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重要的是音乐:充满癫狂、药物与钢琴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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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巴赫——布索尼,《恰空》[17]

钢琴:詹姆斯·罗兹

(闭嘴,我可是很自豪的)

巴赫的很多作品是六个一组的——六首键盘帕蒂塔[18],六首小提琴、大提琴组曲,六首《勃兰登堡协奏曲》……其他还有很多。音乐家就是这么怪怪的。

有首巴赫作于1720年前后的作品被耶胡迪·梅纽因[19]描述为“拥有为小提琴而作的最伟大的音乐结构”。我想就此更进一步。如果歌德关于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多好的句子!)是正确的,那么这首作品就是泰姬陵、卢浮宫和圣保罗座大教堂的完美组合。这是巴赫第二部(六组中的第二部——当然了)小提琴帕蒂塔中最后一个篇章,也是最长的一段。它是一组在同一个主题上的变奏曲(64个变奏,我数过),拖拽着我们经历人类已知的每种情绪,以及额外的一些惊喜。在这里,这种惊喜是爱以及随之而来的疯狂、威严和狂躁。

对此,勃拉姆斯在一封写给舒曼太太的信中说得最到位:“在一页五线谱中,用一件小小的乐器,这个人写下了一整个世界,它满是最深刻的思考和最具力量的感受。如果我可以创造,哪怕是懂得它,我很确定那满溢的兴奋和撼天动地的经历能让我发狂。”

性虐待持续了近乎五年。当我10岁离开那所学校的时候我已经转型成詹姆斯2.0。一个机器人版本。能充当起本人的角色,假装出同情心,面对问题奉上合适的回答(大多数时候)。但是我感觉虚无,对于“好的期待”(我最喜爱的对“快乐”的定义)没有什么概念,因为一堆糟糕的感受被存为了原厂设置,我成了一个小小的迷你版精神病患者。

但是在此期间曾发生过一些事,我坚信是它们拯救了我的生命。至今我依然这么认为,而且只要我还活着这想法都会持续下去。

在我生命里只有两件事情是确凿无疑的——我对我儿子的爱,以及我对音乐的爱。而——配上《X音素》[20]中那些摧枯拉朽故事的小提琴声——音乐是我7岁时来到的。

特别是古典音乐。

更具体一点,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如果你希望知道得更详细——是他为独奏小提琴而作的恰空。

D小调。

BWV 1004。[21]

钢琴版本是由布索尼[22]改编的。费鲁乔·丹特·米凯兰杰利·本韦努托·布索尼。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日期,录音版本,精确到秒的长度,CD封面,等等。难怪古典音乐是要完蛋。一首单独的曲子被好几十条关于作品的额外信息依附着,上面的内容对任何人都不重要,除了会读一读这个的我和其他四个钢琴占卜师。

重点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点戴安娜王妃的片断。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情会对一个人的生活产生重要影响。对一些人来说这难忘的事会是第一次性爱(我的第一次是18岁时,和一名叫桑迪的妓女,澳大利亚人,非常和善,允许我看着黄片,我们在贝克街附近的一处地下寓所里进行的,我付了40英镑)。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父母去世,新工作的开始,孩子的出世。

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目前为止有四件。以时间的倒序是这样的:遇见哈蒂,我儿子的出生,布索尼改编的巴赫的恰空,初次被强奸。其中三项都很棒。以平均水平来看,四项里有三项是极好的,那就不错了。

我会接受这个结果。

一些关于巴赫的事情需要澄清。

如果有谁真的想起了巴赫(而他们为什么要想起呢?),他们很可能在脑海中想起的是一个老家伙,胖乎乎,阴沉着脸,戴着顶假发,严厉、枯燥,一点儿都不浪漫,看起来极需做爱。他的音乐过时,无关痛痒,无聊,肤浅,并且就像那些在孚日广场和摄政公园[23]的美丽建筑一样,它们属于其他人。他应该永远被限定在雪茄广告、牙医的候诊室和那些八九十岁的威格莫尔音乐厅[24]听众里。

巴赫的故事非同寻常。

4岁时他最亲近的手足去世了。9岁时他母亲去世了,10岁时他父亲去世,因而他成了孤儿。他被送去与一个同他格格不入的兄长一起生活,他不把巴赫当人看,而且不允许他关注他所热爱的音乐。他在学校受到长期欺凌,因此他在学校有一半的时候都会旷课,以避免例行殴打和其他更糟的事。他步行好几英里,去他当时知道的最好的音乐学校学习。他坠入爱河,结婚,有20个孩子。其中11个孩子死在襁褓中,或是死于生产。他的妻子死去。他被死亡环绕、吞噬。

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的时候,他为教廷和宫廷作曲,教授管风琴,指挥合唱团,为自己写作,教授作曲,演奏管风琴,为礼拜仪式服务,教授羽管键琴,基本上在工作中趋于癫狂。他写了超过3000部作品(很多都遗失了),其中的大多数在300年后的今天依然被演奏着,被聆听着,被全世界膜拜着。他没有十二步项目[25]、心理医生或是抗抑郁药。他不发牢骚、不抱怨,也没有喝着嘉士伯特酿啤酒看白天的电视节目。

