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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裂·誓

这是一处若非有人带路,很难被发现的旧宅。朱弋虽然诧异聂恒怎会知道这样的地方,却也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聂恒不说的,自己绝对不问,以免让他为难。

聂恒送他们入内,便低低说道:“我去找大夫。”话音落下时人已在视线之外。

卫璇光转过头来,“他是什么人,很可靠么?”

朱弋说:“交往不深,但若是不可靠也不会帮我们犯这弥天大罪了。”

她这么说时,手腕被轻轻握住,朱弋一惊,连忙回过头去,却见燕非苍白着一张脸,对她淡淡一笑。

朱弋惊喜之余,俯身低问:“你这么快就醒了,觉得如何?”

燕非直直凝视着她,开口迟疑道:“你……看得见了么?”

朱弋听到他开口第一句却是这种话,真不知道该揍他还是苦笑,“这是当然的!每一帖药,不都是你亲手替我敷上的吗?”

卫璇光低声急说:“我去打水好了。”也不给二人反应的机会就走开。

燕非慢慢侧过脸去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再望向朱弋,朱弋马上淡淡一笑,点点头,仿佛已经料到他会说什么。目光落下,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胸腔里的痛越扩越大,几乎包裹住整颗七窍玲珑心,想也不想地抚上,口中柔声说:“你就当我任性,答应我,千万不要死在我前面。”

燕非望着她,静静歇一会儿,才又开口,似乎每次说话都会耗费极多的元气,“……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朱弋说:“意思就是,即便我不在这世上了,你也要好好地活着。至于为什么,我已经说了,是我的任性要求而已,我其他的话,你都可以当做胡言乱语,都可以不理会,唯独这一点,我要你牢牢地,牢牢地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许违反!”

她的语气极重,燕非目光轻动,最终停在她眼瞳深处,开口道:“若是我做不到,你会怎样?”

朱弋一怔,迟疑半晌,咬唇答道:“做不到,我也会让你做到!有我在,你休想死在我前面!”

燕非微微蹙眉,“就像在山里那一次么?”

朱弋哼道:“是啊!你死了我也会把你揪回来的。”

“……好,我答应你。”

燕非脸上浮起淡淡笑容,那已经不像是朱弋记忆中的燕非能够露出来的表情。雾一样的笑让她看不透,他果然变了。何时起这个少年的情绪开始模糊?莫非真像浪萍说的,尘世只会生生玷污了他,只有那古木参天,与世隔绝的山林,才是适合他生存的世界吗?恍惚猜想间,却听燕非说:“主人……死了。”

朱弋一怔,朝他看去,“什么……他死了?”

“是我杀的。”他平静地望着朱弋,语气淡漠,声音低微,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说完。

朱弋想起浪萍说到驯养獒时口气中那温柔又残忍冷冽的感觉,好像一把有着千齿万刃的刀片刮过皮肤,只觉得脊梁都在发冷,痛惜地拂去燕非额际细密的汗珠,轻声说:“……很难受吧?”

他轻轻摇一下头,“只觉得空……好空……今后该为什么而活,完全不知道。”

朱弋不答,接过卫璇光手中水盆,绞干布巾,托起燕非一只手来低声说:“为什么而活的意义,有时候是要用一生去发现的。”

燕非反过手指,轻轻扣住朱弋手腕,另一只手从衣襟中抽出,手中所握,正是装印了刺地夜华的磁质圆筒。朱弋屏住呼吸,看他将细长圆筒放进自己手里。

“希望这是……你要的答案。”

是的,它只是一个答案,犹如一把钥匙,但是拿到之后,是不是用它去开启那扇不知道背后有着什么的门,朱弋却迟迟无法决定。

这时聂恒闪身入内,后面没有跟什么大夫,手上也只多了一些药包之类,卫璇光目光投去,聂恒了然,一边解开一边道:“我自身也懂一些粗浅医术。”

卫璇光道:“不知其他使节现在如何了。”

