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剑入冰心心不灭
公孙无彦有些不解地看着忽然之间杀气腾腾的“涅仙”魔剑,轻声叹道:“苏惜,你这是不想你姐姐嫁给我么?可是,这是无彦哥哥近一千年来的夙愿,你就不希望无彦哥哥愿望成真么?苏惜,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不要怪你的姐姐……”他一面絮絮地说着,一面伸手轻柔地抚摸“涅仙”魔剑,似乎是在安慰。
“涅仙”魔剑却并未因为公孙无彦的温言软语而有任何光芒褪去的迹象,相反,那艳红如血的光芒愈来愈盛,转眼之间就将公孙无彦和苏婼包围在光晕之中。
公孙无彦神色一冷,语气转厉:“苏惜!你这是在威胁我么?难道你忘了,我是最讨厌别人的威胁的----”他一仰头,将那杯交杯酒尽数倒入口中。
就在他将酒一口喝尽的这一瞬间,“涅仙”魔剑周身的血光仿佛破堤一般汹涌而出,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整个大殿都湮没在凌厉的剑气之中。公孙无彦只觉得眼睛一瞬明亮到极致的失明,等他再度恢复视力,身侧一股疾风掠起,那把“涅仙”剑势如闪电地出鞘,带着凛冽慑人的杀气,直向对面的苏婼射去。
饶是公孙无彦,此刻也是回天乏术无能为力,只来得及徒劳地一声疾呼:“苏惜住手!”
“苏惜住手!”生死一瞬之间,殿内传来同样声嘶力竭的乞求。
女子的声音,那么熟悉----是,苏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殿门口,不知何时,一青二白三条人影衣袂飘飘地立着。而等他们看清楚那三人的容貌时,更是大惊失色不敢置信。三人之中,除了那位容色精致俊秀胜于女子的青衣男子是陌生的容颜,另外两个白衣人,都是本无可能出现的人。一个,是外界盛传早已命丧战场的当今太子,而另一个,摒却那身与喜宴格格不入的欺霜胜雪的白色衣裙,眉眼神情姿态,赫然是今夜除了公孙无彦之外的另一个主角,新娘苏婼。
公孙无彦一时之间无法消化眼前的画面,苏婼,那个该是近在咫尺和自己喝交杯酒的女子,那个该是被“涅仙”魔剑逼入绝境的女子----如今为何身着莲瑟的后服,突然出现在离他几丈距离之外的大殿门口?
随着这两声“苏惜住手”的断喝,“涅仙”魔剑电光火石的去势竟然真的一滞,继而在距离身着喜服的那个苏婼的三四寸处,骤然停顿下来,悬浮在半空之中。剑身虽然依旧红光慑人,鸣啸不止,但是那股凛冽冰冷的杀气,已然敛去了不少。----“涅仙”魔剑悬浮着颤抖不止,剑身发出“嗡嗡嗡”不断的悲鸣,它,似是在犹豫,该是刺,还是不刺。
就在“涅仙”魔剑犹疑不决的片刻,披着莲瑟后服的苏婼一个纵身飞跃,身子已经挡在“涅仙”魔剑剑尖对着的苏婼跟前。
青衣男子扫了眼殿内早已惊得呆若木鸡的众人,轻轻咳了声,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想必此时已经明白了吧,公孙无彦大逆不道,谋权篡位,其罪当诛。诸位都是聪明人,就该知道谋逆大罪若是牵连其中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不想在后世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的话,还请站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
一众王公贵族、文臣武将闻言顿时哗然,神色犹疑。数十个公孙无彦的部下的手瞬时已经按到腰间的剑鞘上,犹豫着是否该立即拔剑。
一旁的太子瞧见异动,上前一步,朗声补充道:“城内五千禁军已经被我的‘忠勇军’尽数俘虏。有妄图以命一搏的将军,还请三思而后行!”
原本想着拔剑的几位武将闻言果然动作一滞,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看太子脸上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自信神采,按剑的手终于无力垂下。
公孙无彦一言不发地远观着这突发的一切,他的眼中只有那一个如雪花如白羽一般突然飘至眼前的女子。直到白衣的苏婼以决绝的姿态伸开双臂护住那个红衣的女子,他眼神终于从茫然不解转而绝望凄厉----她,的确就是苏婼!货真价实,如假包换!那么这个穿着喜服的他的新娘----
公孙无彦手掌一紧将碧玉的酒杯捏成粉末状,眼睛中隐藏的鲜红像化开的毒一般迅速弥漫,浓郁得似乎要滴出血来。他用因为极度愤怒而嘶哑难听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道:“苏婼,你和他倒是好一个里应外合。好,好得很----”
“很”字刚出口,公孙无彦右手暴长,以鬼魅般骇人的速度抓向苏婼的咽喉。指尖灵光闪动,杀意毕现。
苏婼却只是痴痴得看着那柄在空中不住颤抖着的魔剑,一点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她身后的红衣女子突然用男子的声音低声骂了句“该死”,一改之前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吓呆的模样,长长的红袖以曼妙的姿态在苏婼腰间一卷,一拉,将苏婼绑到她怀中。然后不知那红衣女子用了什么功夫,两人脚下像是忽然生风,身子轻巧地飘然而起,最后优雅得落在几步之外的安全范围之内。
只是动作虽优雅,那红衣女子抱着苏婼落地后,却弯腰咳嗽起来,似乎是这一卷一拉一起一落,耗费了她过多的精力。等她咳完直起身子,嘴角赫然有着鲜红的痕迹。
公孙无彦虽然一击不成,却并未再次动怒。他看了眼红衣女子嘴角的血迹,挑眉冷笑:“王子殿下,以为被我的‘涅仙’剑伤了还能毫发无伤么?今夜,我就用你这高贵的天界王族的血,来祭我这把已经几百年未饮仙血的‘涅仙’剑!”
