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迟梨的字典里,“风尘”二字向来是用来形容女人的。
可此时此刻,她看到这个叫温屿舟的男人,脑海中莫名就冒出了这个形容词,就像金庸小说中所谓的“一见杨过误终身”。
“皇城”夜总会里霓虹迷离,迟梨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进门便不知所措,不过,邀她来的祁少恭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一边同工作人员打着招呼,一边侧身来牵她的手。
迟梨佯装拿包避开那只手,喧阗沸腾的音乐里,她听到祁少恭热情恭维地笑着说:“是温总!好久不见,喝多了?”
灯色迷离,光影流转,迟梨抬眼看到一个风流绝世的男人。男人洁白的衬衫半敞,皮肤如玉,锁骨形状好看,她再往上看,是一双微醺迷离的桃花眼。
男人没说话,只扬唇轻笑,有一丝傲慢,目光却是温热的,迟梨一脸发蒙般盯着对方,恍然发觉那抹星火扑向自己,她似被烫了一下,慌忙垂眼。
“小白,照顾好温总。”祁少恭向偎在男人怀中的美女道,姑娘娇声应了句“是”,半扶半抱地架着男人往外走去。
偌大的豪华包间里,男男女女坐了一片,碰杯声、笑骂声、歌声混杂其中,迟梨跟在祁少恭的身后找了个地方坐下,那些看起来衣衫华贵的男女并没人理她,带她来的男人忙于和熟人打招呼。黄总、江总、冯少、周小姐……一圈寒暄下来,他好似才想起身边的她,有点愧疚地拉过她的手臂,向众人介绍:“这是……”
“我叫迟梨,是祁总的老乡。”她快速地截断了祁少恭的话,生怕他当众宣布她是他的女朋友。
不过,这是事实,她和祁少恭只是棠安老乡,这段时间,他正在追求她。
众人心领神会地给了祁少恭一个嘲讽的眼神,年轻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拿了杯酒跟人碰起来,赌气似的没再搭理迟梨。
本来,像祁少恭这种要长相有长相、要事业有事业的豪门少爷,从来都是漂亮女孩趋之若鹜,他这样上赶着追还被嫌弃的,也就她迟梨了。
有人跟祁少恭碰着酒杯笑问:“能让祁少碰一鼻子灰,这姑娘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不过是一对大学教授的女儿,其父母都是谦和温润的知识分子,家境算不上坏,但绝对称不上豪门。不过,迟梨的外公是国内知名的书法家,迟家家风严谨,书香浓郁,外人都赞他们家培养出的孩子个个知书达理、清雅似兰。
迟梨毕业后在一家晚报做编辑,每天与文字打交道,沉静文雅,像一朵静静开放的梨花。一次老乡会上,祁少恭认识了她,见惯了莺莺燕燕、万紫千红,忽然发现这么一株清淡高雅的盛世梨花,有钱有颜的祁少恭便不知疲倦地追起来。
迟梨面皮薄,推了几次推不掉,这才接受祁少恭的邀约,没想到,他带她来这种地方。
有个相貌妩媚的女子在唱黄龄的《风月》,边唱边向祁少恭抛几个媚眼,迟梨干坐着只觉得自己碍眼,于是说了句“我去上洗手间”,起身走了出去。
她刚出了门,一道男声响起:“这就要走?”
走廊的灯光不知出了故障,还是被人关了,她的视野里一片暗淡,只看到一个挡在眼前的模糊轮廓。
混杂着淡淡酒气的男性气息侵入她的鼻腔,她戒备地往墙退了退:“谁?”
黑暗里响起一道低低的笑声,轻浮,却好听。
“我不管你是谁,这是公共场所,麻烦让开。”迟梨声音不大,内心那股慌乱感被强行压下。
除了慌乱,她似乎猜到这人是谁,是那个一身风尘气的男子。
声音再度响起,温热的气息袭上她的脸:“你是祁少恭的女人?”
迟梨锁眉,冷冷地怒道:“我不是!我谁的女人也不是。”
他把她当什么人了?
“很好。”渐渐适应光线,迟梨看到正对着自己的一双眼,放肆又深沉,像星河荡波,一小团光晕缓缓地往她的心里荡去:“那,要不要来跟我?”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狼狈逃窜的,只记得灯光忽然大亮,明晃晃的光线里,男人风流挺拔的身影被几个美女众星捧月般推回包间,留给她的,唯有那一个擦唇而过的“吻”……
算是吻吗?她应该是被轻薄了吧?以她所受到的教育,她此时应该生气、羞愧、愤怒,但奇怪的是,这些感觉统统没有降临,她的心里泛起的反而是一圈圈温柔的波浪,像十六岁时校园樱树枝头的樱花,飘下来落在心上,让她想起少女时代那些不敢言说的梦、那个如树如玉的少年。
一个登徒子,怎么竟然让她起了遐思?
