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一大早跑出去给周连年买了早餐,提着东西回来的时候,那人跷着二郎腿,正一边啃苹果,一边咋咋呼呼地朝护工嚷嚷。
“要死不啦,你们这床好硬的,就不能给多加个垫子吗?”
“我伤了头,你们还想让我伤心吗?”
“疼疼疼疼疼,阿姨您别碰我床,我头一晃好疼的……”
姜瑶站在病房门口,抿着嘴笑,被周连年瞧见,白了一眼。
“碰瓷儿那小孩儿,你过来。”
护工如临大赦,抓着毛巾出去了,经过姜瑶的时候还一脸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姜瑶也不在意,走到周连年床前,把早餐放到一旁,仍是重复。
“我是姜瑶。”
周连年又皱眉,“我不是夸你名字好听了吗?”
算了。
姜瑶把吃饭的小桌撑起来,周连年看到早餐袋子,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
“荣记的,讲究。”
脑袋里的烟花又绚烂地开了一簇,姜瑶在心里小小地给自己鼓了鼓掌。
周连年扶着床坐起来,许是撞到的头还没好,起来的时候又晕了晕,姜瑶忙托着他后背,担忧地问他。
“你会死吗?”
“……能说点儿吉利的吗?以前碰瓷儿现在又咒我是不是?”
姜瑶沉默了再沉默,看着周连年吃了个虾饺,又喝了几口粥,才又敢开口。
“你家里人怎么不来照顾你?”
周连年一愣,看了看姜瑶一眼,孩子眸底的担心明晰可见,于是笑,问她:
“知道哥今年多大了吗?”
三十了。
姜瑶默默地想。
“我二十九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觉得这点儿小伤需要别人照顾吗,还有你……”
姜瑶有些困惑地盯着周连年絮叨,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同他有交集的时候,分明是记得他比自己大了整整一轮的。
“你不是三十岁了……”
“闭嘴!”周连年瞪了她一眼,头又跟着疼了疼,“那是虚岁!我周岁二十九!”
末了又怕吓着人孩子,周连年又假模假样地提了提嘴角。
“你不知道,我们都算周岁的。”
姜瑶点了点头,笑了。
“我一会儿要去上班,”姜瑶掏出自己的翻盖手机看了看时间,又跟周连年解释,“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满大街都是智能手机的时代,姜瑶的老式手机终于引起了周连年的兴趣,当然,也只是多看了一眼。
那人吃饱喝足,两只手放在后脑勺儿上,顺势往后一躺,反问她。
“你才多大就工作了,不上学吗,我记得前两天是高考?”
姜瑶胡乱地点了点头,仔细地把东西收拾好,又往保温杯里蓄满了水,这才说。
“反正我已经工作了,大夫说你要住院观察几天,我先走了,下班再来看你。”
“哎你不用……”
话还没说出完,女孩儿已经飞快地跑出去了,似乎生怕他拒绝一样。
周连年这才想起她约莫是没吃早餐,昨天晚上又几乎没怎么睡,不知怎么,又有些自责。
不就小时候不懂事儿碰个瓷儿嘛,也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用这么客气啊。
姜瑶自然不知道周连年那么多的心理活动,即便是一夜没睡,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没喝,她也精力充沛地险些能飞起来。
她这才发现,原来一下子的开心,真的能抵过往无数的苦难。
她十岁被诱拐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像现在这一刻这么开心过。
乘公交到了工作的便利店还不到九点钟,姜瑶下了车,一蹦一跳地往店里跑,边跑还不忘把胡乱飞舞的头发绑成了球。直到林骆从店里出来,站在便利店门口,抱着胳膊眼神凉凉地看着她,姜瑶堪堪停住,右手下意识地怕了拍脑门儿,自己这才冷静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
把正事儿给忘了。
昨天高考完了这么大暴雨,也不知道林骆是怎么回家的。
姜瑶垂了垂眼睛,认命地走到林骆面前。
“我昨天是要去接你的,毕竟你爸妈都跟我说了,我还给你带了冰可乐……”
林骆置若罔闻,表情冷冷地看着他。
这是生气了。
林骆不常生气,同他认识的这些年,除了这人不苟言辞,十句话有八句怼人之外,发脾气的次数少得可怜,最严重的一次,是她高考没报名,离高考一个月前,自然而然地选择了退学,那人课都没上,把她堵在福利院门口,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又把他爸林所长喊来,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教育。
林所长最后说了什么。
瑶瑶,我对你太失望了。
她没敢反驳,她十岁来到江临,是林叔帮她找福利院,也是他这么多年,从没放弃帮她寻找父母。
认命地叹了口气,姜瑶往前走了一步,拉了拉林骆的胳膊,一脸讨好地笑。
“我真给你带可乐了,昨天雨下得可大,不信你问问我们老板?”
