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顼赏花的地方到御书房的道路并不长,说简单点儿实际上拐个弯就到了,但是因为徐陵上了年纪,腿脚慢,似乎又有心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少,而陈顼也刻意放慢速度,所以两个人悠悠闲闲的走到现在,也不过才刚刚看到御书房的台阶。
一群宦官远远跟着,都屏住呼吸,陛下能够如此和颜悦色已经是少有,大家还是珍惜这时刻来得好。
“陛下,水师的人从瓜洲渡加急送来的快报。”一名宦官小步快跑将一本奏章递到陈顼面前。
陈顼眉毛一挑,伸手接过来,打开随意的扫了一眼,紧接着递给身边的徐陵:“朕的好儿子,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拿过奏章仔细的一字一句审视,徐陵轻笑一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评说。
昨天晚上瓜洲渡外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在被萧摩诃带着一帮老卒仔细搜查之后便集中放置,到了早上,扬州府的大队兵马赶到事发地点,城中将领、捕快、仵作可是一番辛劳,就剩下掘地三尺了,最后一点儿和凶手有关的证据都没有,这些黑衣人就像是平白来到世间又平白消失一样,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水师之中奉命等候消息的将领看到最后是如此结果,也只能无奈的写奏章抓紧送入京城,毕竟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水师将领当然是能置身事外就置身事外,这些在天子脚下的低层将领们,能够坚持到现在,自然都明白如何避免自己卷入旋涡。
所以哪怕是陛下之前有所叮嘱,这一份奏章依旧是写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有结果就是没有结果,陛下就算是真的想要怪罪,也找不到罪名。但是幕后凶手到底是谁,这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大家都心知肚明。
至于陈顼说的是哪个儿子,徐陵当然也清楚。目光重新将奏章大略扫过一遍,徐陵缓缓的合上,沉声说道:“扬州刺史这一次做的虽然足以掩人耳目,但是其心······”
陈顼霍然回过头看向徐陵。
似乎感受到了陈顼目光之中的凛冽,徐陵顿了一下,却还是昂起头,白须在风中舞动,老人一挥衣袖,正色说道:“其心可诛!”
四个字掷地有声。周围追随的宦官们都是吓了一跳,原本就微微弯曲的身子现在都快趴在地上了。这个时候他们只是恨自己怎么多生了两个耳朵,这样的话听到了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陈顼一皱眉,一个字陡然从嘴中抛出,不过旋即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语气对于一向视为师傅的徐陵似乎有些不妥,脸色勉强缓和一下,“这······”
陈顼的目光在周围瑟瑟发抖的宦官们身上扫过,冷声说道:“你们都退下,刚才所说的话,若是有一字一句流传出去,就等死吧!”
宦官们仓皇退下。而徐陵淡淡说道:“陛下何须如此,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陈顼怔了一下,徐陵这句话就算是传出去了,和陈顼自然是没有半点儿关系,就算是陈叔陵真的想要怨恨,肯定也是怨恨徐陵。可是对于徐陵来说,陈叔陵的怨恨更或者是报复,又算得了什么?
单单说这辈子经历的大风大浪,徐陵这个七十岁的老臣可不是陈叔陵能够相比的。
“普天之下,心胸若此的,恐怕也就只有卿家了。”陈顼正色说道,这一次他并没有用自己一贯的“孝穆公”称呼,显然现在的陈顼不是以晚辈,而是以皇帝的身份在赞扬徐陵。
徐陵神情一凛,郑重一拱手:“陛下,老臣素来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若是有不和陛下心意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不过扬州刺史这件事,老臣觉得陛下还是需要慎重考虑。”
陈顼点了点头,而徐陵接着说道:“之前扬州刺史在湘州等地任上多有不好之名声传出,欺男霸女、抢夺民财的事情虽然算不得大,但是已经是天下皆知,然而陛下最后只是呵斥两句,对于扬州刺史的回护之情不言而喻。”
“孝穆公你也知道,那些年叔宝和叔陵两个孩子同为人质,历经风险,归来以后,叔宝如愿以偿做了太子,叔陵却还得继续征战沙场,再加上这孩子天资聪颖,所以朕······多少有些惭愧和不忍啊!”陈顼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徐陵抬头看了陈顼一眼:“陛下,父母关怀护犊之情理所应当,但是陛下现在面对的,不只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大陈的扬州刺史,而就是这位扬州刺史,一直想要将陛下您的长子以及朝中重臣置于死地。”
陈顼脸色一变,拳头不知不觉得已经攥紧。理智告诉他,徐陵说的没错,自己疼爱孩子,只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疼爱,而现在自己远远不只是一个父亲,还是一国之君。
“老臣知道陛下肯定下不了狠心,但是也是时候给扬州刺史一个警告或者惩戒了。”徐陵的声音低下来,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但是最后要怎么做实际上还得看陈顼。
陈顼默默的别过头,一言不发。
徐陵猛地上前一步,老人的手有些颤抖,脚步有些踉跄:“陛下,万万三思!”
“孝穆公!”陈顼一惊,急忙想要搀扶徐陵。
徐陵一摆手,自己站稳,目光炯炯:“陛下,老臣年过古稀,能够陪伴陛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还望陛下多听老臣一言,因为······老臣能说的怕也不多了······”
“这······罢了,叔陵顽劣,朕会狠狠处置他的!”陈顼咬着牙说道,只是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一些应付的语气在其中。
徐陵没有多说,缓缓低下头。可怜天下父母心,陈顼的心思他能理解,毕竟正如陈顼所说,这些年他亏欠陈叔陵良多。但是陈顼终究还是没有看明白,自己这个儿子想要的可远远不只是补偿,更或者说想要的不是陈顼现在能给他的补偿。
陈叔陵想要的,是陈顼百年之后的皇位啊!
可是就这最显而易见的问题,陈顼却看不明白,却看不明白!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趁着陈顼转身的时候,徐陵喃喃自语,声音之中自带着老人一向没有的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