迟梨又惊讶又不解,冷静之后,她想,也许的确单身太久了,是时候找个人谈恋爱了。
迟梨不辞而别,手机自然快被打爆,七个未接来电,五个是祁少恭的,另外两个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的。
谈恋爱的话,她是不会考虑和祁少恭谈的,而那个人,更是想都不该想。
祁少恭再联系迟梨是在一周后,据他在电话里解释,之所以隔了几天才找她,是因为他出差了。这不,一回到玉市,他就立刻给她打电话。
“上次的事真是抱歉,看来,你不喜欢那种场合,以后我尽量注意。”他态度诚恳,“周末了,我请你吃饭吧,就当赔罪。”
迟梨自然婉拒,理由是现成的:“不好意思,我约了人相亲,祁先生,如果没有事,我们今后别联系了。”
她倒不是骗他,她做事向来干净单纯,很少骗人说假话。上周从“皇城”回来后,她拜托了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尤姐给她介绍对象。这位尤姐四十多岁,是报社有名的红娘,之前曾给她介绍过好几个男孩,遗憾的是,无一成功。这次她主动请尤姐帮忙,尤姐自然喜不自胜,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姐手里的好男孩多得是,这回保准有你满意的!”言语之间,仿佛待婚男女都成了即将上市的货品。
祁少恭窝着一肚子气,又不敢摆大少爷脾气:“迟梨,我究竟哪一点不好?你宁愿相亲都不愿意跟我吃顿饭?”
迟梨语气淡淡:“不是好坏的事,只是不适合,吃多少顿饭也没有意义,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可我想!你们约了几点?在哪儿相亲?我一定要去看看……”祁少恭忍不住嚷起来,电话这头的迟梨却毫不犹豫地结束了通话。
她真是后悔认识这个人。
晚上七点,花语咖啡店。
迟梨准时,时间一到便深吸一口气,推门进了咖啡馆。
入门花色缤纷,鸟语唧啾,迟梨环视一圈,在约好的位置坐下,等了十分钟,对方还没来。
好在店里随处是书,她抽了本《山海经》,虽然从小就看过,但新版本的插图丰富了许多,她觉得有趣,渐渐忘了等人的事,沉浸在书中不亦乐乎。
只是,她没想到,抬头的瞬间,会看到那人的身影。
迟梨一阵恍惚,那样极具风尘气的人,怎么会在这种文艺小众的地方出现?转角处是木制楼梯,那抹颀长身影一闪而逝。
她的心中掠过淡淡的惆怅,像石投湖心,原本的忘我状态消失,她重新回到俗世中。
相亲对象姗姗来迟,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斯文男子,戴着眼镜,据说是个博士,在园林设计院上班。
都是念过一些书的人,两人从《山海经》聊起,倒也投机,只是,男人一直不主动招呼点餐。迟梨没吃晚饭,找了个说话的间隙招呼服务生过来,点了份蔬菜汤和咖喱面,将菜单递给对方,问他吃什么。
博士点了份牛排,服务生报了菜价,总共二百一十八元。迟梨伸手去拿钱包,男人也拿出了钱夹,取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不好意思,我习惯AA。”
迟梨顿了一下,立刻微笑:“没关系,不过,地方是我预订的,这次我请。”
如果男人坚持AA也就罢了,人家在国外待过,可能习惯了这种方式,没想到迟梨话音一落,男人那只握着钞票的手立刻缩了回去:“哦,也好。”
迟梨付了账,饭菜很快被端上来,可她已经没什么胃口。对面的博士一边吃,一边绘声绘色地介绍着外国菜的昂贵可口:吃法式蜗牛要配钳子和双齿叉,俄国菜里全是油……
迟梨草草地吃了几口,百无聊赖地抬头张望,随着咯吱咯吱的木梯响,一抹冷清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地中海风格的吊灯将他的脸映得斑斓可笑,纵然如此,迟梨还是无声地倒抽了一口气。
心跳如擂鼓,她欲拒还迎地看过去,男人星子般璀璨的目光已将她攫住,笑意坦然邪肆。
博士好像说起了房子。
那男人却走过来了。
博士说,他每个月的工资要给父母三分之二。
那男人越来越近了。
博士说,剩下的三分之一够两个人的生活费,这样的话,房贷就需要女方来还。
那男人停了下来。
博士说:“我觉得这样很公平,迟小姐,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有点意见。”餐桌旁站住的男人漠然开口,他有着一张无可挑剔的脸,桃花眼勾魂摄魄,露出冷冷的光时却令人心悸。
迟梨讶然地看着男人,他低头,冲她嫣然一笑,方才如冰的眉眼间顷刻如春风沉醉:“宝贝儿,背着自己的男人来相亲,可真有些不像话啊。”