聂恒说:“我明日再去打听下,此地不宜久留,应当想个法子尽快离开才是。”

朱弋回头说:“可以伪装成驮队,就像我进城时那样。”

聂恒为难道:“一时半刻,恐怕很难筹措,若临时加入一支,又太过冒险,使节被囚闹得满城风雨,对方不可能没有看过通缉的皇榜。”

朱弋说:“我认识一支从圣朝来的驮队,倒是可以信赖,但他们现下还在西域,返回末阑大概需要半月时间。”

聂恒听她这么说,便稍许宽了些心,“十天时间,稍微四处打点一下也不坏。”打点停当,又转向朱弋说,“我们该回去了。”

朱弋一怔,再仔细思虑,眼下确实还不到彻底逃离皇宫的时机,只得恋恋不舍站起来,卫璇光接过她手上布巾,短促催了一声,“姐姐!”

这一声终于喊得朱弋痛下了决心,紧了紧燕非的手说:“我走了!好好养伤,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走!”

说完,轻轻松开五指,那短促的交缠和分离时,她察觉到了隐藏其中微弱的挽留力道,忍不住回头,却只看到他脸上的浅淡笑容。

马车上,朱弋紧紧攥着磁筒,她本该因此而剧烈狂跳的心,却被一波一波的悲凉侵袭着。

“你真的就是我要的答案?”她松开手指,静静打量这件小小的物什,“你可以救整个末阑,救我们所有人?”

循着在艳疆山里储存的记忆,朱弋小心翼翼地打开磁筒,将它抽出。

花蕊、花瓣拼合一起后,刺地夜华显出了完整的形态:确实是一株植物的样子,利刺为蕊,锋刃为瓣,荆棘为根,无茎无叶。看来连接两片花朵的中间手柄是特意加上去的,否则根本无法拿在手中。

不过,这大概也就是郁孤台所说,更是《古华志》记载的特殊磁石打造,用途是阻断雌雄双蕊相交受孕。

朱弋合拢五指,握住手柄。手中温度扩散开来,那手柄竟受到感召似的变得微微透明,如同盛载它的那只长匣。

柄内隐约藏有一簇簇流溢着柔润暗光的长须,像极顺极滑的发丝,只是要细密纤长得多——成千上万根整齐躺在一起贴附着柄壁,乖顺的孩子一般。

这是它沉睡中的荆棘根须么?

而双蕊更是娇美得像让人意想不到的一样东西。刺管中蕴有缓慢流动的晶莹液体,想来应是数百年时间内沉淀聚集下的养分和精华,无论包围在外的锋利花瓣,还是缠绕其中的荆棘根须,似乎都只是为了保护这根花蕊而存在。吸食了大地之母心脏血液所开出来的,果然是惊世绝艳的花朵。

握着手柄,轻中带沉。轻的是分量,沉的是气势,掌肤甫一接触,便有鲜活感觉。

朱弋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刺地夜华,又转而看一眼自己握过它的手心。至今她仍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引出了这样一件传奇的神器,还即将把一个国家拉下水来做它苏醒的祭品。

沉寂片刻,朱弋把刺地夜华装回磁筒,脸上重又恢复了平静之色。

车外的聂恒手勒缰绳,策马疾行,不知不觉,一声低叹溢出喉间。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朱弋却轻轻撩起帘子来说:“聂恒……”

聂恒一怔,头半偏,却只听朱弋在迟疑之后,冒出一句“谢谢”。

凭着直觉,他猜朱弋原本想对他说的,并不是这两个字,“你若信得过我,就安心待在太子府里,尽量少出门,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会打点一切。”

沉默良久,朱弋开口:“……我连累了你。”声音很低,无限怅然,“初见你时,我就猜你有来历,可是你既然千方百计地隐藏,也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打乱了你的生活,令你不能再做你想要的那个自己——”她打断聂恒开口的冲动,“不要跟我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之类的话!不管什么样的朋友,都不值得为他送命,我就是这样想的。”

聂恒愣了愣,朱弋斩钉截铁道:“所以我要你答应,帮忙归帮忙,若有风吹草动,你一定要以保住自己为前提,不可拼命,好吗?”