林骆不是生气这个。
“我听院长说,你昨天没回去。”
姜瑶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林骆一眼。
十八岁的男生发育良好,个子比姜瑶高出了一头,虽然表情一贯冷漠,可偏偏脸型柔和,眉目清秀,强烈的反差居然神奇地融合在一起,晨光中男生好看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抿紧的嘴便越发俊俏起来。
“昨天下暴雨,有人出了车祸,我给送医院去了……”
说话的时候,老板拉着小型货车回来了,看姜瑶站在门口,忙招呼她。
“姜瑶,别站着了,把门打开卸货。”
“哦好,我马上!”
姜瑶如临大赦,看也不看林骆一眼,一溜烟儿就往店里跑,边跑边催眠自己很忙,还险些一个踉跄把自己绊倒。
林骆无奈,几步走过去把她扶好,又代替她来来回回地帮老板卸货,姜瑶一边清理货架一边恍惚。
她记得她离校后,林骆找到她,歇斯底里地告诉她,她会后悔的。
可是更早以前,她分明就跟林骆说过,他们不一样的。
他们沐浴同一片阳光,呼吸同一种空气,却依然不属于同类。
家养的孩子怎么会理解他们流离的苦悲呢?
如果是周连年呢?
如果周连年知道自己没有高考,会生气吗?失望吗?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姜瑶不敢想。
林骆帮老板卸完了货,仍旧黑着脸,一边洗手一边闷声嘀咕。
“还送人去医院,鬼才信呢……”
昨天快考完试的时候下了那么大的雨,他还担心姜瑶要怎么过来,几乎是考试铃声刚一结束,他就冒着雨跑进学校门口的传达室。
分明是姜瑶信誓旦旦地说要来接他,还说如果下暴雨,就让他躲进大门口的传达室,她叫出租车过来能正好停在传达室门口。整个方案堪称完美,连向来爱挑毛病的林骆都“忘记”带伞,百分之百配合了,却偏偏缺少了“姜瑶一定来接他”这个根本性的环节。
林骆一直眼巴巴地等到夜里八点,暴雨都停了还没看到姜瑶的影子。
失落自然是谈不上的,高考就如同林骆的成人礼,他自以为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却偏偏没有人同他分享,实在是。
太沮丧了。
爸妈回来的比往常要早一些,早早地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子菜给他,他却半分心情都没有,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回房间了。
他以为,姜瑶总会给他打电话的。
哪怕是借口,哪怕是违心的道歉。
什么都没有。
他等了一晚上,手机里没有她半条简讯,林骆别扭地给院长打了电话,却得知了她夜不归宿的消息,再给她打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他这才慌了,马不停蹄地跑来便利店,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人蹦蹦跳跳的身影。
记忆里的姜瑶,或淡漠或讨巧,却从来不会这般,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的模样。
愤怒就是那个时候喷涌而出的,他想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姜瑶你死定了”,也想掐着她的脖子大声质问她“明明说好了为什么不去接我”。
可是啊可是。
林骆叹了口气,用力地甩了甩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纸巾,漫不经心地问。
“姜瑶每天都做这个吗?”
“也不是每天,”老板往嘴里扔了块槟榔,含糊地说,“三天来一次货,基本上三天搬一次,平时就负责补店里的货,小姑娘可能干。”
林骆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往店里走,推开门的时候没有动,逆着光站在门口,像是闹别扭。
姜瑶回过神儿来,看着林骆,终于有了诚恳道歉的意识。
“对不起,我食言了。”
又来了。
还是算了,杀人是犯法的。
林骆想。
“我妈中午喊你去吃饺子。”
“可是我中午……”
林骆瞪了姜瑶一眼。
“……那好吧。”
姜瑶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索性是林骆家里离得并不远,两个人打车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临走前姜瑶又从店里拿了瓶冰可乐,一脸欢喜地递给林骆。
“给,补你的。”
林骆怔了怔,接过可乐,又下意识地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递给她。
姜瑶莞尔,还是接过钱,朝他晃了晃,“本来想请你喝的。”
“攒了多少钱了?”林骆突然问道。
姜瑶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出了声,末了又凑到林骆耳边,小声说道。
“过两天发了工资我就有三千五百块钱了。”
女孩儿的唇离他耳边极近,那人的发丝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脸,林骆觉得耳垂发热,整个人都僵硬地一动不敢动。
直到姜瑶退回原位置,漫不经心地同他拉起了家长里短,林骆这才回过神儿来,嘴角抽了抽,一脸尴尬地补了一句。
“你可真有钱。”
得到了林骆的夸奖,姜瑶又开心地咧了咧嘴。
两个人上楼的时候,林骆站在电梯里,看着姜瑶的后脑勺儿,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全然忘记了父亲的嘱托,大脑一热,开了口。
“你办个身份证,我陪你去趟饶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