他握过犹自悬在空中的“涅仙”魔剑,挺剑向再次弯腰咳血的红衣女子刺去。剑势犹如乍见猎物的苍鹰,挟着血腥的色泽和杀气,将红衣女子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公孙无彦冷笑握剑之时,红衣女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还没来得及起身,弯着腰根本不及躲避,那剑带着沉重压抑的劲风扑面而来。千钧一发之间,她只能向右倾倒避过心脏要害,但是如此一来,左臂却无法保住。“涅仙”剑随着万钧压顶般的来势,直劈向她的左臂根部。
“哧啦”一声,剑刃划破皮肤,溅出着鲜红滚烫的鲜血。
红衣女子用力过度而重心不稳倒在地上,秀眉紧拧着虽是满脸痛苦之色,左臂却是完好无损。
公孙无彦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出的必杀一剑竟然会落空!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趁着红衣女子躺倒在地,全身要害全露的大好时机立刻再补一剑,而是忽然膝盖一软,手掌一松,整个人跪倒下去。脸色瞬息之间转为青白,呼吸变得短而急促,身子虽然极力控制,却依然微微有些颤抖。看那模样,竟似是中了毒。
正欲起身扑向公孙的青衣男子见此,凝重的神色终于一缓。
看来,是那杯含着“虬骨血”的酒终于起效了。方才他瞧公孙无彦那一剑万夫莫当的气势,差一些以为连“虬骨血”这样专门对付上古神仙的奇毒会对已经是半魔半人的公孙无彦失效;当他看见公孙无彦那双鲜红欲滴、完全失去人性的魔鬼之眼狠厉得凝住御天释的时候,他真的差一些以为,他的弟弟,真会魂飞魄散在“涅仙”剑之下。
好在“虬骨血”的药效虽然比计划中来的慢了些,但终于还是在关键时刻控制住了公孙无彦的身体。
而“涅仙”魔剑,带着那股惊心动魄的血光,再次悬挂在半空之中。
这次不是诡异的漂浮,因为在剑尖处,一双手牢牢地握住了它。剑刃入肉数分,那双原本如玉无暇的纤纤素手,如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鲜血顺着剑身,一滴滴,一缕缕,不绝地滴落在厚厚的织锦地毯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暗红色的血莲。
手的主人,是苏婼。
她握着锋利的剑身,双手顺着薄薄的剑刃一分分地往前移,血液如同丝绸一般缓缓得覆盖住剑身。说也奇怪,当整把“涅仙”,魔剑都被苏婼的血液所浸透的时候,原本剑上惊心动魄的骇人红光,像是突然被最纯净的泉水清洗了一般,一下子失却了那股凌厉迫人的煞气。剑身的光芒由血红色慢慢转淡,最后变为温和的银色。
苏婼看着银色的“涅仙”剑温和一笑,突然反握住剑柄,用力往前一递,剑尖准确地刺入了她的心脏。苏婼的嘴角漫出血液,脸上却尽是那温暖柔和的笑意。她对着银色的”涅仙”剑,亲昵地唤道:“小惜,姐姐现在带你离开这把冰冷的东西。”
公孙无彦全身上下的骨骼在“虬骨血”的药效下像是被生生地拆散一般,饶是铁骨铮铮的他,也在药性的折磨下疼得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一身大红色的喜袍被汗水完全湿透,变为阴郁深沉的暗红色。双手原本是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身体彻底伏倒在地,但不过一会儿,就被那蚀心彻骨的疼痛折磨得双臂终于一弯,再也撑不住。
他已被疼痛侵蚀得差不多失去意识,然而当他听见苏婼那一句轻柔的呢喃,竟然又拼着最后一丝的力量奋力抬起身体,绝望地朝苏婼的方向低吼:“不!住手,苏婼!”
