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直面人性:弗洛伊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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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巨人的诞生

公元一八五六年五月六日,在奥地利古老的小城弗莱堡,时值下午六时三十分,天空中传来一声幼嫩而有力的啼声,在街道上悠悠闲闲漫步的市民们一耳就听出来了——他们的小城又添了一个小市民,他们也知道是那个多产的犹太人雅各布又添了个小子。

引言:巨星闪烁的时代

人类历史犹如大海波涛,有风平浪静之时,也有波涛滚滚之时,前者如中世纪、古罗马繁荣时代,后者如古希腊、中国的战国时代、文艺复兴时期。纵观人类历史,我们不难看见,那些占据四分之三以上时间的,是风平浪静,至少没有很多伟大事件可供史家大书特书。史家们大书特书的,便只是那相对短暂的时期了。这些时期,不但出现了伟大的事件,更出现了伟大的人物。他们的产生本身就标志着他们的时代。像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标志着古希腊;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标志着意大利文艺复兴一样。

这些都是距我们相对遥远的东西了,我们无法体味那些伟人辈出在当时人们心中激起的自豪感。我们只能像观赏一幅古代名画一样,对那遥远的美望洋兴叹。

但我们并非不幸,因为我们并没有错过伟大,就在距我们切近的时代——不到百年——在地球上又有了另一个与文艺复兴一样卓越的时代,它产生了文艺复兴所没有的巨大生产力、创造了比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的所有财富更多的财富,它与文艺复兴一样涌现了一个庞大的伟人群体。在这里,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写出了《物种起源》,将人类从万物之灵拉了下来,成了与猪牛羊马同类的动物——只是高级一些而已,从而改变了人类对自身的看法。马克思向统治着人类的资本主义制度提出了挑战,宣称人类的整个历史只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制度并非永恒,并且指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无论这一理论正确程度如何,它已经永久地改变了人类对社会历史的认识。爱因斯坦用他的相对论表明,我们千年以来视为当然的时空绝对观念是错误的,自然界的一切,包括物体的大小、时间的长短甚至先后都是相对的,是因物体的运动速度而改变的,从而改变了人们对于自然界的观念。这些改变,某种程度上说,使有史以来的其他改变显得轻了许多,因那些改变只是表明了人类早期的幼稚。

在这些改变之中,最使我们激动,也距我们最近的是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因为它所改变的,不是社会或者自然界,而是人类自身,不是人类的肉体、人类的历史,而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现在。

新生命

公元一八五六年五月六日,在奥地利古老的小城弗莱堡,时值下午六时三十分,天空中传来一声幼嫩而有力的啼声,在街道上悠悠闲闲漫步的市民们一耳就听出来了——他们的小城又添了一个小市民,他们也知道是那个多产的犹太人雅各布又添了个小子。但他们可曾想到,七十五年之后,这幢两层、外表朴素的灰色小楼大门右上方,两个窗子之间,会钉上铜牌,上面用花体德文精细地雕着一个响彻世界的名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这时,正是弗莱堡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碧空如洗,太阳温情地抚摸着大地。大地仿佛睡着了。

弗莱堡位于雄伟的喀尔巴阡山脉西麓的平坦地带,视野尽头是蜿蜒起伏的群山,近处一马平川,湿润的海风一年四季畅通无阻地吹拂过来,使这里雨量充足,牧草小麦四季常青。高大的橡树,宝塔般亭亭玉立的松柏环绕着教堂针尖样的塔楼,在它周围,丛绿之中隐约可见一幢幢屋顶尖尖的民房。外来的客人穿过在微风中起伏的麦苗,循着松柏夹道,不一会儿就可走到市区。在我们中国,这儿顶多算得上是一个边陲小镇,三两条碎石铺就的小街,两旁十有八九是低矮的平房,外面刷着灰浆。教堂是这里主要的聊天场所。一到星期天,人们一大早就来到教堂外,用喉音很重的高地德语拉起家常,像谁家的孩子今天吃饭不小心被餐刀割破了手,谁家的小麦今年长得最好,而要是谁家生了个小子,当然在几个月里都会是头号新闻。一八五六年五月十八日这一天,雅各布·弗洛伊德的新生儿当然是成了第一大新闻。大家三三五五地聚在一块议论着,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距教堂不远的楼房大门,他们当然不会希望雅各布会同他们一同祈祷,因为他是犹太人!

终于,在开始祈祷的钟声响前不久,弗洛伊德家的大门打开了,雅各布抱着婴儿走出来了,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广场,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把儿子交给身后的阿玛莉,朝教堂走来。阿玛莉待了片刻,也跟了上来。

雅各布个子不很高,蓄着大胡子,有一颗硕大的头,即使长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仍显得不对称。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往小广场走去,心想,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毕竟是几十年邻居啊!通往广场的路与其他小街一样,是用碎石块铺成的,刚好够两个人并肩而行。两边是青翠的芳草地,修剪得整整齐齐,就在他快要踏上广场的卵石砌边时,一个人迎面走来,他停在雅各布面前,雅各布露出笑脸,张口准备打招呼,那人突然伸出手,一扫,雅各布刚买的呢子礼帽便“叭”的一声落在了草丛里,那人冲着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雅各布吼道:“犹太佬,滚出人行道!”雅各布低下头,怔了一会儿,走到路外边,拾起了帽子。等在一边的阿玛莉也惊恐地闪到了草地上,那人却没有往前走,扬扬得意地转过身回到广场上去了。十五年后,雅各布向弗洛伊德回忆这件事,当他说出“我走到路外边去,拾起我的帽子”时,弗洛伊德长久地为他的父亲感到羞愧。

雅各布脸色有点发白,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回家去了,阿玛莉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弗洛伊德家的大门关了。

广场上的人们也纷纷往教堂里走去,没有人与那打落雅各布帽子的人说话。在摩拉维亚广阔的土地上,几百年以来就生活着犹太人,他们与日耳曼人一向友好,但反犹主义的情绪仍顽固地在某些人心里滋长了出来,像生长在草地上的菟丝子一样。今天的事雅各布并不感到耻辱,只是有些伤心。阿玛莉看着睡得正香的小西格,心中暗祷:“愿耶和华保佑你不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小西格沉浸在睡乡中,仿佛世间并没有什么罪恶,也没有歧视与迫害。但在他懂事的那一天起,生活就会使他明白作为犹太人的苦难。

今天同样是犹太人的安息日。雅各布并不是很正统的犹太教徒。但一辈子形成的老习惯使他没有想到要去工作。他坐下来,从阿玛莉手里接过小儿子,轻轻摇晃着,用古老的希伯来语哼着一支同样古老的犹太圣歌。阿玛莉在一边祈祷起来:“愿耶和华我的主赐福于我的孩子,使他平安,赐福于所有善人。阿门!”房间迷漫着教堂的气息,宁静而忧伤。阿玛莉祷告过后,又要接过孩子,雅各布微笑着说:“亲爱的,请你将我们的圣书拿给我好吗?”阿玛莉愉快地转过身,往里屋走去。她步子轻盈,这也难怪,她今年才二十一岁,只有丈夫一半年纪。她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双手抱着一本大书,将它轻轻放在沙发前的小桌子上,就像它是她的头生儿子一般。

“亲爱的,谢谢你。”雅各布笑着把小儿子递给阿玛莉,有点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在小桌子前的圈椅上坐下来,喜爱地盯着眼前的家庭圣书。这是一本用羊羔皮纸作封面的大书,看上去一百岁都不止了,洁白的羊羔皮变成黑中带黄的颜色。就像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文物一样,封面用花体的希伯来文简单地写着:弗洛伊德。下面有摘自《圣经·旧约》的一句话:“你是尘土,且必归于尘土。”虽然上面一尘不染,雅各布仍小心地吹了一口气,打开了书。

星期天读读“家庭圣书”是他的老习惯了。不一会儿,他便沉入了过去的漫漫岁月。这种“家庭圣书”类似于我国的家谱,每个犹太家庭都有的,就像他们有饭碗。

由这本圣书,雅各布知道了他的先祖曾在立陶宛与东加利西亚居住了数百年之久,那时这些地方都还不是奥地利的一部分。在那里,犹太人大都是严格的虔敬派教徒。一丝不苟地奉行着千百年来的犹太教规。他的祖父,恩菲莱姆·弗洛伊德,生活于古老的迪斯美尼卡,犹太人在那里已经生活了好多个世纪。他的父亲,与祖父有同一个名字的拉比恩菲莱姆·弗洛伊德,是一位诚实的商人,死于犹太纪年五六一六年,即公元一八五六年二月二十一日,与他自己的父亲一样安葬于迪斯美尼卡。他又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虽然从不认为自己不平凡,但看到出生被详细地记录下来,不免仍有一丝得意。那上面用清晰齐整的希伯来文写着:雅各布·弗洛伊德,一八一五年十二月十八日生于加利西亚的迪斯美尼卡。“一晃就是四十一年了!”他不由得喟然长叹:“我这一生到底做了什么呢?什么是我值得引以为傲的成就?”他不由得偏过头往妻子怀抱中看了一眼,他发现小弗洛伊德已经醒了,正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瞧他,他仿佛在内心深处听到了一个神秘的声音:“这就是你最伟大的成就!”他用有点发颤的双手翻开了最新一页,只见上面是他三天之前写下的话:

我的儿子所罗门·西格蒙德,愿他长寿,生于[一][1]八五六年五月六日,星期二,圣历[五]六一六年,下午六点三十分,行割礼于圣历八月第八天,星期二,[一]八五六年五月十三日。行割礼者是俄斯特拉发的内布·辛姆森·弗兰克尔,教父是内布·李白,教母是内布·李白之妹米乐尔·海慧芝,他们是泽若慧芝城的拉比的孩子。抱行割礼者是内布·撒母尔·闪美利——看到发怔的丈夫,阿玛莉笑了笑,说:“亲爱的,你又想什么了?”雅各布心中说:“我在想我最伟大的成就。”但他没有说出来,反而装出严肃的样子说:“我在想,你们马尔克·阿玛莉·那吞森·沙马兹家比我们弗洛伊德家要荣耀呢。”阿玛莉有点害羞地笑了笑,仍掩盖不住内心的自豪。是的,出身于伟大的沙马兹家族是她毕生引以为豪的。她的先祖可以追溯到萨木尔·沙马兹,他死于一七一七年,葬于故乡布隆底,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颂词:

萨木尔·沙马兹 皇族 领袖 教长 拉比学者

萨木尔·沙马兹有好几个兄弟,他们中的两个也相当有名:亚伯拉罕与雅各布。他们将自己的先祖追溯到某一位那吞。因而称他们自己为本·那吞,意即那吞之子。这一姓氏曾得到奥皇约瑟夫二世的认可。沙马兹一词是被奉于犹太杰出人物的词的缩写,意即仁慈与正义的教导者。雅各布·沙马兹,阿玛莉的先祖,是当时伟大的犹太商人之一,一七九九年,他就赚了两万五千奥地利先令。亚伯拉罕·沙马兹在犹太史中被称为拉比亚伯拉罕·沙马兹,他是拉比米切尔·泰内士的女婿。他是布隆底犹太史的主要人物,一七五九年七月,他被长老们派去与卢布美斯卡公爵会见。同时还与波兰财政大臣特多·韦瑟尔举行了会谈。

阿玛莉深情地与丈夫对望了一眼,说:“我们都有伟大的祖先,但我们的小西格也许会比他所有的先人都要伟大呢!”过了一会儿,她带着犹太人常有的宿命腔调说:“我有这样的预感。”雅各布几乎脱口而出地要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不想显得太天真,就打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吉卜赛人悠扬的手鼓声。“是他们来了!”夫妇俩不约而同地往门外走去,打开了门,一辆吉卜赛大木轮车停在了门外,几个吉卜赛人懒洋洋地向夫妇问好,只有那个鼓手仍卖力地敲打着手鼓。雅各布右手抱在胸前,恭恭敬敬地向吉卜赛人行了礼。吉卜赛人只是好奇地看着他,一个老女人跳下车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先生,我们吉卜赛人不受礼。”她突然看到了阿玛莉怀抱中的小孩,顿时呆住了,她走过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包在淡黄色亚麻布中的小弗洛伊德,好像守财奴看到了金子。她伸出鸡爪样的手,上面的指甲有一厘米长,手上同脸上一样满是皱纹,青筋根根绽露。她抚了抚婴儿小小的额角和眉骨,那眉毛还像汗毛一样淡,她又抽出小弗洛伊德的左手,打开掌心看着。阿玛莉被老吉卜赛女人弄得莫名其妙,但又不好抱他走开,只得由她。雅各布站在一边满是兴味地瞅着,他早听说吉卜赛女人算命最拿手,现在倒要看看。吉卜赛女人这样弄了足有一刻钟,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后来,她放开了手,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用先知般的口气说:“这是一个伟人,他将改变世界,来,向他礼敬吧!”说罢,自己先向着襁褓中的弗洛伊德弓下腰去。其他人刚刚还对雅各布的敬礼充耳不闻,这时却都跳下车来,站在老吉卜赛女人后面,一齐弯下腰去。

阿玛莉仿佛在做梦。直到吉卜赛人一声不吭地离去,当她醒来时,眼中是他们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背影。终身漂泊的吉卜赛人啊,不知他们又将流浪何方。从此,每当婴孩弗洛伊德顽皮地抓挠她的头发;少年时上学回来,亲热地吻她的额角,叫她“我最亲爱的好妈妈”;直到变成弗洛伊德博士,将博士帽戴在她头上,称她“我尊敬的沙马兹博士”时,她都会记起老吉卜赛女人的预言。

弗洛伊德也从小就伴着这一预言长大,在他一九〇〇年发表的《梦的解析》里,他写道:

……我回忆起孩提时代一次又一次地听到过的一则逸事,那时我刚出生,一个老农妇向我母亲预言,她的头胎给人世间引来了一位伟人。

最初岁月

在妈妈的倾心爱护下,小弗洛伊德顺利地成长着,他长了一头黑乎乎的、又长又卷曲的头发,大家都叫他小摩尔人。常在家里的,除了他、妈妈、爸爸外,还有雅各布头一次婚姻留下的两个儿子:弗洛伊德的大哥伊曼努尔、二哥菲利普。伊曼努尔已经结婚,小西格出生前一年已经做了爸爸,差不多与小西格出生的同时,他又有了女儿苞莉。所以小弗洛伊德共有两个兄弟、一个侄子和一个侄女,可是,小弗洛伊德要等好久才会明白这些关系。

在这些人中,只有妈妈是他一个人的,在妈妈面前,他从来都是大人,是发号施令者。阿玛莉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人,比继子伊曼努尔小两岁。长着一张瘦削的脸庞,双眼很大,总露出脆弱的表情。对于她,儿子就是一切,一生如一。

伊曼努尔是个早熟的孩子,母亲的早逝使他年纪轻轻时就担负起了男子汉的责任,结了婚,早早地开始养家糊口。关于他的弟弟菲利普,我们几乎不知道什么。

父亲是小弗洛伊德心目中的英雄,是最聪明、最有力量的人,小弗洛伊德崇拜他。

除了这些人,还有两名女性:嫂子和小苞莉。嫂子我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小苞莉,我们知道有关她的一件事。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阳光暖暖地照着,小城边小山坡上是一片青翠欲滴的草地,小苞莉、小约翰、小弗洛伊德三人在草地上采花玩,他们的老保姆在不远处的小屋前同牧民的老婆大拉家常。两个小男孩哪有心思采花,只是不停地打仗,小苞莉一个人到处跑着找花儿,这会儿已经采了好大的一束,捧在她白嫩的小手上好看极了。她举着花儿又笑又叫,还摇摇摆摆地跳起舞来。这下被哥哥和叔叔看到了,他们猛扑上去,一把将花儿抢了过来笑着叫着跑了,还一个对着妹妹、一个对着侄女扮鬼脸。小苞莉追了一会儿,没追上,就站在草地上大哭起来。老保姆看到了,急急忙忙跑过来,问小苞莉,小苞莉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哥哥和叔叔抢了我的花儿!”老保姆对着在远处分花儿的两个小坏蛋挥拳头,大大地威胁了一通。可挥拳头没挥来花儿,小苞莉还是哭,老保姆就牵了她的手,朝房子走去,那个牧人老婆走进里面,一会儿拿了一长条黑面包出来,刚烤好的,摸着热乎乎,闻着香喷喷。这下可不得了了,老远就闻见了香味的小弗洛伊德和小约翰把花儿一扔,就往这边奔来,小苞莉吓得藏到了保姆身后,两个小家伙不理保姆,一边一个围住给面包的主儿,伸手就要,好像她欠了他们的。一直到她进去,拿出一整个大黑面包才罢手。农妇用一把长长的餐刀将面包切成一片片。四十年后,弗洛伊德回忆道:“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吃过更好吃的面包了。”

直到两岁,小弗洛伊德仍不明白家中人的关系,他把雅各布当作爷爷,而将伊曼努尔大哥当作爸爸。他最喜爱的、最喜欢和他玩的是雅各布“爷爷”。每当想起父亲,他总会深情地回忆起幼时与父亲的“喀尔巴阡山丛林历险记”,下面是其中的一次。

这天又是个好天气,小西格起了床,他的小床床头就是窗子。

他趴在枕头上,脸紧紧贴着玻璃,鼻子压得扁扁的,盯着教堂高耸的塔楼,在教堂后边,透过圆柏树林,就可以看到城外坦荡的田野和草地。在它们后面,是朦朦胧胧的山的轮廓,那是一直延伸到大海的喀尔巴阡山。小弗洛伊德看得入了迷,一直看到母亲进来为他穿衣。他摊开手,在母亲穿衣的当儿,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你去过那里吗?”妈妈问:“去过哪里,我的宝贝?”“那一边!”他指着远方灰蒙蒙的地方,“那是什么,妈妈?”

“那是山,我的宝贝。”

“那里有人在叫我呢。”小弗洛伊德认真地说。

妈妈笑了,说:“好,宝贝,叫爸爸带你去玩。”

刚吃过早餐,小弗洛伊德就说话了:“爸爸,你要带我去看山了。”爸爸笑着看着儿子,问:“你说什么山啊,我的孩子?”

“那儿!”小弗洛伊德指着他的卧室方向。

妈妈忙说了早上小弗洛伊德的话。今天正是安息日,可雅各布不是那么严格的犹太教徒。他兴致勃勃地说:“好,爸爸今天带你去看山。”

刚吃过饭,伊曼努尔就过来了。只要不去工作,他每天有一大半时间待在爸爸家里。他是个身材高高的,长了父亲样大胡子的年轻人。不到二十岁就结了婚,今年二十四岁了。他的儿子小约翰也有四岁了。小弗洛伊德一直对这位大哥又爱又怕。他一边牵着父亲的手,紧紧依着他,像寻求保护,一边对大哥说:“你好,伊曼努尔。”又看了一眼没有同他一样牵着爸爸的手的小约翰,说,“约翰,你好。”

小约翰向来不把比他小一岁的西格当作叔叔,他故意垂着头看低他半头的西格,冷冷地点点头,说:“你好,西格。”

雅各布说:“伊曼努尔,今天主要安息,你会待在家里吗?”

伊曼努尔作了肯定的回答。雅各布高兴地说:“那家里的事我就托付给你了。我今天要同西格去看山。”

伊曼努尔说:“您放心好了。”

约翰这时凑了上来,对着西格的耳朵说:“你要去哪里?”

小西格骄傲地说:“爸爸说了,我们要去看山。”

“你要带很多吃的去吗?”小约翰羡慕地问。

“很多很多。”小西格把手一抱,好像有一个抱不过来的大面包。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小约翰巴结地问。

“不行。”西格断然地说。

小约翰怔了一会儿,突然有了理由,说:“你应该带我去,因为你是叔叔。”

西格不服气地说:“可是你从不叫我叔叔。”

“我前天还叫过你一声的。”约翰愤怒地叫起来。

“我给了你奶酪!”西格反驳说。

小约翰没话了,他突然扑过来,对着西格的屁股踢了一脚。西格叫了起来,松开爸爸的手,扑向小约翰。两人打了起来。西格在侄子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小约翰痛得直叫唤。雅各布低下头来,看见小约翰弯着腰,捂着肚子,忙抱起他,替他揉,问:“你怎么了?”

小约翰说:“西格打我。”

雅各布生气地看着西格,责问:“你为什么打约翰?”