聂恒背肌一僵,良久涩笑道:“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论调呢……”

朱弋说:“你自称死士,性命早已看淡,我完全相信。如果不是对生死置若罔闻,你就不会冒着被处死的危险承认带有一曲银钩了——可是无论怎样,能活着总还有希望,你就没有一点点想要完成的心愿么?”

“希望……”聂恒笑了笑,扯住缰绳,回过头来,“这么多年来,我算是把命交给上苍定夺了,它什么时候要收了去,恐怕由不得我;若是命不该绝,那就继续苟延残喘吧。啊,小心脚下。”

朱弋默默伸出手去。聂恒在她印象中一向少言寡语,虽然表面看来是言听计从的下仆,可是举手投足却隐藏着自有的沉稳风范,如果没有惊人的原则和坚持,断然不会有这样的气质。

他也是一个不会轻易动摇的人啊。

朱弋知道他可靠,也愿意凭着心底直觉无条件地信任他,只是如此凶险叵测的事情,万一功败垂成,只要能和燕非一起,她已不在乎生或死,却实在不想又多一个本来与此事无关的牺牲者。

念及此,宽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握紧磁筒,仿佛成败的希望全都萦绕在了上面。

一连几天,朱弋足不出户,早起晚歇,一副修养身心的样子。洛泷也尽量推开所有繁杂事务,一心一意地陪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在所有人看来,二人感情已足够深笃,甚至谈婚论嫁也不为过,如今太子府上上下下,处处透出喜事将临的兆头。

洛泷打开一只鎏金疏花盒,取出一对雕工精细花样繁琐的镂空纹镯,笑道:“来,戴上看看,喜不喜欢。”

朱弋淡淡一笑说:“反正看不见,你觉得好,那就是好吧。”

洛泷拉着她的手耐心劝解道:“又不是一辈子看不见,总有一天会好的,说不定就是明天哪。”

朱弋懒懒竖起手腕,听着那叮当脆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那些使节怎样了?”

“这个啊……”洛泷支吾一下,笑道,“国师会处理的,他的能力你也该放心。”

朱弋无奈道:“可是他们并没有错啊,我都说了是误会的。”

洛泷一顿,眉头微皱。

朱弋叹道:“而且你想想,如果他们在出使时发生不测,圣朝会怎样怪罪末阑?”

洛泷怒道:“难道为了讨好圣朝,我们就必须在每件事上忍气吞声?末阑受他们的气受了那么多年,注定无法翻身么?”

朱弋怔了怔,“你认为是我顾全大局,才会委曲求全说出那番话的?”

洛泷缓言细语道:“你就不要管了,真的打起来我们未必会输!末阑人在沙漠中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早就适应了这样险恶的气候,倒是那些圣朝人养尊处优,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朱弋苦笑,养尊处优的恐怕是你这太子才对。洛泷这样的男子,是她十六岁之前一见钟情的梦幻。可是在经历了那些与世隔绝的残酷和凡尘俗世的凶险之后,她对他只剩下疏离、冷漠、以及淡淡的愧疚。

因为让他无忧无虑成长起来的这一切,就要在自己手中灰飞烟灭了。

洛泷见她沉默不语,心里松了口气,笑道:“对了,朱弋,这几天,你有没有听到其他人的议论?”

朱弋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议论什么?”

洛泷叹口气,“真不知道你是害羞,还是无情!我对你的心意,就这么难以领会吗?”

朱弋微微一怔,笑一笑道:“我知道啊……”

洛泷一喜,“真的?那你……你是怎么想的?”

朱弋无从回答,只好与他推磨,“我应该怎样想?”

“你又来了!非要我把话挑明了说开去不可!”洛泷微微愠怒,声音大了些,“好,现在我问你,如果我要你嫁给我,你可愿意?”

