖瘦。他总是存在的。

所以,我永远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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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至四十二页内容从略。

第四十三、四十四页缺。

第四十五、四十六页:

我与母亲相见了。

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过她。甚至不曾打听一二。但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那份由母体子宫而出的生命的关联,是不可能抹煞的。而且,说实话,在某些时刻我亦是想念她的。

或许我们之中有着冥冥中的感应。这感应,缘自血缘,并使得我们在世间的时候心存期许。

她现在生活安定,有了新的家庭。我不想过多地介入她的生活,权当一次短暂的相聚。因为,在我们的心底,总有一份由时光机器生造出的纠结。那纠结,来得如此深重,让我们总是容易处于某种对峙之中。

仿佛伸手可得,却始终近求不了。

然而我们终究是母子。她亦能像父亲一样懂得我眉眼间的欲说还休。

沉默。沉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某个瞬间,望着我不再熟悉的她的面容,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油然而生。这个人,她真的是我的母亲么?我真的自她体内而出,又长成如今这般年纪么?

所有的思考都是徒劳的。事实如此。不容有其他假设。

经历了兄长的早逝,父亲的残疾,如今能与多年不见的母亲聚首,于我而言,本身就是一份受宠若惊的厚礼。我又在这里思忖什么呢?

与她道别时,我拥抱了她。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竟然比她高出一个头来。我为自己的成长感叹。哪怕这种成长颇有自生自灭的潦草与颓败。

我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感谢她。感谢她迫于世情的离开,感谢她赋予我的不得已的坚强。

过去的,终将过去。未来的,不会轻易如意。

如果说那十多年的光阴是上天对我的刻意,是万千人中偶然性的生成,那么,眼前能拥有和把持的,我岂能再让它如流星般消逝?

所以最后,我对母亲说,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但我们其实是在一起的。

是梦终有梦醒时分。

可是,前面的路,我还是要继续独行。

已经没有了选择。亦无需选择。

11

第一百六十页:

偶得小书一本,封底如此写道:

“提起精神行得,脚跟把定立得,

源头寻着坐得,放下万缘卧得,

如是,来得去得,饿得冻得,

万物静观皆自得。

——金山楞伽小隐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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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是第多少次阅读这本笔记了。总觉得其中有股魔力吸引她去读。字迹端庄,言辞淡泊,却藏着穿透纸背的隐忍。

那一年的江南游,她和他在一间茶室因某种默契倾心交谈。收拾桌上物什时,她错拿了他的笔记本。待到结束旅行返回家时才在背包里拾得,终于记起当时情形。想物归原主,却又联络不上,只好作罢。出于好奇,她阅读了它。直至感同身受于其中的悲喜。

她是幼稚园的美术老师。今天教小朋友们画的是仙鹤。有个男孩画得不错,她给了满分。她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孩子的美术天分。

她还记得那个偶遇的旅人在笔记本里对仙鹤倾注了不少笔墨,于是又翻出来重阅。这一次,她隐约察觉到某些事实。

也许,有更合适的人应该读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