西格回答说:“我打他,因为他打我。”[2]

雅各布说:“你不知道你是叔叔吗?”

西格说:“他比我大,是我哥哥。”

伊曼努尔也抱起西格,说:“西格,你是我的兄弟,约翰是你侄子,我们都爱你。”西格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对小约翰说:“约翰,你还痛吗?”

约翰说:“不痛了。”

西格说:“你会恨我吗?”

约翰说:“不会,西格,我爱你。”

西格说:“我也爱你,约翰。”

门外边响起了马车声,雅各布说:“再见,伊曼努尔,中午在这儿吃饭,把娜莎也叫过来。”

西格说:“再见,约翰,我给你采草莓回来。”

这辆马车是弗洛伊德家的邻居弗拉斯家的,雅各布有时借用一下,他的马车好久以前就坏了,一直堆在马房废弃了。赶车的是弗拉斯,他是个老好人,对小弗洛伊德向来很亲切。他也无数次听阿玛莉说起过吉卜赛女人的话,差不多同做母亲的一样相信。他愉快地同雅各布打了招呼。

“南茜这次没有说错吧?”雅各布笑着问。南茜是保姆的名字,她经常把马车叫成鞍子,对弗拉斯说弗洛伊德先生要借鞍子用。

弗拉斯说:“这次没有了。”又笑着对小西格说,“我的小弗洛伊德博士,你昨天怎么没去看吉赛娜?”吉赛娜是他的小女儿,与西格同岁,是他的游伴。

“对不起,弗拉斯叔叔,我昨天头痛,我今天一回家就去看她,好吗?”小西格认真地说,“请你告诉她我会带草莓给她。”

“当然好啊,我回去就告诉吉赛娜,她一定高兴。”他说着下了马车,把缰绳交给雅各布。雅各布道了谢,一声“嘿——走”马车就出发了。

现在正值三伏,但海风把暑气吹走了十之八九,太阳暖暖地照下来,一进树荫,还觉得冷,西格穿了出门才穿的小西服,紧绷绷的觉得难受。他问:“爸爸,我可以脱下外衣吗?”

雅各布在前头专心地驾着马车,说:“西格,等我们爬进山再脱,好吗?现在还太凉。”西格不吭声了,他开始充满好奇地观察大自然的一切。他看见云雀唱着嘹亮的歌从草丛中一跃而上,箭一样蹿向天空,一只只绵羊安详地徜徉在碧绿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个小池塘,鸭子们伸着脖子,发出难听的叫声,像要和云雀比试一番。他不禁想,鸭子们的叫声同南茜骂他时的嗓音颇为相似呢!路边是一片一片的森林,树很高,小弗洛伊德仰痛脖子也看不到树尖。

他又尽情地望向他要去的“山”,发现它比在屋子里看时清楚多了,甚至看得见山脚下的白房子了。他高兴得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看着它越来越清楚地进入眼中。多么奇怪啊!他想,怎么会这样呢?

马车终于驶到山脚下,西格仰起头,满眼都是树林,比家门前的大多了。他牵着父亲的手,奔跑着钻了进去。

一踏进树荫,那凉气就扑了上来,西格打了一个冷战。雅各布也一样,他忙把西格搂起来,紧紧抱在怀里,说:“过一会儿就好了,不要怕。”小西格头一仰说:“爸爸,我不怕,你看,这里多好看啊!”

不多久,雅各布也被森林迷住了,抱着儿子,沉浸在神圣的静谧之中。这些高耸入云的橡树、松柏、栓皮栎,不知在这里生活几千几百年了,树皮满是宽阔的裂缝,地面以上十来米没有一根枝条,树干有的笔直如削,有的盘旋曲折,好像被岁月压弯了腰。小西格紧紧搂着父亲,充满敬畏地望着这大自然的造物,有什么比它们更配称自然之子呢!他的头依着父亲宽阔的肩膀,在他耳边悄声说:“爸爸,我爱它们!”

“你爱什么,孩子?”雅各布的大胡子摩擦着西格的小脸蛋。

“它们——”小西格指着前面的树,又把手指转动,指过芳草、大地和安静地在地上觅食的鹌鹑,还有树叶缝隙间三角的天空。

“你应该爱,孩子!”父亲亲了小西格一口,说,“我们犹太人都是神的孩子,也是大自然的孩子。”

“什么是大自然?”西格充满兴趣地问。

雅各布指着刚才西格指过的说:“这就是大自然,这一切都是大自然!”

小西格顿时高兴地叫起来:“我爱大自然!”

若干年之后,当弗洛伊德写他的自传时,父亲带着他畅游大自然的一幕幕会无比清晰地显现在他的脑际,他想:“所谓大自然,其实也就是人啊!”他正是抱着这样一颗爱心去爱人类的,即使被他爱的人们误会、打击,也绝不放弃爱、放弃真理。

小西格从父亲的怀抱中下来,跳进树林,时而抱抱这棵树,时而亲亲那棵树,把一块饼干投向不远处觅食的鹌鹑,可惜它掉头就跑。西格追上去,想告诉它饼干很好吃的,可它跑得越发快了,眨眼间蹿进了茂密的草丛,弄得他好困惑。后来他们来到一条小溪边,清澈的溪水潺潺而流,他在小溪边玩了一会儿水,又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父子俩手拉着手在溪边漫步,漫步——直到夕阳西下,雅各布才记起停在路边没人管的马车。[3]

终其一生,弗洛伊德对父亲都怀着深挚的爱,这如果用四十年后他创立的俄狄浦斯情结理论来看也许不那么对劲,因为弗洛伊德这段时期正处于想“弑父娶母”的时期,为何他从来没有说自己有过那样的心理呢?这其实是容易解释的。首先因为所谓“弑父娶母”心理只是潜意识的,不会有人在成年后回忆时发现他少时有这样的心理;其次,在弗洛伊德幼年时,他有很长一段时期没有弄清楚他的父亲是雅各布,他以为是伊曼努尔。

我们知道,阿玛莉比她的丈夫要小二十多岁,在弗洛伊德出生时,雅各布的长子伊曼努尔已经结婚并生下了约翰,苞莉则与弗洛伊德同年出生。这样,小弗洛伊德的身边就有两个年龄相若的伙伴,他也不由得将自己与他们等同起来,将伊曼努尔当成了父亲。在他的最初岁月,伊曼努尔是他生活尤其是心灵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关于伊曼努尔,弗洛伊德在他以后的回忆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情景:

我看见我自己站在一个柜子前,柜子的门被我的异母哥哥打开了。我站在那里问他要什么,我尖叫起来。我的母亲,美丽又柔弱地突然冲进了房间,好像刚从街上回来。我想可以将这个情景解释成对一场骗局的回忆,被我母亲的归来打破了。

从这个场景我们可以分析出更多的陈年旧事来。

首先是他的老保姆不见了,她因为偷窃而被关进了监狱。但小西格一直很爱她,总把自己能找到的每一个十字币都拿来送给她,她的突然离去使他感到很难过和不解,就去问伊曼努尔,他只说:“她被关起来了。”就再也不理小弗洛伊德。现在他看到柜子敞开了,这也是个能关起来的盒子,他也许想,老保姆是不是被伊曼努尔关在这个里面了呢?

另外,这时,弗洛伊德有了他的第一个妹妹安娜,他对小安娜的出生深感奇怪,他想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小孩子有这种好奇心一点也不怪,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自己小时候的确也对这个问题深感惊异。曾经想了很多办法想弄个明白。我问妈妈,她说我是从树蔸里结出来的。后来我又问一个经常来我家聊天的女人,她神秘地对我笑笑,说小孩是从女人的胳肢窝里生出来的。后来我又看书,欧洲的传说中说小孩子是鹳鸟衔来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些答案都不怎么相信。现在看来,这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吧!小弗洛伊德也是如此。他看见伊曼努尔站在一个打开的盒子前,他可能在想,安娜是不是被伊曼努尔从这个盒子里掏出来的呢?

日子就这样过着,虽然来了一个小妹妹,但小西格的地位并没有下降,他依旧是妈妈的心肝宝贝。但他家的日子却一天天地不妙起来了。

这首先要怪工业革命。现代化大生产是从工业革命开始的,而工业革命正好是从毛纺织业开始的。这时候,工业革命已经由英国推进到了奥匈帝国。传统的毛纺手工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雅各布的生意就是从附近的手工作坊收集毛纺织品再卖往维也纳或者出口。现在,机器生产的大量毛纺织品涌入市场,既漂亮又便宜,谁还肯买手工织品呢?雅各布的生意便是林家铺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雅各布不可以改行做其他生意吗?也许可以,但在弗莱堡也没有多大前途。本来,弗莱堡一直是摩拉维亚的商业中心之一,但这时,新开通了北方铁路,由维也纳通过德国再到加利西亚,却没有经过弗莱堡。这样的结果当然很简单啦,弗莱堡的商业地位一落千丈。在这里谋生艰难起来,尤其对于法律不容许拥有土地的犹太人更是如此。

还有,即使雅各布甘心受穷,他也不得不离开了。当时,在摩拉维亚居住的大部分是捷克人与斯洛伐克人,另外有少数的德意志人与犹太人。德意志人是居统治地位的民族,大革命的烽火唤起了捷克人与斯洛伐克人的民族主义意识。他们开始了反抗运动。但是,德意志人的势力太强大了,他们不敢直接拿他们开刀,便老太太吃柿子——拣软的捏,将矛头对准了也讲德语、受德国教育的犹太人,墙倒众人推般地践踏起来。但众所周知,德意志人的反犹太传统是比任何民族都要来得厉害的,夹在中间的犹太人快要被榨干压扁了。不久,与摩拉维亚相邻的波西米亚爆发了反犹暴动,唇亡齿寒,弗莱堡的雅各布怎不担忧?

最后一个原因是小弗洛伊德的教育。犹太人有句经验之谈:“只有知识是夺不走的。”几千年以来,犹太人几乎无时不被驱赶着、被掠夺着,他们的财产随时可能被邻居夺走,他们没有任何法院可以控诉,更不能用武力来护卫,只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但是,知识却是装在大脑这个保险库里了的,没有人可以夺走。他们即使已一无所有,仍可以凭知识来混口饭吃,以图东山再起。因此,犹太人将子女的教育看得比金钱更重要,再苦不会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弗莱堡只是个小城,谈不上有什么好学校。为了让儿子上最好的学校,只好搬家了。搬往哪里呢?当然是搬往当时欧洲的文化中心之一的首都维也纳。

一八五九年,具体哪一天已经没法确定了,两辆马车停在了弗洛伊德家小楼前,小弗洛伊德、小约翰、小苞莉站在一块,小约翰用脚尖踢着一块石子,说:“西格,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你知道吗?”