苏婼闻言只是冲他一笑,让正欲往她身边挣扎着爬过去的公孙无彦看得一呆。苏婼,她从来没有对他像这样笑过,那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像一朵绽放在夜空的烟火,绚烂而纯粹。
“无彦,谢谢你。”苏婼那双鲜血淋漓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涅仙”的剑柄,清澈至极的眼睛则看着一脸沉痛之色的公孙无彦,诚恳地说道:“我和苏惜,都谢谢你。当年要不是你用你的血浇灌我们,我和苏惜,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枯死在罗刹沙海中。苏惜她爱你,所以她能心甘情愿投身入炉铸成‘涅仙’剑,这虽是她的心愿,但是说实话,因为苏惜的离去,我在感激你的同时,也怪过你恨过你。我虽然一世世地跟随在你身边,却始终不能像苏惜那般全心全意地待你。我知道,是我负了你。我跟着你,一方面是为了感恩,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有一天能从你身边带走苏惜。苏惜她之所以能以决绝的方式牺牲自己铸剑,是因为她想要自己的元神可以永远地陪着你……可是,当我眼睁睁看着苏惜一天天被‘涅仙’的魔性夺去了她原先善良纯粹的元神,变得嗜血嗜杀……我看着你一天天被‘涅仙’剑的魔性所控制,膨胀着你的野心和欲望,然后再用‘涅仙’剑去制造更多的杀戮和恨……诸如此类的恶性循环,六百年了,已经够了。即使是为了当年判天的罪责,也已经够了……‘涅仙’魔剑的魔性解法,剑中元神的挚爱或者至亲之人的鲜血。我想苏惜,她是不想让自己染上你的血的吧。那么,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用我的血,结束苏惜的,你的,还有我的,爱也好,恨也好,扭曲了的感恩也好,都在这一世彻底画上一个句号吧。下一世,再没有‘涅仙’剑,公孙,也许我们可以以两个普普通通的身份生活,再也没有权利没有争斗没有杀戮……就像当年我们最初的相遇的时候一样,你是爱好摆弄花草的云游仙人,而我是最普通的那一株碧瑶草,多好……”
苏婼的眼神变得很遥远,神色平静而祥和,似乎是想起了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故事。
公孙无彦一语不发,悲痛莫名的眼中随着苏婼的言语也流露出浓浓的怀恋之色。在这一刻,他遗忘了身上“虬骨血”所带来的痛苦,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陷入回忆絮絮轻言的苏婼,仿佛要用这一眼将眼前这个他一千多年来最爱的女子刻在心上。许久之后,公孙无彦闭上了眼睛,可以感觉到苏婼穿着她最爱的白色纱裙,像很久很久以前一般,巧笑嫣然地婷婷立在他的跟前。透过苏婼那比出水的白莲还要纯净的笑容,他此时才真正敢确定,苏婼对他,真的是除了感恩之外再无他意,而他也是此时才知道,自己对她所付出的所有的爱与感情,只需要苏婼这样的一个美丽灿烂的笑容,就足够了。一直以来,是他错了,错想了爱一个人所需要得到的回报。
爱一个人,最终的目的,只是希望那个住在心上的人,可以真正的开心而已。
就像当初的苏惜一样,为了能让他开心,可以毫不犹豫地跃入铸剑炉……而她当时明明知道,他真正所爱的,是她的姐姐;而他之所以要铸剑,只是希望能用这把剑来夺得更大的权力,进而可以得到她的姐姐……可是苏惜不在乎,她的牺牲,是很单纯的,她只是想着,只要铸成这把剑,他的愁眉就能解开,他就会笑……即使以后,她再也不能以仙的身份陪伴在他的身边……
爱一个人,只为了对方的展颜一笑,就足够倾尽所有的付出。
为何当初他没能从苏惜身上懂得这一点,却只以为着得到天下和权势,就能得到他的爱;他以为只要给他爱的人最尊贵的荣耀和身份,她就能开心。却不知,权与欲,尊贵与荣耀,只能让那个曾经单纯灿烂的笑容越来越疲惫黯淡……如今终于懂得,却已经是在六百年后的现在。不知梦醒此时,是否为时未晚?
他可以,相信那个人么?那个唯一让苏婼背叛他的人么?如果是他,可以让她的笑容像烟花一般灿烂而纯粹么?他,不知道……
算了……一切已经结束了不是么?以后的事情,就让天意来决定如何发展吧。
公孙无彦闭着眼睛,嘴角露出释然的笑意。他用尽了身上最后一分内力,让“虬骨血”的毒素迅速得蔓延到他的全身,直到,整个心脏。
苏婼,再见了。
御天释安静地坐在地上看着苏婼将剑刺入自己的心脏,鲜血像晕开得红云一般染红她洁白如雪的长裙;安静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歉意和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看向自己的眼睛,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看着她最后浅浅一笑,美丽耀眼得如同那五千年才开一次的菩提花。
最后,他安静得看着她像一只断翅的蝴蝶,一点点地坠落倒地,然后化作漫天的白色星光,消融在空气中。
御天释也闭上了眼睛。
眼前不是黑幕,而是方才星光消逝前的那片雪白。
雪白,是新的开始。
他的嘴角再度勾起他最惯用的魅惑愉悦的浅笑。
苏婼,我们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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