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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记得当初是少年

1

又是一个如此纠结的夜晚。父母在吵架。偶尔,母亲还摔个碟子碗筷并扬言要离婚。他说,“浩然,我们出去吧,这里不好做功课。”

“如果他们打起架来怎么办?”

“放心好啦,又不是第一次了。打不起来的,就算打起来我们也帮不上忙的,反正到时候妈妈一哭‘战争’就会结束。”

于是,两个小学生抱着文具书本来到附近的初中部自修室。

他们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那些住校的中学生以为他们是教师子女,也没有过问。兄弟俩安静地写作业。可是心不在焉。

他们是同一个班级的,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自然相同。倪浩然往往提出要借鉴一下哥哥作业的要求,均遭断然拒绝。倪释然的理由是,“如果你成绩退步了考不上重点中学,那么以后我就不能帮你做值日了。”他善于以这样类似的方式劝诱弟弟,并且每次都奏效。

实际上倪浩然天资聪颖,成绩虽然不稳定但只要稍微用心每次总能升上去。

做值日,除了喊“起立”无非就是课间擦黑板,放学后留下来打扫教室。倪浩然贪玩,放学后恨不得立即飞到院子里的伙伴们身边。起初轮到他做值日的时候他总是让倪释然独自留下打扫教室。后来觉得过意不去,就一起做。乃至某天良心发现,竟然也开始帮倪释然做值日。只是他干起活来拈轻怕重,明显滥竽充数。

做完功课,回家。

路上,倪浩然又有了新的要求。“我们去游戏厅打游戏机好不好?”

“不行,学校有规定,未成年人非节假日是不能打游戏机的。”

“我知道有个店可以的,只要你不说别人是不会知道的。再说我们又没有戴红领巾。”

“可是这么晚了,再不回去的话爸爸他们要担心了。”

“求你啦,哥,就玩一会儿。你等等我,很快就回去。”

听到一声“哥”倪释然就心软了。平日里倪浩然是不愿叫“哥”的。这也成了倪浩然的杀手锏,屡试不爽。

“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两个游戏币,你再借点钱我。”

倪释然就只好“借”给他钱。奇怪的是,每当出来做功课的时候,倪释然身上总带着一些零花钱。

回到家里,“战争”已经结束。但大人们还是有些余怨的,正好迁怒于孩子们的晚归。

训话基本上是这样——“又野到哪里去了?”“你这个哥哥怎么当的?不带弟弟早点回来。”“都不争气,都是冤孽。”

两兄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沉默。只是沉默的意义不同。

2

哥,我早就不玩游戏机了,就连现在很流行的PSP我也不玩。

我那该死的好逸恶劳,也早已改过来了。上中学的时候,我抢着做值日,老师都夸我勤劳。

爸爸妈妈再也不吵架了,你也不必带我去初中部做功课了。因为,他们根本吵不起来了。以前,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讨论一个问题:如果他们离婚我们跟谁。其实这根本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但我们总是担心它的发生,害怕某一天就被迫各奔东西从此再也不能一起上下学一起玩耍。

现在好了,这个问题永远解决了。

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3

倪释然生水痘的那个夏天,倪浩然在乡下外婆家第一次经历他人的死亡。而且是两个人的死亡。只是,一个死在腹中,一个死在产床上。

倪浩然和外公一起返城回来,当晚两兄弟又睡在了一起。因为倪释然已经痊愈,所以就没有隔离他们。

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暑假的漫长离别,两人自然很是亲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倪浩然把那段揪心的经历讲给倪释然听。说那个新娘子真可怜,还有那个教他吹口琴的叔叔是。说长大了最好不要结婚,结婚就要生孩子,生孩子新娘子就有危险。说外婆很惦记倪释然的病。说外公捎来的倪释然最爱吃的山楂糕要分他一半。说乡下可好玩了,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钓虾。

倪释然也有一个重磅消息急着告诉弟弟。动物园开园了,几天前爸妈带他去了一趟。丹顶鹤的头顶真的是红色的。看到了猴子,在假山上蹿上蹿下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时真可怕。有些动物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可能是想家了。

后来兴许是累了,两人就逐渐不搭腔了。

睡到半夜,倪浩然突然坐起身来,拧开床头灯。并把倪释然喊醒。

倪释然睁开眼睛,看弟弟满头大汗的,以为他生病了,就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那个新娘子了,她躺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流血。哥,我怕。”