西格双手背在背后,仰着小脑袋说:“不知道,约翰,有大森林那么远吗?”

小约翰竭力表现得悲伤地摇摇头,说:“要远多了,你看不见那地方的。”

小弗洛伊德说:“你会来看我吗?”

小约翰又摇摇头,说:“西格,你要先来看我的,我才会来看你——我比你大。”

西格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只好又转向小苞莉,问:“苞莉,你会先来看我吧?我比你大呀!”

小苞莉摇头说:“西格,我会来的,只要哥哥带我来!”

西格叹了口气,说:“我会先来看你的,小苞莉,我爱你。”

小苞莉也说:“我也爱你,西格。”

西格说:“等你长大了,你会嫁给我吗?”

小苞莉点头说:“会的,西格,爸爸说,我们犹太人都这么成亲。”[4]

大人们走了过来,伊曼努尔抱了一下西格,说:“再见,西格,我的好兄弟。”

雅各布也吻过了孙子、孙女,抱起西格往马车走去。阿玛莉在车上等着,大人们平静告了别。车子吱吱吱地走起来了,伊曼努尔一家和菲利普往西,先去汉堡,再坐船往英国。雅各布、阿玛莉、西格与妹妹往东,先去莱比锡,再从那儿往维也纳。

在车上,西格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爸爸,小约翰他们要去很远吗?”

雅各布伸出手来,拥抱着西格说:“是的,他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地道:“也许,我一辈子也见不着他们了。”

“为什么我们要分开呢?”西格不解地问,“爸爸,我不想离开小约翰和小苞莉。”他带着哭腔道,他隐约感受到了离别的苦味。

雅各布搂着儿子,苦涩地说:“西格,你要学会忍受离别,我们犹太人随时都要准备走。”

童年

这是一段困苦的时期。

雅各布来到维也纳后,口袋里几乎只有两个先令了。然而,犹太人是永远不会饿死的。他不久就在利奥波德街一所舒适的小房子里安顿下来了。这里住的大都是犹太人,不用说,相当一部分是与他一样逃荒搬来的。这是他们在维也纳的第一个家,但不是最后一个。阿玛莉女士同雅各布先生都是多产的人,过了几年,西格的妹妹们已经把房子挤得像集市了,雅各布挣钱的速度远没有他生孩子那样快。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阿玛莉几个有钱的亲戚伸出了援手,于是,在一八七五年,他们搬到了恺撒—约瑟夫大街。在这里,他们有了一套大点的房子。据弗洛伊德的一位妹妹后来说:“我们有了许多房间,住起来宽敞得很。”它有一个起居室、一个餐室、三间卧室,还有一个又长又窄的小格子间,它与其他房间都隔开了,还有一个窗口,从那儿可以看街景。这里成了弗洛伊德的书房,他在里面摆了一张床、一个书架、几把椅子,还有必不可少的写字台,在这个写字台前,他一坐就是十年,从一八七五年到一八八五年。

在来到维也纳之前,弗洛伊德家还曾在莱比锡住过一年,但这一年对于弗洛伊德来说好像并不存在,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录,我们只知道那是一段颇为艰难的日子。弗洛伊德后来也曾这么说过。我们的传记从维也纳开始。

恺撒—约瑟夫大街在维也纳是颇有名气的。一大早,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会集到宽阔的街道上,有的是为了在这条大街上那些大商店里购物,但更多的纯粹是为了瞧热闹。那些花花公子们,还有专门与花花公子打情骂俏、接受他们勾引的淑女们,身着巴黎时装,肩扛小伞,花枝招展地从这家商店出来,又走进那家,后面总会有几双好色的眼睛盯着。淑女们最后总会在某家咖啡馆前停下来,这是在等绅士们采取行动了,风流韵事迟早总要来。

对于弗洛伊德早年在维也纳的生活,我们找到的能表明他这十二年生活情形的材料也相当少。弗洛伊德自己后来也这样说:“这是一段艰辛的岁月,不堪回首。”我们只有从他的母亲、妹妹,还有他自己的少许回顾中寻踪觅迹。

在他九岁上学前,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四件事,有一件会在以后分析,这里记录三件,有两件同小便有关。

这是一个夏日清晨,阿玛莉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床了,自己梳洗过后,过来看她的宝贝。她一进来,就看见小西格眼睛睁得老大,看见她进来,便骨碌碌转动,像在打什么主意。她爱怜横溢地过去,紧紧地亲了一口他的小脸蛋,说:“早上好,我的小宝贝!”“早上好,好妈妈!”小西格说,却没有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抱着妈妈的脖子,还将被子紧紧压在身上。阿玛莉一看就明白了,微笑着说:“我亲爱的宝贝,不要紧的,妈妈给你换新衣。”小西格红了脸,没作声,阿玛莉转身拿来了干净的小短裤,揭开被子,看见那短裤整个都是湿漉漉的,连被子都湿了一大片。她一点也没有生气,只忙着给儿子更衣。小西格站在床上,看着弓着腰忙碌的妈妈。小西格突然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成为大人物了,我要给你买一张很大、很美的新床。”

阿玛莉抬起头来,看见小西格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她感动得伸出手,紧紧抱着儿子,止不住落下泪来。“我亲爱的小西格!”她喃喃地说。

这已经不是小西格第一次尿床了,在这以前,他也对父亲说过“等我长大后,要给您买一张很大的红床”。

对儿子无限的爱是阿玛莉一生的主要特征。这也对弗洛伊德一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还在他开始相信什么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有一件事他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母亲的爱。这使得他从小就充满了自信,哪怕再多反对,他也相信真理在他那一边,哪怕困难再大他也坚信他能够克服。焉知这不是他毕生事业的基石呢?

他终生挚爱他的母亲,感激他的母亲。

另一件事是在他七岁或八岁那年,也是在早晨,这天,他一大早就爬起来了,开始他无聊地在卧室里兜了一会儿圈子,就往爸爸妈妈的卧室去了。他看见他们都起床了,妈妈在梳妆台前化妆,爸爸穿着睡衣站在一边。他向爸爸妈妈问了好,看了一会儿妈妈的头饰,转了几个圈子。他觉得要小便了,对着地板就尿起来。

雅各布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小西格尿完了,他才搞清楚儿子干了什么样的事。他的眼睛可怕地瞪着儿子,把小西格瞪得心发慌,雅各布没有伸手打儿子,他想都不会想到儿子可以打,一辈子他都没想过。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用背对着西格,对阿玛莉说着“这小子不会有什么出息”就出去了。小西格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他哭了起来,甩开阿玛莉想抱他的手,大哭着跑到自己卧室去了。好几天雅各布都没同他说话。

这也许是童年时给弗洛伊德留下最深印象的事件,正是父亲,从来以他为骄傲的父亲竟然说他不会有出息,使他深受刺激,更使他觉得非要成功不可,几十年后他回忆说:

这对我的野心肯定是个可怕的打击,暗示这个场景的梦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以后的生活里,与我以后的成就与成功如影相随,就像我要对父亲说:“你瞧,我终究出息了。”

关于最后一件事,我们不知道它的详情,但知道它是可怕的,这是弗洛伊德后来进行自我分析时从他的潜意识里分析出来的,他所了解的,仅仅隐约表明那是一个乱伦的梦。

小弗洛伊德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年了,他要了解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人世非得读书不行,我们别忘了这也正是雅各布离开小城弗莱堡来到维也纳这座大城市的目的之一。小弗洛伊德最初的书本知识完全从《圣经》上来,热爱自己的犹太血统的雅各布从小就对他讲他们祖先大卫王的故事。从前那个保姆是个挺虔诚的天主教徒,常带小弗洛伊德上教堂,告诉他地狱多么可怕天堂又多么美好,满心想把他培养成天主的信徒,小弗洛伊德对那些历史故事深感兴趣,可对天主没什么兴趣。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个天生的无神论者。开始学拼写时,阿玛莉是他的第一个老师,叫他认弯弯扭扭的三十个德文字母、最简单的拼写规则。但阿玛莉自己所知有限,不久就轮到雅各布了。雅各布自己的知识也很有限,他主要通过阅读获得知识。但爱心帮了他很大的忙,使他在教学时充满了耐心。爱心使小弗洛伊德不想违背爸爸的愿望,更怕让爸爸失望。这样,两个人都在学习中获得了满足。我们不知道雅各布采取什么方法教学,但从小弗洛伊德以后的学习态度与学习成绩,不难推测他是个颇为合格的老师。后来,雅各布又将他送到了一所私立学校,九岁时,弗洛伊德进入了维也纳的史伯尔中学。

这是他一生成功的开始。

史伯尔中学是维也纳有名的中学之一,有很强的师资力量。弗洛伊德一共在这里待了八年。入学后的第一次考试他就显示出了非凡的学习能力。从第三年起,他就是全学校过得最舒服的学生了——尤其是在其他学生最辛苦的时节:考试。这时,别的同学满头大汗地做题,他却在一边看书,因为他被准许免考了,每年只需要参加一次年终考。在这样的大考里,他连续多年名列第一。给全校的犹太人大大地增了光,也使雅各布和阿玛莉越来越相信那老吉卜赛女人的预言了。说真的,为了能让他好好学习,全家都做出了不小的牺牲。

这里只提一件小事。

维也纳是世界音乐之都,莫扎特、贝多芬、施特劳斯、海顿等伟大的音乐家都将他们的一生奉献给了维也纳,说一个维也纳人不会玩任何一种乐器,就像说他不会讲德语一样不可思议。但当时维也纳就有这么一家人不可思议,那就是雅各布·弗洛伊德的孩子们。为什么这样呢?这还要从阿玛莉说起。