朱弋虽然隐约料到,却着实因为这个问题过于突如其来,而措手不及了一下,“你……你怎么忽然间说这些啊……”

眼角一瞥,方才经过的那几个婢女,正捂着嘴呵呵笑着跑开去了,让朱弋越发无奈,洛泷却因为那一问,抛开了所有的顾忌,有了穷追猛打的气势,“这么多天了,你连想都没有想过吗?哪怕每日只抽一点点时间出来考虑?”

朱弋只好说:“现在世道这样烦乱,我实在想不进去这些。”

洛泷道:“什么世道烦乱,不过是借口!我知道你究竟烦乱的是什么!”他拉过朱弋双腕,握在手中一字一句说,“自从燕非走了,你再没有好好笑过一次!”

那腕间镯环被他一拽一晃,轻灵作响,却在二人心中投下凌乱细碎的鼓点无数,一阵沉寂过后,朱弋淡淡说:“是的,他一直是我一件无法了却的心事。”

洛泷哑然,“可是你说过,你不能一辈子为他操心啊!”

朱弋不答,反问道:“其实你们已经抓到了他,是不是?”

洛泷一顿,转而道:“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停一下,他又冷笑道,“可是就在昨天,有人在王都监牢劫狱,不但燕非,连同那位咸池将军,也一并逃脱了!看来在这群正大光明造访末阑的使节之外,圣朝尚有很多没有露面的暗使已经布满了克孜戈尔,不然我实在想不出,谁有那么大能耐,从固若金汤的王都监牢里把人带走!”

朱弋心里咯噔一下,若真像他说的那样,聂恒……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想离开,也没那么容易,克孜戈尔现在被层层封锁,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每隔几步就布有岗兵,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洛泷悠然开口,将朱弋双腕放置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听似柔和安慰,实则暗含阴霾,“而且全城已经戒严,无论水、粮食还是药物,全部严格限制,来往驮队一律扣留滞压,就算掘地三尺,挨个盘查,找不出这几个人来,绝不放行!”

朱弋苦道:“闹得这样僵,又是何必……”

“其实末阑和圣朝之间的战役,根本无法避免。我已经厌倦了表面上两国和平相处、实际上我们却要处处受气的局面!这场战事,父皇和师父策划了多年,我们有必胜的把握!”

朱弋惊怔,讷讷说不出话来,“……所以扣押使节,根本只是一个名头?”

洛泷笑道:“他们不让我告诉你,是因为他们以为你是中原人氏。朱弋,你明明是不折不扣的末阑人,应该百分之百地支持我们才对啊!”

朱弋铁青着脸道:“不管我是什么人,打仗就是不对!我只知道打仗就会有人死,有人哭,有人流离失所!”

洛泷怔了半晌,怒道:“那现在呢?你以为现在的末阑就没有人死,没有人哭吗?试问这样的沙漠里,人怎么可能生活得美满富足?我作为末阑未来的国君,致力于让自己的子民去住山明水秀的鱼米之乡,这有什么不对?”

朱弋冷笑道:“可你们凭什么去侵略中原?据我所知无论军队还是国力,末阑都远远不如圣朝雄厚!”

洛泷道:“就凭先祖留下的创国神器——刺地夜华!”

朱弋一惊:“你说什么?刺地夜华?”

洛泷道:“是啊,那不是一个传说,看了《古华志》我才知道它真的存在,而且就像传说中的一样所向无敌,什么三锡命,什么悖妄天行律,都是要修炼半辈子才能达到的武学臻境,可是只要一株刺地夜华,弹指挥舞间一个城镇就会化为乌有!除非圣朝请来天兵神将,否则就等着国家改姓吧!”

朱弋怔忪之间,只觉洛泷郑重执了她的双手道:“本来以前,我并没有这些雄心壮志。是在认识你之后,我才暗下决心,我要你做天下独一无二、高高在上的女人,不但不用蒙着面纱,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发间琉璃坠,金带长丝绦,一身艳纱地坐在八抬轿撵上,沿途有万民叩拜……朱弋,这才是配得上你的生活,你不觉得吗?”