他这个时候又好不容易叫了声“哥”。倪释然一边叫他别怕,一边像个大人一样握住他的手。

毕竟是八九岁的孩子,哪有不怕的道理。倪浩然最终搂着倪释然才得以继续入睡。

这个夏天的夜晚,天气是炎热的,房间里只有电风扇在转。两人都睡得出了一身的汗。

4

哥,后来那个叔叔把他的口琴送给了我,可惜搬家时我把它弄丢了。

现在医疗水平很发达,那样的灾难已经很少了。不过每天还是有类似的悲剧在上演。这真的让人感到遗憾。

你说的没错,动物园里的动物一点也不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动物园了。

现在大一点的城市都有了海底世界,在隧道里看着那些鱼儿游啊游的,我觉得它们很可怜。就那么大一个地方,整天游来游去还不腻啊?其实也蛮好看的,可惜你没见过。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夜晚是我从小至今惟一的一次在恐惧中搂着别人入睡。现在家里早就装空调了,夏天睡觉再也不会流汗了。

我们家已经搬了好几次了,城南到城北再到城东。城市的变化也快得很,上次放假回去我都差点迷了路。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回来的路。

5

那时社会上开始提倡素质教育,学校和家长都很看重学生的所谓“特长”。倪浩然的父母也随大势给他们兄弟俩报了寒假美术培训班。原本倪浩然更喜欢音乐,但因为那个悲伤的故事,他还是和哥哥一起选了美术。

先学素描,再学水彩,分两期。水彩结业时照例要交作业,自由创作。倪释然画的是“松鹤延年”,画里面有仙鹤,青松,还有牡丹。他画得很有神韵,用色也很到位,倪浩然亦打心眼里佩服。因为他不明白,倪释然没有见过仙鹤,怎么画出来和电视里见过的那么像呢?

倪释然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仙鹤就是丹顶鹤啊,动物园里不是有么?六一节我们一起去看过啊。”

“你真笨,仙鹤怎么可能就是丹顶鹤呢?根本就是两种鸟啊!”

“不骗你,我以前也觉得它们不同。但动物园的笼子上面的铭牌有说明,我记得清清楚楚,‘丹顶鹤,别名仙鹤’。其实我觉得自己画得并不好,因为我是按照动物园里的印象画的,可我自己觉得真正的丹顶鹤应该更有优雅的气质,就像书上说的一样,‘仪态超俗’,我说的是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那种。我希望有天能够去看看在天空自由翱翔的丹顶鹤。”

“哦,原来丹顶鹤就是仙鹤啊,有意思。”

6

什么“松鹤延年”?哥,它们根本就没有延你的年。全是骗人的!

现在我还画画,不过水平很一般。没有你的好。听说你的那幅画还被选到某本美术教材的“学生习作”里去了。

你说希望去看在天空自由翱翔的丹顶鹤,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完成这个心愿的。

丹顶鹤和仙鹤没有区别,我现在再也不会搞错了。

7

学自行车的那一阵子,因为当时的条件制约,家里只有一辆车供兄弟俩使用。他们在附近学校的操场上练习,一人骑,一人扶,交替进行,直到两人都学会。

那段学骑车的日子是兄弟俩颇为快活的时光,就像春天去广场放风筝一样快活。

可是学会了以后问题也跟着来了,上下学两人骑一辆车,谁载谁?倪浩然倒是安排好了:他来骑,因为他是弟弟,所以哥哥要让着他,由他享受骑车的新鲜滋味;骑累了就由倪释然来骑,因为他是哥哥,载弟弟理所应当。这种“霸王条款”显然很不公平,然而倪释然并没有反对。

有一天,两人闹别扭,放学时倪浩然独自骑车先走了。还没骑多远自行车链条就出了毛病,他只好下车,推着走。几个步行回家的同学赶上了他,于是结伴同行。他嫌推着车子走路麻烦,又费劲,于是就把车停在路边,朝跟在后面数十米远处的倪释然喊道:“喂!你把车推回去哦!”

“不!你自己推!”倪释然这次也来了脾气。

倪浩然心想,我就不信你会让车子留在这里。索性就不管,和伙伴们一道放开手脚走了。

“我不推!我真的不推!车丢了你自己负责!”倪释然在后面大声喊话,听口气很是坚决。

可是倪浩然也横下一条心,根本不搭理他。

后来,倪浩然还是见到倪释然把车子推回家来了。只是他的眼里噙着泪花,看来的确是受了委屈心里难过。然而,父亲很凶地责怪倪释然不爱惜车子的时候,他仍然一声不吭,甘心替罪。倪浩然怕挨打,也没作声。

当天晚上,倪释然在房间里一个劲地流眼泪,不说话。倪浩然看不下去了,觉得这回玩笑开过头了,也急得哭了。他的哭,掺杂着后悔和感激。也许是越哭越想哭,到最后,他索性放声痛哭起来。倪释然从来没有见过弟弟哭得这般伤心,一下子吓着了,于是赶紧破涕为笑:“别哭了,没事啦,反正爸爸又没有打我。再哭把他们吵醒了可真要挨揍了。”