前面说过,阿玛莉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就受到了极为良好的音乐教育,但嫁人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出来,她的音乐就败给照看孩子了。来到维也纳后,开始还一样,后来,女儿们渐渐长大了,用不着日夜照料了,她便开始关心她们的教育,在维也纳,女孩子的教育也就是两项:认字和弹钢琴。于是,有一天,阿玛莉搬出了钢琴,将最大的女儿安娜叫了过来,安娜高兴得发疯。真的,因为她不会弹钢琴,已经成了朋友们的笑柄。阿玛莉向女儿做个手势,安娜当然明白,妈妈怕影响了哥哥的学习。钢琴已经被搬到了距西格书房最远的一间房里。阿玛莉满心喜悦地看着久违了的宝贝,弹响了第一个音符。安娜在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浑然忘了听不得音乐的弗洛伊德。

从听见第一个音符起,弗洛伊德就坐立不安了,他本来正在读《考古史》,一听到钢琴声,那字母就变成乐谱上一个个晃来晃去的小蝌蚪了,他先是用食指关节堵住耳朵,但那声音像一把钻子钻了进来。他实在忍不住了,推开门就往钢琴那边跑去。

只见阿玛莉向前倾着,手指头流水一样地敲打着琴键,安娜坐在母亲旁边的小凳上,正听得如醉如痴。西格冲进来,看到这个情形,一下怔住了。他站在母亲后边,什么也说不出来。阿玛莉看见了他,她的手立刻从琴键上抽下来。

“西格,我们打搅你了吗?”妈妈带着明显的歉意说。

西格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没有。”说罢又进去了。但他的脸色什么都说明了。

阿玛莉沉默了好一会儿,揽过女儿的肩头,难过地看着女儿欲泣的脸,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满头金发的安娜伏在母亲怀里,好一会儿没作声。后来,她抬起头,瞧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再也不弹钢琴了。”说完,她平静地走开了,去照看哭泣了的亚历山大小弟弟。这是弗洛伊德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琴声。

阿玛莉爱西格,她从来不隐瞒西格是她最心爱的孩子,西格永远是她的骄傲——也是妹妹们,是整个弗洛伊德家的骄傲和希望。为了西格,什么样的牺牲不能做出呢?就像他房里有油灯一样,家里其他房间只点蜡烛。

这对于安娜和其他妹妹,杜尔菲、罗莎、玛丽、鲍莉,是不公平的,但在那时的弗洛伊德家,能有多大的选择呢?西格是他们全家的希望,处于社会边缘的犹太家庭更加需要希望。到那时为止的情形,这个希望并不是渺茫的。弗洛伊德是一个勤奋的学生,除了必要的休息,他几乎整天都在学习,阅读大量的书。他十几岁时已经有了丰富的知识,这些知识远不止于几本课本,从考古、文学,到语言、历史,弗洛伊德都有着相当渊博的知识,这为他以后的成就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我们将会看到,未来的弗洛伊德远不止是一个心理分析专家,他一生在文学、艺术、历史等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这些领域开辟了一片又一片新天地。文学上,他是现代文学的主要手法——意识流的理论之父;意识流同时又是现代绘画艺术的主体方法;他还是现代史学中的一个重要流派心理史学的开山鼻祖。这些无不与他渊博的学识有关,也与他天赋的语言才能有关,他在中学时已经掌握了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掌握得和这些学语言的教授一样好,后来又精通了英语与法语,自学了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当然还有犹太人的语言——希伯来语。为了彻底掌握英语,他有十年时间几乎只读英语著作,我们知道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读的德语书没有英文版本,而英语的洋洋巨著又如海边的沙子一样多。

少年

少年弗洛伊德基本上是个书生,但不是书呆子,他有广泛的业余爱好,每当冬季光临维也纳,他就是那些最早走下冰湖的人中的一个。溜冰使他体味到了速度的快乐,如同他在知识与研究上取得飞速进展时体味到的快感一样。夏天时他喜欢在蓝色的多瑙河里畅游。但他最主要的爱好还是徒步旅行,从十二岁起,他就牵着父亲的手,在维也纳的郊外用两条腿漫游,用南京话说,坐“11”路车。在《雅典卫城上的杂忆》一文里,他写道:“那时候,每年,在八月末或九月初,我常与我弟弟亚历山大一起进行假日旅行,顺着地中海岸走上几个星期。”一直到七十多岁,他还是个一天走上五千米的健步家。

除了这些,少年弗洛伊德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军事,特崇拜伟大的军事家们。作为犹太人,他从小就感觉自己的民族由于缺乏武力,只有任人欺凌宰割的份儿。他幻想着能当一名伟大的将军,解放所有的犹太人。他最先崇拜的是汉尼拔。汉尼拔是犹太人,迦太基人的军事首领,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将军之一。汉尼拔还是小孩子时,他的父亲,也是迦太基人的军事首领,便要他跪在神坛前起誓:“我决不与罗马人为友!”长大后他率军横扫伊比利亚和亚平宁半岛,直逼罗马近郊。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写道:“汉尼拔……一直是我后来学校时代所偏爱的英雄。”他所崇拜的第二个将军是拿破仑的大将马塞纳,犹太人都相信他也是犹太人。令弗洛伊德万分自豪的是,马塞纳与他同一天生日,刚好比他大一百岁,这使他一度认为他便是转世投胎的马塞纳呢!

安娜一直记得哥哥十四岁那年的一件趣事。一天中午,他兴致勃勃地回来了,臂弯里夹着一卷纸。安娜好奇地跟了进去,想看个究竟。要是平时,他很少让安娜或是其他妹妹进他的房间,但今天他不但没赶,还招呼安娜:“安,过来帮帮我。”

安娜高兴地走过去,弗洛伊德说:“拉住纸的那头,帮我铺开来。”

安娜一点点地将纸在桌子上展开,一看,是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描满了各种小圆圈。许多小圆圈中心还有小三角形。西格拿起一支铅笔,给安娜讲开了:“你看,这里是萨尔茨堡,这里是洛林,这里是色当,德国人要从这里进攻,法国人想在这里截住他们,真笨,要是在这里设下埋伏德国人早完蛋了!”

“西格,你这是什么?”安娜问。

“普法边境地图。”西格头也不抬地说,开始用铅笔在上面描线,描到有的地方,就打上一个圈儿,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旗子插上。

安娜用充满崇拜的眼光注视着哥哥,心想:“他将来肯定是个伟大的将军!”像很多妹妹一样,她是哥哥的天然崇拜者,崇拜了一辈子。

一八七二年,弗洛伊德在年终考中又得了第一,雅各布今年做生意的运气也不错,手里有了几个余钱——这可是十年来少有的事,想叫儿子去见见世面。“做犹太人,就得学会跑。”他想,“就是不想跑,别人也会赶我们跑,总不能叫我带他跑一辈子。”就这样,十二年后,弗洛伊德回到了故乡。

他在距弗莱堡还很远的地方就下了火车,迈开双腿就往弗莱堡方向走去。做战争之梦时,他就熟悉了这一带的地形。现在,背着行军包,他真觉得自己有点儿将军的气魄呢。

正值盛夏,蝉儿在高大的橡树丛里长鸣,野蜂一动不动地伏在花心里,兔子在远处小心地啃草,不时狡猾地往他这边溜一眼。迎面来了辆马车,车夫看了他一眼,继续走他的路。这一切在他眼里,都万分新奇。“我小时候在这条路上走过吗?”他想。心中的感受难以描述,恨不得一步踏进弗莱堡。

傍晚时分,他终于看见圣玛丽教堂的塔尖了,它在暮色笼罩中独自挺立在一片橡树林上,显得孤独而圣洁。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加快步子,朝塔尖,朝他的故乡奔去。

他穿过郊外的圆柏林,到了教堂前的小广场,今天这是礼拜日,天又晚了,广场上空寂无人。他先去看了看自己出生的房子,它就在教堂附近,好像他们搬走后就没人住过,一副凄凉景象。他推了推门,关紧了,踮起脚尖,往里看去,除了黑暗,什么也不见,却又像隐藏着无限的神秘,他的第一声啼哭,他生命中最初的所有,都像冰雪一样融化在这黑暗里了。他叹了口气,望望四周,看见前面那栋房子正与父亲描述的一个样,两层楼,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株圆柏。

“这就是弗拉斯家了。”他想。

他走到门前,看见一个少女苗条的背影,他立刻明白这是谁了。他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少女好像察觉了背后有人,猛一下转过身来,无限分之一秒内,十六岁的弗洛伊德忘记他是谁,来做什么了,他的脸变得通红,像所有十二年后见到童年的小女伴变成美丽的少女后都会发生的事——他一眼就爱上吉赛娜·弗拉斯小姐啦!

少女给他看得害羞,说:“你是弗洛伊德先生吗?”

弗洛伊德傻里傻气地点点头,少女微笑起来,说:“你还认识我吗?”

弗洛伊德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是吉赛娜?”

吉赛娜红着脸点点头,说:“您进去吧,爸爸在等您。”

在房子里等他的,不但有弗拉斯,还有他的三个儿子阿尔弗雷德、理查德、爱米尔,以及吉赛娜的姐姐。

弗拉斯先生长着与邻居雅各布一样硕大的脑袋,肩膀却不宽,使人担心总有一天他要支撑不住他上头的那座泰山,蓄着几根仿佛是劫后余生的胡子,眼光充满了朴实与柔情。他也是犹太人兼毛织品商,是雅各布一家的老朋友了,远隔并没有冲淡他们的友谊,只要去维也纳,总要去看看雅各布,他不知多少次请西格回来看看故乡,现在他终于来了,老弗拉斯十分高兴,他笑着对西格说:“西格,我还记着老吉卜赛女人的话哩!”说着伸手一指,“就在你家门前,你才生下几天,唉,十几年前的事啦!”他不胜感慨地摇着头。

“爸爸,老吉卜赛女人说什么呀?”吉赛娜充满好奇地问。

弗拉斯于是讲开了发生在十几年前那天上午的事。吉赛娜他们听得入了迷。说完后,弗拉斯笑着对吉赛娜说:“吉赛娜,你明天好好带西格到处看看,你可要招待好我们未来的孟德斯鸠啊!”