他的声音温柔轻软,朱弋怔怔陷入那幅勾勒出来的画卷,华丽锦缎云一样地展开,眼花缭乱,心中一片怦然。

洛泷一字一句道:“而这样的生活,只有我可以给你!嫁给我,亲眼看我打下那片锦绣河山,好不好?”

良久良久,朱弋扯动嘴角,淡淡笑道:“这么大的聘礼,你当真送得起么?”

洛泷道:“你可以一试啊。”

朱弋又是微微一笑,“我不敢奢望那么多,你若真的爱我,不如答应我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洛泷道:“什么?”

朱弋静静说:“我求你放燕非走。只有他远离克孜戈尔……远离危险,我才真正放得下。”

洛泷沉寂许久,哑声说:“朱弋,你可知你的要求着实过分,如果他一次一次地回来,难道我要不停忍受他,还要放他一马?”

朱弋沉缓道:“我会绝了他的念想,让他死心的。”

洛泷疑道:“这话什么意思?”

朱弋抬起脸,笑容如同轻雾,眼底闪过淡淡水光,“让他真正一个人去好好地生活,这一次分别后,今生今世,永远永远,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我之间。”

洛泷一时凝然。片刻后道:“你要怎样做?”

朱弋柔声说:“罗虎生那支驮队,就要从西域返来了,他们到底也在治愈国师这件事上立过功,要太子网开一面,放他们回去圣朝,并不算过分吧?”

洛泷立刻明白。迟疑道:“就这样?”

朱弋说:“让我和燕非谈一次。只要看到他们平安出城……”她手腕轻翻,就此反握住洛泷十指,巧笑一下,“洛泷,我就完全放心,从此一心一意,做你贤妻,为你的统一大业出谋划策。此言此誓天地共鉴,若有悖之,就让朱弋……”她顿了一下,笑得更加俏丽,“生时赐名,名里有箭,箭如神灵,那就让我死于乱箭穿心好了。”

字字毒辣刻骨,句句义无反顾,语气却这样随心所欲,仿佛那誓是信手拈来,发一个玩笑而已。洛泷怔了好久,才低下头去,细细看着朱弋和他纠缠的手指,心中茫雾弥漫。

前几日广开大敞着迎来圣朝使节的克孜戈尔城门,却在这一夜挂上了那些人的尸首。

人虽杀了,以正法纲,然而皇榜并未就此揭下,意味着仍有漏网之鱼。城中居民岌岌自危者,扬眉吐气者分兼有之。

皇朝国政,自不会泰然处之,亦分为主和派及主战派,而且两方对垒,阵营分明。

国主拜慈支持遣派使者前往和谈,国师郁孤台及太子洛泷却明显属于后者,不但不屑于道歉,反倒积极备战,且明目张胆。

不管怎样,这一切波折和激烈,都没有传到那座宁静偏僻的小院中。它就像海洋上的一个孤岛,与世隔绝,与世无争。

“上次我唱到哪里?”

朱弋端着药盏,轻轻吹一下,勺子伸向燕非。

后者抿去其中黑黢黢的苦汁,老老实实说:“……十六诵诗书。”

“十六诵诗书啊?”看勺子又空了,朱弋照例摸出一粒糖果,硬塞进燕非唇缝里,“十七……”

她停住了久久不说,只管一勺接一勺地舀汤药喂过去,燕非皱了眉问:“十七怎样?”

“你喝了我就告诉你啊。”

“我已经喝了十几口了。”

“……我说的是喝完。”

燕非避开勺子,直接从她手中端过碗来,一口饮尽:“喝完了。”

朱弋怔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玩小心思了?”

说归说,她还是把碗搁到一边,笑道:“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燕非说:“十七不就是你现在的年纪吗?”

朱弋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似乎才过去几天,又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得不止几年,简直有几十年了!”