8

哥,那个时候我真是坏透了。我居然从来都只想到自己,从来也没为你着想过。

经历了那件事以后,我们的关系更融洽了,再也没有任何的争执,我也争着把车让给你骑。可是,可是为什么快乐总是那么短暂呢?还不到两年。

现在你要是回来的话我把最新款的山地车给你骑。你不愿意骑也没关系,我可以载你。只是这辆车不带后座,你只能坐前梁上了。

还有,我再也不那么自私自利了。真的要谢谢你教给我很多道理。虽然你从来没有说。

爸爸再也没有打过我了,可能他也打不过我了,谁知道呢。反正他现在走路都不灵便。小时候我挨打是家常便饭,还害得你也跟着背那么多黑锅。

对了,那一次我哭得把你吓着了吧。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么大劲地哭。其实受委屈的是你。可我就是想哭,因为我从来没有见你那样哭过。我都不知道你当时心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打死我也不会哭了。只是在特别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会偷偷地流几滴眼泪。我在游泳池里就这样试过,你不要告诉别人。

9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手上捧着另一个十二岁少年的骨灰盒。这本身是一件超出常态思维的事情。更何况两名少年还是出自同一母体的孪生兄弟。

然而他还是要这样去做。和蹒跚的父亲一起将骨灰撒落到江水里。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大的一个人,如今就栖身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几天前那个活蹦乱跳的角色和手上这一把一把的没有温度的粉末状物体挂上钩来。

他真的,变成了它们么?

尸体从事故地点附近医院运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哭。恐惧把悲伤打败了。他宁肯相信一切只是暂时的。片刻黑暗过后会重回光明世界。一定是时空隧道在此作祟,才会出现这种骇人的幻觉。

欺骗自己的方法有很多。而真相却永远只有一种。他终究还是要面对一个亲近的人的仓猝死亡。

不幸的是,他尚年幼。幸运的是,他尚年幼。

他看着骨灰自手中撒落,在空中作短暂停留,如眷念这朗朗乾坤的人间一般不忍离去。最后落到江面上,倏忽不见。

于是,一个人,就此和这条江融为一体。江水东去,最终直至陆地边的海洋。

10

哥,你是那么不舍么?可人间还是不要你了。

那时为了不让父母睹物伤心,大家提议把你的骨灰撒到江里。你连一个墓冢都没有,有的时候我看到别人家去扫墓,我就会恨当初那些想出歪主意的人。没有凭吊的地方,我不能去坟前种上些草木,不能到坟前给你吹你最喜欢的那支口琴曲。

但是也好,你后来不是到海洋里去了么?我看到海就等于看到你了啊。去年夏天,我就去看了海。

中元节的晚上,我看到很多人在路边烧纸钱,我也想烧点给你,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买。你看,我还是这么低能,什么都不懂。

哥,如果此刻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第一个动作会是什么呢?

你放心,我认得你的,我们肯定还是一模一样。

你,应该也长得和我一样高了吧。

11

——你只比我大三分钟,我却要叫你“哥”,不公平。

——大三分钟也是大啊,你想想,要不是我比你力气大,怎么会先来到这个世界呢?

——如果我先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你救应该叫我“哥”了?

——当然,先下手为强嘛。

——可是你一点也不强,你没我壮,还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我呢!

——这跟打架没有关系,谁先出生谁就是哥哥。

——那哥哥和弟弟还有什么其他的区别?

——有啊,哥哥要照顾弟弟,而弟弟不要。

——我看我照顾你还差不多吧,昨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居然被一条狗吓成那样。

——保护不只是指这些啊,比如……

——那好,以后你替我做值日。

——哦。不过你早上再也不能赖床害我跟你一起迟到了。

12

哥,我终于看到丹顶鹤了。不是动物园里的那种,是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那种。

它们的叫声真的太动听了,远不止《诗经》里“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那般。可我想不出什么好的词语来形容,总之是你一听见那声音就忘记自己是在这个地球上,忘记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哥,现在我心里终于放下了一件包袱。自从那年寒假起,这个愿望就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要去实现。而今,有种如释重负的舒坦。是的,我再也不必日思夜想着你的小小心愿,再也不必在梦中一次次为了追赶那只丹顶鹤而坠入万丈深渊。

可是,为什么有种抑制不住的酸楚如千军万马般碾上我的心头?为什么我分明在那一声声鹤鸣中依稀听到你的笑声?为什么站在这里看到那一群白色天使的不是你呢?

哥,我想所有的悲伤都该告一段落了。我看到它们体态轻盈地在空中或盘旋或疾飞,仿佛看到你在天堂亦是这般快活,这般忘却凡尘。

再见了,哥。这么多年了,我终于从梦魇里挣脱出来了。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以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去追逐了。

在我最困苦的时候,你再赐予我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