以后的几天,弗洛伊德仿佛都是在梦中度过的,他跟着吉赛娜四处游玩,但什么也没看见,眼中只有吉赛娜纤弱秀美的身姿。他默默地跟在吉赛娜身后,看着她,双眼充满天真的爱恋,只要吉赛娜回头,就忙不迭地避开眼光。他太羞怯了,吉赛娜也是。

四天一眨眼就过去了。除了睡觉,他们总在一起,说过的话还没有第一晚弗拉斯说得多。第五天,吉赛娜走了,她在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上学,开学了。西格送了她很远一程,他很想说他一直想说的话,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直到她终于离开了他,除了“再见”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以后几天,他天天独自在林中漫游,他无数次地想象,要是当初父亲没有搬去维也纳,他一直与吉赛娜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一定能够娶她,现在她一定是他的了。他不由得恨起父亲来,他恨恨地想,为什么父亲不留在这个美丽的小城,那样他就会像儿时那样,与吉赛娜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会娶她,相亲相爱地过一百年。

倘若真要是那样了,弗洛伊德也成了一个毛织品商人或者乡下律师,他的个人生活很可能会更幸福,但,我们的世界又会变得怎样呢?

吉赛娜走后第三天,弗洛伊德走了,他知道他永不会再回来。一八七三年,弗洛伊德十七岁了,他在史伯尔中学以“summa cum laude”(最优学业成绩)毕业。

这时候,他面临一个关系一生的问题:择业。作为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可以推测,在一段时期内,弗洛伊德陷入了苦闷与彷徨。

他还记得少年时的梦,他要成为伟大的将军,要成为杰出的政治家,但这些梦在真实的生活面前都破碎了。当时,犹太人的出路主要有四条:工业、商业、法律与医学。前面两条他几乎从没想过,那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曾一度考虑过第三条道路。那时他有一个同学、好朋友维克多·阿德勒(1852—1918),维克多喜欢研究法律,以后成了有名的政治家,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袖。弗洛伊德在他的《自传研究》中写道:

我在学校里有位高年级的好友,后来成了一位颇有名气的政治家,在他强有力的影响下,我曾经萌生过像他一样学习法律,从事社会活动的想法。

是什么驱使弗洛伊德决定上医学院呢?这是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在《自传研究》中弗洛伊德写道:“然而就在毕业离校前夕,在卡尔·布吕尔教授给我们上的一堂大课上,我听了他朗诵的歌德描写大自然的优美动人的散文,于是决定攻读医学专业。”

我想这个讲座是否足以促使他选择医学专业是有疑问的,医学并非有关大自然的学科,一篇有关大自然的演讲不大可能促使一个人去学医,就算真有那么大的魔力,那魔力的结果应使他去研究有关大自然的科学,如天文地理之类。经过研究弗洛伊德毕业前后的有关经历,我发现可能下面两件事与他选择医学为职业有关。

一件是在他十岁时,那年普奥战争爆发了,雅各布带他去火车站看受伤的士兵,他看见成堆成堆的伤兵被人从火车上抬下来,扔在只铺着干草的马车里送往医院。这战争的苦难给他留下了永生难灭的记忆。他回去后请求母亲将她的旧亚麻床单送给他,他要给士兵们做绷带和垫子。第二天,他到了学校后,便去请求老师组织同学们制作绷带垫子——就像女子学校的学生们所做的一样。

另一件是在他毕了业,进入医学院后才发生的,那年他十九岁,第一次去了英国,看望他的同父异母兄长伊曼努尔和菲利普。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年幼时曾以为伊曼努尔是他的父亲,他对伊曼努尔也有某种特殊的感情,在那里他又见到了同岁的苞莉——甚至想过娶她为妻,这种近亲结婚在犹太人那里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她对他很冷淡。就在这次旅行回来不久,他告诉安娜他想学医的原因,他说:“我要帮助那些受苦的人们。”我想,这可能是当初他选择医学为专业的原因。弗洛伊德远非自夸的人,还曾说过他从小并没有要帮助受苦人的渴望,可以想象他不会在自传上说他是为了为人民服务才学医的。但他是否是一个衷心愿帮助他人的人,在他以后的行医生涯中表现得明明白白。

一八七三年秋,弗洛伊德进入维也纳大学医学院。

大学

一八七三年九月,一个金色的下午,十七岁零四个月的弗洛伊德站在了维也纳大学雄伟的大拱门前。仰望着宽阔高耸的大门,他沉吟良久,过去的生活已经结束,他的人生又走向了一个新起点,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他满心疑惑,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在斗室里幻想当将军和大臣的少年了,他必须有勇气面对真实的生活。

“真实的生活”,这个简单而又复杂的词使他仰起了头。他平视前方,看着那些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们,心想,既然我中学能连续多年拿第一,为什么还要害怕?于是,他也仰起头,往医学院走去,在注册本上签下了他的名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这时的弗洛伊德,身材中等,由于瘦,显得挺高,头发倔强地直立着,黑油油的,往右边梳开,双眼炯炯有神,鼻子高高直挺挺,鼻子下面是从开始长胡子起就蓄起来的八字须,中间没有分开,下巴还有一把,修剪得整整齐齐,已经像个成熟的男子汉了,只是眼睛里还带着稚气。他没有怀着雄心壮志走进大学校园,医学是门实践性的学科,不像物理、化学那样的基础科学,有望找到能改变人类世界观的伟大理论。

十九世纪的维也纳大学正处于它的黄金时代,它是全欧洲乃至全世界最好的大学之一,是著名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研究中心。聚集了一大批举世闻名的科学家:如物理学家马赫、霍尔姆霍茨,生理学家布吕克,哲学家石里克、布伦塔诺,等等。它也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学子,今天他们是桃李芬芳,明天将是世界的栋梁。除了出色的师生,维也纳大学的实验设备和实验条件也相当优越。正是这样的环境给弗洛伊德的毕生事业提供了外部基础。

第一个学期,一八七三年九月到第二年三月,每周选了二十三节课,但没有将课程局限在医学,他查遍大学的课程表,从中选择了历史、哲学等许多“杂课”。对于学习,开始他似乎抱着这样的态度: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他依旧像在中学一样,学习十分刻苦,日子飞一样地过去了。

接下来的夏季学期,他选修了更多的课程,每周二十八节,包括解剖学、植物学、化学、微生物学、矿物学等,还定期听著名动物学家克劳斯教授的“动物学与达尔文主义”系列讲座、布吕克教授的生理学演讲等。这一大把课程几乎占去了他所有时间。在此之外,他既无娱乐,也少休息。他这样的学习态度至少证明了一个真理:勤奋是获得知识与成就的有效路径,即使不是唯一的途径。用中国古话来说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但我们知道,勤奋很可能不足以成为取得成功的充分条件,成功的公式是这样的:成功=勤奋+正确的方法+机遇。弗洛伊德无疑早具备了前面两个条件,对于这样的人,一般而言,上天不会不赐之以机遇,实际上,上天甚至也会给懒汉机遇,只是他们由于懒,没有把握住罢了。弗洛伊德的机遇在他入校第三年来了。这年的夏季学期,他同上个学期一样,选修了克劳斯教授的动物学课程,并且修的不是专给医学院学生开的简单的动物学,而是每周足有十五个课时的专业动物学。不用说,他的成绩一如既往。一天课后,他正准备走,一个年轻教师,弗洛伊德认得是克劳斯教授的教学助手,走过来,说:“您是弗洛伊德先生吧?”弗洛伊德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您肯跟我来一下吗?克劳斯教授想找您谈谈。”那人友善地说。

弗洛伊德跟着他来到动物学系,那是维也纳大学顶好的一栋大建筑中一整层楼面,到了克劳斯教授办公室。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上个学期因为成绩优异,克劳斯教授特意请他到办公室,给了很多鼓励。他看见教授坐在办公桌前读报,等人的样子,他想,教授等的那个人八成是自己,他走过去,礼貌地向教授问好,教授高兴地说:“你好,弗洛伊德先生,请坐!”

坐下后,他正想请问教授叫他来的目的,教授止住了他,他亲切地看着弗洛伊德的眼睛,说:“弗洛伊德先生,我想知道你对动物学是否有特别的爱好?”

弗洛伊德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进大学以来,如果说他有最喜欢的课,那就是两门,一门是克劳斯教授的动物学,另一门则是布吕克教授的生理学。他们都是将渊博的知识、严谨的治学、仁慈的态度完美地结合成一体的典范。

克劳斯教授好像松了口气,说:“弗洛伊德先生,我很高兴你能喜欢动物学,它一般是难以引起年轻人很大兴趣的。”他停住了,看样子不想扯得太远,就言归正传了,“弗洛伊德先生,你可能听说过,我在特里斯特海滨有个动物实验站,从今年起,每年我要带几个学生去同我搞几个星期研究,你有兴趣去吗?”

弗洛伊德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克劳斯先生,这位动物学界的泰山北斗,正微笑着望他,满脸的鼓励期盼。他有点结巴地说:“您真是太好了,尊敬的克劳斯教授,可是我不是动物学系的学生啊,我有这个资格吗?”

克劳斯教授挥了一下手,笑着说:“学校并没有规定只有动物学系的学生才能做我的暑假研究助手啊,何况你的成绩比一般动物学系的学生好得多。”

弗洛伊德感激地说:“谢谢您,教授,我很高兴去!”

教授点点头,说:“我也很高兴你能答应,弗洛伊德,我相信你会是出色的助手。”

弗洛伊德站起身来,准备走了,他不敢耽搁教授太多时间,他走到门口时,教授又说:“我相信,弗洛伊德先生,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去地中海度假吧?”

弗洛伊德转过身,惊奇地说:“不会,克劳斯教授。”

教授满意地笑着说:“我们会去海滨度假——当我们去采集海生动物标本时!”

走在回家的路上,弗洛伊德轻声地哼起《费加罗的婚礼》中幽默的曲子,他已经等待三年,终于可以进行独立研究了,而且是和克劳斯教授一起!他知道克劳斯教授是当代欧洲最重要的动物学家之一,两年以前从哥廷根大学应聘来维也纳大学担任比较解剖学研究所所长。“要多幸运有多幸运,”他暗暗感叹,“我需要幸运啊!”