以悠慢口吻说完,她拿起帕子缠在指间,轻轻拭去燕非嘴角上的药渍,“最近这几天我常常想,人们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生活非常艰辛苦涩,要是反过来说,幸福的日子岂不是就像流光一样快?难怪艳疆山里不过昼夜轮替,人间却已是几番寒暑。”

燕非垂下眼睫,低低说:“其实你进来以前,我只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而已……自你入山以后,我才开始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朱弋微微歪过头,宁静一笑,“是啊,算来,其实我已经二十四岁了,那七年就像在沉睡中度过,而今梦醒时分,物是人非……不过这个梦很好,我真的不想醒。”

她拂开长袖,指间一对精妙长钗,通体暗涩,流光轻盈,正是刺地夜华的雌雄双蕊。朱弋把其中一支递过去说:“这个,你替我保管好。”

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哪怕不解其意,燕非也不会追问,只默默接过来。

朱弋捏着另一支,淡淡柔柔地说:“世间万灵,雌雄,公母,男女,彼此结合繁衍后代,是天经地义,又何其美好的一件事。唯独这两支花蕊,天生一对,却万万不能结合。世人眼中,只看到它们的强大、残戾,而谁又能品味这其中的凄哀呢。”

她抚着手中花蕊叹息道:“你们也是,为什么不去做那路边小小的野花?春发芽,夏开花,一朵挨一朵地靠在一起摇摆,一生虽然短暂却无忧无虑,多快乐啊!”

燕非说:“那种花总是开得一大片一大片的,经常被我踩死。”朱弋瞪了他一眼,却把他瞪得淡淡笑起来,“可是即使踩烂了,也还是会有一阵一阵的余香。而且揉进土里,也并不等于死了,因为来年还会开得更盛更繁华。”

朱弋笑道:“前句叫做‘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后句叫做‘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燕非照着念了一遍,只听一次的句子,复述起来竟然丝毫未错,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浅浅笑道:“我记得了。”

朱弋微微诧异,他虽然像张白纸,武学之外的东西一无所知,可一旦学起来却快得惊人,“如果让你好好念几年书,你说不定还能吟诗作画呢。”这种场面一想起来朱弋只觉得好笑,“其实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听来,什么香如故,什么无情物,真正的野花,我一朵都不曾见过。”

燕非说:“等到了中原,我保证你会看到很多,多到你踩得脚软。”

朱弋突然扑哧一声笑,“你真不懂怜香惜玉!因为多就可以随便踩吗?只要是花,就不应该踩它!”

燕非不解道:“为什么?”

朱弋说:“你不觉得它很娇弱可怜吗?就像女人一样,以后等你身边围了很多女人的时候,你就可以随便打骂她们了吗?”

燕非定定看着她,眸中光华微转,似在沉思。朱弋正觉得好笑,却听他慢慢说:“我今生今世,不管身边,还是心中,都只会有你一个。”

笑容慢慢在她脸上凝铸。朱弋怔怔地、久久地望着燕非。

千人山呼,万人叩拜……又如何?

天下的独一无二,怎能比上那人心中的独一无二。

看他淡然,又认真的神情,朱弋忽而垂下眼道:“你清楚自己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吗?表面上的,背后的,全都知道吗?”

燕非抬起右臂,在朱弋脸颊前方停住。他尚未痊愈,还必须半躺着不便走动,朱弋看一眼他那只手,以为他要说什么,便微微伏低了身子,谁想燕非撑起上身,勾住她的脖子,迅速轻轻地印上一吻。

朱弋愣住。

“你从哪里学到的?”

这种事,总不会是他主人教的吧……

“你。”燕非笃定地回答,那个口吻,一下子就让朱弋想起了他们初进城那一晚,同浴时短促粗浅的那个吻。不由忍俊不禁道:“想做某件事却又无从下手?你现在找到方法了噢?”

燕非慢慢点一点头,朱弋笑道:“可是,这样就够了吗?”