没有过多停留,他弯腰,伸手,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托,她轻盈的身体便跌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抱歉,我家宝贝儿逗你玩,别当真了。”男人说道,语声冷淡、戏谑:“不过,白蹭一顿晚餐,你也不算亏。”
“你……”眼镜博士羞怒地涨红脸,刚站起身,眼前的一对男女已相拥着离开了咖啡馆。
一直走到店外的停车场,迟梨才甩开那双手臂的桎梏,将他推开了一段距离。
“别以为我会感谢你。”她悻悻道,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不知他能不能看出她通红的脸。
“知道。”男人轻笑,斜靠在墙壁上,目光在月下如玉、如水晶,温润极了。
“你生气不是因为我弄砸了你的相亲,而是刚才拖你出来时……我摸了你的腰。”他嗤笑出来,低头,垂眸,明明那么轻佻,举手投足间却蕴含风情万种。
迟梨心口发烫,她不能跟这个人纠缠下去,太危险,他分明是个流氓,而她竟会对流氓蠢蠢欲动。
她低头往马路上走,那人在身后笑着喊:“我叫温屿舟,温暖的温,岛屿的屿,归舟的舟。美女,后会有期。”
温、屿、舟。
迟梨没有转身,脚步却猛地顿住,但仅仅几秒后,她重新迈开步子,离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一路上,两道声音在脑海里不断纠缠。
“你好,我叫温屿舟,温暖的温,岛屿的屿,归舟的舟。”
“我叫温屿舟,温暖的温,岛屿的屿,归舟的舟。美女,后会有期。”
一道模糊、遥远,是印在青春里的朦胧底色;一道清晰、真实,是入心入肺、敲打心扉的蛊咒。
就是他吧?纯白时光中那个清朗干净、笑起来有一点忧郁的少年?
不、不,好端端一个男孩子,怎么会变成这副德行?
一定不是他。
迟梨压下了心头的纠结,新的一周开始了,她必须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
可是,鬼使神差地,在和高中同学小文微信聊天时,她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起了那个男孩的事。
迟梨的老家虽在棠安,可她父母退休前长期在省会城市玉市工作,所以,她从小学起就在玉市读的,直到高三上学期,因为户口问题,她不得不回棠安参加高考。也就是在棠安一中这短短的一个学期,她认识了那个叫温屿舟的男孩。
他是棠安一中神话般的存在,高颜值、高智商,背景还神秘。没有人见过他的父母和其他家人,却有人看到有专人豪车送他上学、接他放学。每次期末考试,第二名是谁大家没印象,但第一名肯定是他。
直到高三文理分科后的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榜上有了两个第一名:理科班的温屿舟,文科班的迟梨。
可惜,没多久,迟梨就又离开了棠安,父母终于为她解决了户口问题。最后一个学期,她回到玉市参加高考,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
他们如流星交会,迟梨不得不相信,温屿舟的青春记忆里根本不会有她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然而,无人知道,那个少年于她而言,则是一眼万年,一见斯人误终身。
说起棠安一中的温屿舟,同学告诉迟梨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呀,你不知道吗?据说,你刚走没多久,他就被抓了,好像被判了三年。”
“什么?”答案太匪夷所思,连一向淡定的迟梨也瞠目结舌,忙追问,“我是说那个总考第一名的温屿舟……”
“没错,天才少年嘛,就是他。”隔着屏幕,迟梨也能感觉到同学的惋惜,“高考一个月前的事,我也没亲眼看见,但大家都是这么传的,说他高考前被警察带走了。”
迟梨嘴唇颤抖,手指发凉,好半天才敲出一行字:“犯的什么事?”
“说不清,他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不过,后来我听别人说是跟什么经济犯罪有关,我倒是觉得扯淡,一个高中生怎么能扯上经济犯罪?欸,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他了?”
迟梨还沉浸在震惊中,半天才手腕发软地敲了一行字过去:“没事,就是随便问问。”发送完,她也顾不得道别,关了电脑便一头栽进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