弗洛伊德太需要这样有可能获得成果的研究机会了。他要向所有人,尤其是维也纳大学的反犹太主义同学们表明,犹太人丝毫不比德意志人差,不比世界上任何民族差。

从第一次走进课堂起,弗洛伊德就从同学们的脸上读出他是个犹太人了,在图书馆、餐厅,甚至走在路上,只要碰上认识他的非犹太族同学,他都可以从他们斜视的目光中看出自己是犹太人,而且是不肯承认自己是犹太人的犹太人,在他们眼里,凡不肯认为自己低人一等的犹太人就等于不肯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弗洛伊德当然不否认自己的犹太血统,他还引以为豪,他也绝不认为承认是犹太人就要自认低人一等。他与任何民族的人一样高贵。这种人人生而平等是他毕生的信仰、终身的信条,因为这个信条,他几年来受了无尽的白眼。他并不害怕,相信总有一天他能用事实表明犹太人的智慧与高贵。在《自传研究》中,他写道:

一八七三年,我刚进入维也纳大学,就感到了明显的失望。首先,我发现有人叫我自认低人一等,是外国人,因为我是犹太人。我断然拒绝那样,我从来没有明白为什么我应当因为我的血统,或因为人们议论的我的“种族”而羞愧。我毫不遗憾地忍受着被公众孤立,我看到,不论怎样被排斥,一个活跃的追求者总可以在社会的结构中找到一些角落和缝隙。在大学得到的这个第一印象,不管怎样,对我的未来产生了后来证明蔚为重要的影响:从那时候起,我就熟悉了被“紧密的主流”拒之门外的命运。这样,反而为我的判断的独立性奠定了基础。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已经渴望了好久能有机会从事科学研究,做出有价值的发现,这不但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的民族,他们太需要从迫害中抬起头来呼口气了。现在,机会来了,他相信他会干好。

克劳斯教授的研究所位于亚得里亚海滨,亚得里亚海是地中海的一部分,介于巴尔干半岛西岸与亚平宁半岛东岸之间,这里有清洁的海滩和蔚蓝的海水,大量的海洋动物在近海岸的地方繁衍生息。在这里的几星期中,弗洛伊德几乎没有望一眼他渴望了好久的大海,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克劳斯教授交给他一项实验:确定鳗鱼的性腺结构。这是一个千年来从没有被解决的问题,也许说不上多重要。鳗鱼是大洋中分布广泛的鱼类,近海平时随处可见,可是每当交配季节,它们就无影无踪了,而只有这时它们的性器官才发育完全,在此之前它们雌雄同体。但从来没有人,至少想弄清这个问题的科学家们,曾经捉到过一条成熟的雄性鳗鱼,所以,只有从不成熟鳗鱼身上确定它的性器位置了,这是一项相当困难的工作,以前只有一位赛尔斯博士搞过这项研究,但他没有得出结论,只做了一个猜测。年轻的弗洛伊德于是担当了这项工作。他已经记不住有多少条鳗鱼肠破肚开地躺在面前的解剖桌上,眼中尽是一条条扭来扭去的鳗鱼。一天,他终于在显微镜下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雄性鳗鱼的睾丸。

这时,弗洛伊德面临两种可能:如果赛尔斯博士的猜测是错的,鳗鱼的睾丸不在他预言的那个位置,不同于他预言的特性,这个发现将属于弗洛伊德,他也将因之载入动物学史册;但如果博士的预言准确,那么发现者的荣誉就属于博士,弗洛伊德只是检验者而已。结果,赛尔斯博士猜对了,弗洛伊德第一次与成功失之交臂——远不是最后一次。

但有所劳必有所报,弗洛伊德虽然没能得到发现者的荣誉,至少验证者的功绩是要算的。他毕竟证明了赛尔斯的猜测,他为此写的论文后来由克劳斯教授在奥地利科学院宣读,他自己过于年轻了一点儿,不适合站上那高贵的讲坛,类似的事在牛顿身上也发生过。论文还被发表在科学院的学报上,从此成为定论。

从特里斯特回来后,弗洛伊德相当长一段时间致力于动物学的研究,参加大量的讲座,但他并没有停止对其他学科的关注,特别是布吕克教授的生理学讲座。布吕克教授是饮誉世界的生理学家。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他先与埃米尔·德·皮尔斯—里蒙德,后来与赫尔曼·赫尔姆霍茨、卡尔·路德维希等共同创立了现代生理学。弗洛伊德对布吕克教授一直怀着深深的崇敬,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名声,更是由于他对待学生就像对待科学本身一样。所以,当弗洛伊德得知布吕克教授要找一名实验室助手时立刻报了名。在约定的时间从大学区步行到他的生理学研究所去。

研究所建在大学附近的一座早被废弃了的旧兵工厂内,破旧不堪,分两层,研究所只占有第一层和地下室,大的一间是主实验室兼仓库,另外好几间鸽子笼式的小房间,分别被助手们叫作化学室、电生物学室之类。布吕克教授在大实验室后面的私人书房接待了他。

布吕克教授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弗洛伊德,说:“弗洛伊德先生,我首先要请你明白,像你这样的学生做我的实验室助手是没有报酬的。”

弗洛伊德回答说:“我知道,教授。”

布吕克说:“我曾经听过克劳斯教授宣读你的论文,你知道你的缺陷吗?”

弗洛伊德说:“我的结论缺乏充分根据……”

教授挥手止住了他:“不必谦虚,你的结论是有根据的,我也看得出来你有创造头脑、有丰富的想象力,这对于一个科学工作者至关重要、对于创造性研究也必不可少,但仅有创造的头脑远远不够,科学研究不是写小说,每项工作、每个细小的结论都必须是精密试验的结果,必须经得起不同时间和不同场合的严格检验。但在你的论证中,我看不到精确,只有令人心动的结论、主观的分析与推断,但以后你提供给我的报告里,每一句话都必须可以用试验来证明,我希望你首先学习正确的研究方法。”

“怎样才能达到正确的科学研究方法呢?”弗洛伊德恭敬地望着教授的白发,问。

布吕克教授站起身来,说:“那是要在实际工作中才能明白的。现在来看看你的实验室,今天你就可以开始。我希望当你离开我的研究所时懂得什么是严谨的科学研究方法——善于运用它。”

这句话结束后,弗洛伊德就开始工作了,他先找出一个软毛小刷,将实验室的仪器全部擦拭了一遍,一直忙到天全黑了。他的新同事,也是他过去的老师西格蒙德·埃克斯内和厄内斯特·冯·弗莱施尔—马克索夫,从电生物学室出来,邀他一起出去喝两杯。弗莱施尔出身于有名的贵族世家,他的家族是维也纳艺术界的主要赞助者。他相貌英俊,有极宽广的前额,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蓄着不长不短的络腮胡,生性幽默,很讨人喜欢。但他运气不好,有一次解剖尸体时,不小心割破了右手大拇指,伤口严重感染,里面长出了一种肉芽,使创口不能愈合,从那时起,他就生活在痛苦之中,每年都要做几次手术,切除不断长出的肉芽。但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用肚子里无数的笑话逗朋友们开心。

“西格,”弗莱施尔说,“埃克斯内同我每天工作后都要去喝两杯,以便从教授的打击下恢复过来。”

西格表示同意说:“我相信布吕克教授是很严谨的。”

“严谨?”弗莱施尔笑着说,“我跟你讲个故事吧,教授的一个学生写了篇文章,里面有句话:经过很好的观察表明……教授把论文退了回来,上面批着:没有‘很好的’观察。”

弗洛伊德笑了之后,问:“那么要怎样说教授才会满意呢?”

弗莱施尔颇严肃地答道:“应该改成,经过三十天零八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观察,表明……”

弗洛伊德自言自语地说:“教授打中我的痛处了!”

布吕克教授对待他的助手抱着一个原则——给他们完全的研究自由,研究项目、实验步骤、完成时间都由他们自己来定,他只要结果。这不说明他不愿提供指导与帮助,只要你提出来,教授随时准备给你最好的建议。但他一般会主动给新手提供一个他认为合适的项目,做不做随你。他这次也向弗洛伊德提供了一个:在显微镜下观察神经细胞的组织结构。

这个似乎平平无奇的课题却是牵动科学界的大问题。当时,生物学界正进行一场大论战:高等动物与低等动物的神经系统之间有无根本区别?进而言之,人与动物的神经系统之间有无根本区别?传统哲学与宗教认为有,这样人才能被称为万物之灵。现在弗洛伊德决心用科学事实澄清这个问题。

他决定从观察七鳃鳗——一种古老的鱼类——脊椎的神经节入手。不久前有个叫内塞尔的科学家在它的脊神经里发现了一个特殊种类的大细胞,为宣扬物种的神经结构之间存在根本区别提供了证据。弗洛伊德不信他这个“发现”,决心自己用实验找到答案。这是一项颇不简单的工作,有许多科学家已经做过类似的工作,都没有能得出令人满意的结果,主要原因在于神经细胞与普通细胞不同,观察它难度很大。弗洛伊德吸取教训,没有一开始就直接观察,他先经过艰苦努力,研制成功了一种由氮化物与甘油混合而成的特殊液体,用它帮助在显微镜下观察神经细胞,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的研究变成了论文,文中表明所谓内塞尔的大细胞不过是未曾发育完全的神经细胞而已,它与普通的神经细胞并无质的区分,只是动物神经进化过程的一个普通阶段。

他的这个实验结论指出了人与动物的神经组织之间只有进化程度的不同,并无质的差异。但其意义远不止于此,它是对西方传统哲学与宗教将人与动物截然区分的观念的一个有力打击,是对上帝创造人思想的又一次科学否定,因为若作为人类最高贵象征的大脑神经也同动物神经没有根本区分,那么神学家称人是万物之灵就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在对七鳃鳗的研究中弗洛伊德还改变了动物学的另一个长期存在的观点,这个观点认为:鱼类的脊索神经节细胞是双突的,而更高等动物的是单突的,如果物种进化是成立的,在二者之间应有中间形态。弗洛伊德在七鳃鳗的神经节中发现了这种中间形态:带T分枝的双突神经节细胞。他的这一成果由布吕克教授推荐发表在权威的《医学科学中心报》上。这年他二十二岁。第二年《医学科学中心报》又发表了他神经系统解剖准备方法的笔记。有趣的是,他在创立精神分析之后,文章反而不能在这个杂志上发表了,它正统的编辑们不肯发表离经叛道的东西。