她的笑容有一点高深莫测,燕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着胸口轻轻推倒,朱弋伸出一根玉样手指点了点他鼻尖,“你这么好学,可要牢牢记住了喔。”

说着吸一口气,缓缓朝他眼睛吹去,轻柔的微风中,根根睫毛像琴键一样跃动起来。

“朱……”

“嘘。”朱弋低下头,鼻尖蹭过少年下颌,双唇抵住两条锁骨交汇处,顺着右边那条一路吻开去。脸的一侧能够感觉到他的耳廓,暴露在外的耳垂有些冰冷,朱弋先用鼻尖探了探,然后轻轻含住,温暖柔软的舌尖揉搓着,吐气如兰。

“朱弋!”

“什么?”

“你……一定要继续吗?”

敏锐抓住他声音那一丝轻颤的朱弋笑道:“当然啊。你不喜欢?”

“……”燕非答不出来,越来越紧窒的胸腔,比任何程度的内伤都要难以呼吸,奇怪的是哪怕临近昏厥,都能准确判断的冷静理智,此刻也完全罢工不听使唤了……“我不知道,你好像比任何高手都要厉害……”

朱弋笑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抬不起来,门口也传来了噗噗两声憋笑,扭头看过去,卫璇光一脸强忍和尴尬,“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朱弋道:“小四,以后如果有个人能让你觉得她比任何高手都要厉害,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你要怎么办?”

卫璇光道:“那就不要招架啊,处处让着她,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朱弋却笑道:“错了,你要记得,委曲求全是下策,若即若离是中策,求而不得才是上策。君不见那些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从双双化蝶到孔雀南飞,哪个不是生离死别,字字血泪。”

卫璇光一愣,讷讷道:“为什么得不到的反而成了最好的?”

朱弋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可记得?”卫璇光摇摇头,燕非更不可能知道,朱弋笑着说,“在末阑当然只是稀松平常的一日,不算什么,但在圣朝,这一天叫七夕。”

卫璇光“啊”的一声。

燕非却不解道:“七夕?”

朱弋道:“牛郎织女在天上相会的日子。他们原是一对恋人,被王母拆散,隔着河汉遥遥相望,每年七月初七才能一会。”

卫璇光眼中露出淡淡神往道:“是啊,圣朝的民间今天一定很热闹。”

朱弋直起身,纤长手指替燕非理好衣襟,温柔道:“今晚虎生哥的驮队就要离开克孜戈尔,虽说拿到了通行的文书,但那是洛泷网开一面特地给的,也只有他的人才会认账,因此必须在二更之前出城,而且连夜远离追击范围,明白吗?”

卫璇光没料到会这样突然,呆呆应了声,“……好。”

朱弋转过眼来定定望着他说:“小四,末阑这次斩杀圣朝使节,圣国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只希望你答应我,平安回国后,尽你所能地阻止两国交战。”

卫璇光加重语气道:“我一定会。”

朱弋微微笑起来,眸光一转落到燕非身上,静静说:“你还记得我唯一一件要你答应的事吗?”

燕非答道:“无论如何,不死在你的前面。”

朱弋紧问:“还有呢?”

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即使你死了,也要好好地活。”

朱弋凝视他许久,眼底有水光轻轻闪动,“你记得就好……我们走罢。”说着起身,退后两步,让聂恒抱起燕非。

门外便是驮队和马车,在夜色中,一群人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朱弋看向罗虎生,后者说:“只要跟守城军讲,驮队有两个兄弟在路上得了重病就行,他们不会问那么详细。”

朱弋点点头,跟着上了马车,挨着燕非坐下,把他轻抱住,又掖一掖被角,卫璇光看在眼里,好笑地咳嗽了一声。

朱弋却全然不闻,兀自道:“孔雀东南飞,你还要听吗?”

“要。”

朱弋笑一笑,起声浅唱:“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具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遣施,于今无会因……”

停了一停,才又轻轻唱了下面这两句:“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尾音落下好一会儿,马车停下,有人低低说:“前面就是城门了。”

朱弋扭头说:“知道了。”又回过眼来,柔柔看着燕非,“现在你还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对吗?”

一丝紧涩滑过燕非眼瞳深处,他明显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抿唇挤出一个字:“……是。”

朱弋依然淡淡笑着,笑容柔和,“那我要你离开我,你也愿意,是吗?”

燕非蓦地望着朱弋,眼中霎露惊意,卫璇光一怔,忍不住诧异道:“姐姐,你说什么?”

朱弋置若罔闻,只盯着燕非问:“是不是?”

他脸上已经说不出是惊还是怔。眼底一片茫茫的空洞,“……为什么?”

朱弋静静道:“你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最适合过怎样的生活。独一无二、高高在上,发间琉璃坠,金带长丝绦,一身艳纱,万民叩拜……我早就对你说过的,我想要得到天下的感觉,这一切,你、燕非,可以给我吗?”

顿了良久,燕非重重说:“你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他盯着眼前这个一身华贵,金带红罗裳的朱弋,胸口像被巨石碾过,呼吸断断续续道,“那你先前说的,又是什么……想要看野花,想要……”

他倏地抬起手摁住心口,接下来的话湮没在满口腥红中,卫璇光急叫道:“朱弋姐姐!你的话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你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朱弋面色如常,伸指揩去燕非唇边漫出的血渍,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在袖上晕开,即使是她鲜丽的殷红罗衫,竟也被比了下去,“我可以跟你们走,我可以啊。”她俯身在燕非耳畔说,“可是我不甘心,我不会幸福的,你懂吗?”

卫璇光大喝一声:“朱弋!”他扑上来扳过朱弋双肩叫道,“我不信,你不可能是这种人!”

朱弋脸上那一抹爱怜之色已经淡不可见,唯留决然,“我就是这种人。闲云野鹤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她握住燕非的手,五指相扣柔声说,“你给我的那些日子,我一生也不会忘,纵使嫁为人妇,他日权倾天下,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燕非在她手中的手指突然用力收紧,仿佛要把骨节都捏碎一样,朱弋眼中掠过一丝肝胆俱碎的痛楚,语气却依然淡淡,“织女和牛郎之间,横着的不只是一条银河而已,等我们都足够强大的那一天,不必再受任何人控制的那一天,只要心之所念,纵使隔了无穷大漠也终有一天会相见的。”

她低头看一眼交握的那只手,终于还是用了更大的力气,从他指间抽了出来。硬生生脱离那一刻,燕非脸上一片死灰般的苍白,眼睫慢慢低垂下去,指尖轻蜷,仿佛失了所有力气,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卫璇光看得不忍,无所适从之余,心头一股无名的怒火涨到几欲窒息,“姐姐……朱弋姐姐——你真的、真的不走?”朱弋瞥他一眼,眼神水波不惊,卫璇光咬牙又问一次,“燕非为你做了那么多,几乎把命搭上,而你心心念念的,却依然是那个太子妃的位子?”

这次,朱弋淡淡笑了笑,艳纱飘过,俯身轻出。

燕非发出一声闷哼,倏然抬手捂住口鼻,紧拢的指间蔓延出殷红冶丽的血流,顺着手背筋络,有生命一般肆意缓爬。他挣了一挣,却还是轻飘飘地倒落,那双清洌眼眸阖上的瞬间,所有昔日曾经交织其中的懵懂、淡柔、痴狂……统统被吸入深不见底的黑瞳。

卫璇光突地一惊,大喊道:“朱弋!”同时一把掀起犹在飘动的布帘,朱弋的背影已经快要没入夜色,他急道:“燕非他——”只觉喉头堵住,说不出话来,半晌,喃喃挤出几个字,“朱弋……你不再是我认识的朱弋!”

她仿佛听见了。那身影突然一顿。

然而只是一顿,朱弋头也不回地走远,最后一丝红悄然闪逝在横贯了银河的天幕下,织女和牛郎七年一逢的良宵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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