从一八七六年到一八七九年,在布吕克教授的研究所里,弗洛伊德已经进行了三项独创性的研究,但布吕克教授对他的成就一直不予置评,弗洛伊德心里有点不安,幸好他每完成一项研究,每发表一篇文章,弗莱施尔同埃克斯内都要请他去市内某家有名的餐馆大喝一顿。弗莱施尔不顾手指发炎,一次次举杯向他祝酒,喊道:“为我们未来的达尔文干杯!”埃克斯内虽稳重得多,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也衷心为弗洛伊德高兴。这使弗洛伊德忐忑不安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他打算毕业前再狠命干一把,做出更大成绩,那时不愁教授不首肯。他选择了淡水龙虾的神经细胞作为研究对象。

首先他解剖了淡水龙虾,将它们切成极细的薄片,这个事儿他熟门熟路,再将它们的神经组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已经有很多人这样看过了,但弗洛伊德这次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显微镜,这种镜子当时很少有人知道,另外,他自己也发明了一些有助于提高观察精度的小办法。通过这样的研究,他发现神经纤维的轴索全部是由纤维组织构成的——在神经科学研究里这是基础性的成果,弗洛伊德是做出这一发现的第一人。他还发现,神经节由两种物质组成:网状物和神经突端。

即使外行也不难看出这些成果对于人们了解神经结构就像牛顿力学对于认识天体的运行一样重要。几年之后,为了更清楚地看见神经的内部结构,弗洛伊德找到了一种方法:给神经纤维着色。我们知道,人体内充满了体液,它的重量要占到体重的四分之三,神经纤维就浸泡在液体里,由于它们只是一些极为细小的树枝样的东西,又和体液颜色相似,因此即使在显微镜下看到了,也很难将之与体液区分开来。如果找到一种方法,给神经纤维着上色,那么在显微镜下一看,它们的形状、结构等就一目了然了。这种方法对于神经研究的意义同样一目了然。

做出这些发现后,弗洛伊德写了一篇论文,与他来所里后写的其他论文一样,这也是一篇“解剖学”式的论文:就像尸体解剖,循序渐进、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分析有条不紊,而得到的结果也像一具解剖后的尸体一样,清清楚楚地摆在读者眼前。他把论文交给布吕克教授时,暗想:“虽然不是句句都可以用实验检验,但至少有一半吧!”

布吕克教授没有叫他等很长时间,第二天他走进实验室时,教授已经在等他了。他用他出名的严厉的眼光一声不吭地看了弗洛伊德一会儿,冷静地宣布:“我希望我也能写出这样的论文来——不是你的成果,你的成果固然出色——是你的文体,它是我见过的分析得最简单清楚的论文。”

弗洛伊德愣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回应这个赞扬,后来他鞠了一躬,说:“谢谢您,布吕克教授,一切都承蒙您教导。”

弗洛伊德这篇文章很快就发表了,与他的其他文章一样,像在大海中投进一颗石子——他的这些成果本应使他成为现代神经生理学的开创者之一,享有瓦尔得耶、威海姆或者奥古斯特·弗勒尔一样的荣誉,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仍只是维也纳大学普通一学生,因为运气,得到了布吕克教授的垂青,做了他实验室里最低等的助手,如此而已。对于弗洛伊德,这样的情形不是最后一次,远不是。

弗洛伊德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论文没有得到反响而不安,他也没有想到现在就成名,他毕竟还不到二十四岁,日子长着呢!

在大学里他有了一个机会满足儿时从军的梦想。一八七九年夏,一纸征令飞来,他被编入了奥皇陛下的军队,做一名医官。他很高兴有一件新鲜事暂时来调剂一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学院生活,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定做了一件上好的军官制服。作为准医学博士,他不用担心扛枪打仗,想去也不行,他的职责是让其他人能够打仗。报到那天,一大早,他穿上那套亮闪闪的制服,准备出征了。雅各布、阿玛莉、五个妹妹、一个弟弟送他到大门口。最小的亚历山大也十三岁了。他看着依次比他矮上点儿的弟弟妹妹们,觉得自己十足是个哥哥。

他看见阿玛莉想擦眼泪了,过去亲了她一下,说:“亲爱的妈妈,我不是出去打仗,不过到郊外散步一天,晚上我还要回来呢,给我准备点好吃的。”

阿玛莉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说:“亲爱的西格,我不是伤心,我是看你,好像一下长得这么大了,成了军官,心里高兴。”

西格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好妈妈,不要哭了,回家时我会从山野给您采束真正的鲜花。”

雅各布说:“西格,你还记得你的木头兵吗?你在他们的背上贴上拿破仑将军的名字,现在你还想做将军吗?”

西格说:“爸爸,我元帅都想当哩!不过我想咱们的约瑟夫大帝大概不会有这个想法。”

雅各布被儿子的幽默感逗得哈哈大笑,阿玛莉也笑了,西格转身向着安娜说:“安,你是个勤快的姑娘,可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安娜点点头,其实她担负这个职责已经很久了,阿玛莉一人顾不了这么多孩子,何况她又把大半的心思放在了大儿子身上。安娜做得十分出色,她是个金发、身强体壮、表情严肃、做事有条不紊的姑娘,长了一张漂亮脸蛋。

西格最后吻了一下亚历山大小弟,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向后转,开步走了。

弗洛伊德几乎是一进军营就感到失望。军营里到处是闲得无聊的士兵,垃圾堆比帐篷还高,散发出令人恶心的粪臭味。“看上去他们的疾病比胡子还要多,这样我至少有事可干了。”

医院位于军营最里面,接待他的是职业医官,一个佩少校军衔的胖子,肥大的下巴将整个脖子都吃了进去。他没有还礼,只是懒洋洋地说:“你就是犹太族的弗洛伊德先生吧,很好。你看,这是你今天的任务。”

弗洛伊德看见那是一堆旧报纸。“我们不是医生吗?长官。”他说。

胖子笑着说:“这里不需要看病的医生,只需要写字的医生。你的德语和拉丁语想必都写得很流利吧?”

弗洛伊德点头,他想在这个人面前他用不着谦虚。

胖子点点头,说:“很好,那么以后病假条归你开了。”

弗洛伊德刚想说话,门口一声大喝:“报告长官!”差点吓了他一跳,他转过脸一看,是个壮实得像公牛似的下士。

“你有什么病?”胖少校问。

“我肚子痛,少校!”那下士应声说。

“给他开药吧,弗洛伊德少尉,病假三天。”少校吩咐说。

“不用检查吗?”弗洛伊德说。

“不用,现在不是战时。”少校说了句,一头扎进报纸。

士兵低头向着弗洛伊德说:“长官,不用查了,我还要赶回家去呢,母亲病了。”弗洛伊德没再说什么,给他开了病假条,这一天他一共开了二十三张这样的假条。

这是弗洛伊德第一次从军期间做的三件事情之一,早上从家里赶到兵营,开病假条、看报纸,一个月中他与那个少校看的病人加起来还没有一天开的病假条多。

无聊之余,他便翻译英国古典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的一本论文集,这是他大学的哲学老师布伦塔诺给他弄到翻译权的,这个著名哲学家的文笔较之他的思想要逊色多了,他十分欣赏弗洛伊德出色的语言能力和翻译技巧。弗洛伊德的翻译方法有些与众不同,他总是先通读一遍甚至几遍才开始翻译,翻译时也不是看一句译一句,他先读一大段,再丢开书,闭着眼回忆看过的内容,再想象一个德国作家会怎样表达同一思想,然后把想到的写下来,由于他精通语言,又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再加上作家级的写作能力,他的译作件件堪称经典。弗洛伊德一生译过三次作品,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一八八五年十月在留学巴黎时翻译夏科的作品;第三次是一九三八年,他等待被纳粹赶出祖国时翻译了他的学生兼良友玛丽·波拿巴公主的一本讲她的小狗托普西的书。

在密尔的这些作品中,他最注意的有四篇,分别论述劳工问题、给妇女以公民权的问题、社会主义、柏拉图哲学。后来在他的《超越唯乐原则》一书里曾应用翻译时学到的柏拉图哲学。

弗洛伊德从军期间做的第三件事是坐牢。那是在他服役第二年,有天他坐了半天后,已经开了三十张病假条了,估计不会有人再来开了,胖子早回营房去了,他也走了。恰好上边来了个大官视察工作,他给逮了个正着,立刻被送上军事法庭,法庭上他丝毫没有替自己辩护,结果被判入狱,在狱中度过了他的二十四岁生日。那位少校先生则安然无恙,道理很简单,犹太人擅自离职是蓄谋不忠于国,而德意志人当然不会不忠于他的祖国,他离职是因为有事。

铁窗生涯结束后,他一年的从军生涯也结束了。

为了布局的统一,我们将一八七九年发生的事留到了本节的末尾,现在我们回到布吕克教授的实验室。弗洛伊德在那里的研究一直很顺利,布吕克教授对他既关怀备至,又严格要求,尤其是训练了他严谨的科学研究态度,这对他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现在时光已经流到一八八一年,他在维也纳大学已经待了将近八个春秋——比一般人从入校到获得博士学位所花的时间还要多三年!要不是那一天与父亲的相遇,他也许还会待一阵子。那天他从书店出来,胳膊里夹着刚买的两本新书,总共花了十个半盾,不用说那是父亲的钱。他看见了前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亲爱的父亲雅各布,他正要喊,突然停住了,他看见雅各布微微佝偻着身子,头发中已经看不到黑色了。他慢腾腾地、吃力地走着,双手不住地在身上摸索,却什么也拿不出来。他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他默默地跟了好久,感到羞愧。

他决定在三个月之内毕业。也就是说,三个月之内他必须通过所有考试,完成论文。

他奋起了八年之前他上中学时的神威,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并完成了考试,后来他回忆道:

在最终考试的压力面前,我一定运用了这一能力的残余,那些课程的考试里,我给出的答案几乎是课本的原文,而我不过是在考试前用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

一八八一年三月三十日,弗洛伊德通过了最后的医学考试,成绩是“优秀”。授予博士学位的仪式在维也纳大学美丽的哥特式礼堂举行。参加仪式的人中有他全家和吉赛娜·弗拉斯的哥哥、他童年的伙伴理查德·弗拉斯。

注释:

[1][一]为原文作者所加,下同。

[2]这是后来雅各布·弗洛伊德回忆出来的原话。

[3]对这类漫游的记载出现在弗洛伊德的多种传记里。

[4]当弗洛伊德十二年后去曼彻斯特探望伊曼努尔时,差点爱上了美丽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