他与这一切友好相处,并且以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也是最有创意的方式生活。不是为了炫耀和荣耀,而是,以他的话来说,“为了荣耀上帝”。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人。浸透在悲痛中,从童年的疾病、贫困、虐待和死亡阴影中出头,一个酗酒、爱吵架、搞出了一堆小孩的工作狂居家男,依然能有时间宽和对待学生,还掉欠款并留下超乎了几乎所有人理解的遗产。贝多芬曾说巴赫是永远的和声之神。甚至尼娜·西蒙[26]也承认是巴赫使她决定将自己的一生献给音乐。但这并没有在她应对海洛因和药物上瘾上有所帮助,呜呼悲哉。

显然他的情感不会正常。他以一种可怕、强迫症的方式痴迷于数字和数学。他使用字母作为一种基本代码,每个字母与一个数字相对应(A B C=1 2 3,等等)。他的名字,BACH:B=2,A=1,C=3,H=8。把它们加起来我们得到14。把14倒转过来我们得到41。而14和41出现在他几乎所有时期的作品中——小节数,一个乐段中音符的数量,这成为隐藏在他作品中的关键音乐记号。这可能是让他感到安全的奇怪方式,这些伴随着灯光闪烁、数数和无意识敲打的折磨让人感到安全——当被正确执行的时候。

巴赫12岁时会在所有人睡着的时候溜到楼下,偷出一份他的白痴哥哥不允许他看的手稿,抄下来,把原版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抄完了再放回去,之后才回到床上,在6点起床上学前只睡很少的几小时。他这么做了六个月,直到他抄下了所有乐谱,以供学习、钻研和进入。

他是如此热爱和声,当他手指不够用的时候他会在嘴里塞上一根木棒,在琴键上堆加出额外的音符,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总会有办法。

回到恰空。当他的第一任妻子,他的一生挚爱离世时,他以她的名义写了一部作品。[27]这是一部为独奏小提琴而作的作品,也是他为这个乐器所作的六部帕蒂塔中的一部。但这不仅仅是一部音乐作品。这简直是以她的名义而建造的大教堂。这是情歌版的埃菲尔铁塔。而这首帕蒂塔的最高成就就是它的最后一个部分,恰空。长达15分钟山崩地裂地陷落于伤心欲绝的D小调主音。

设想一下当你知道某位爱人将要死亡,你会对对方倾诉的一切,甚至是那些你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情。想象蒸馏那些字词、感受、情绪到小提琴的四根弦上,并将它们灌注进纠结紧绷的15分钟里。想象找到一个方式构造我们所处的由爱和忧伤填满的整个宇宙,将它转换成音乐的形式,把它们写下来,交给世界。这就是巴赫做的,重复上千次。每天,光这一点就足够让我相信,这世上存在比我心中的恶魔更悠长、更美好的事。

嬉皮到此为止。

小时候我在家里找到一盒磁带。上面就是这首作品的现场录音。现场录音总是明显地好过录音棚录音。它们仿佛带电,有危险的意味,有永远只有你这个听者体会到的、攫住你的战栗一刻。当然末尾的掌声会让我有点儿气恼,因为我会奚落这些东西——认同、奖励、赞美、自负。

我在我要装电池的老式索尼机上听这盒卡带(带自动倒带功能——你记得它带来的近乎魔法的愉悦感吧?)。立马,我就又游离了。这回并不是飞到天花板,离开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疼痛,而是深深地进入我自己的内心。我感到像是从刺骨的寒冷爬入一条极其温暖、叫人昏昏欲睡的、舒适的羽绒被,身下则是一床由NASA设计的价值3000镑的床垫。我从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这是首阴暗的作品;它的开头听起来显然十分严酷,有点儿像葬礼合唱,包含着庄严、哀伤和隐退的伤害。一个又一个的变奏曲建构着,又退去;扩展着,又退缩回它本身。就像一个音乐的黑洞,使人类困惑。有些变奏是大调的,一些则落在小调上。有些变奏醒目而激进,有些退缩而倦怠。它们也会转而变得英勇,或是绝望、欢乐,或是如愿以偿,或是垂头丧气。它让时间停滞,加速,逆流。我不知道这他妈的是怎么了,我简直就动弹不得了。就像在嗑K粉的时候被德伦·布朗[28]催眠又弹指敲醒。它触及了我的内心,让我现在想起的是读到洛丽塔告诉亨伯特自己内心的一部分已被他撕碎的那一行;我内心也有一些被撕裂而它将之修补了。我毫不费力地立马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我知道,就像我会为了我儿子走向飞驰的大巴车那样,这就是我生命的要素。音乐,以及更多的音乐。这终将是致力于音乐和钢琴的人生。我毫不犹豫且满心欢喜地抛弃了令人存疑的拥有一切选择的权利。

我知道这事听上去很陈词滥调,但这个作品成为我的舒适区。每当我感觉焦虑(在我醒着的任何时候),它就会来来回回出现在我脑海里。它的节拍响起,声音奏起,被改变、探索和试验。我纵身跳入就像它是某种音乐迷宫,我在其中漫游并愉快地迷失。它撑起了我的生活,如果没有它我早就死了,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这部作品,以及其他音乐引导我去发现,像是力场,只有最具毒性和最残暴的痛苦才能将其穿透。

想象这种救助的力量吧。

那时我已经找到从那所有强奸阴影的学校退学的策略,申请了一大堆地方学校。但是某种意义上我也成了古典音乐超人——我10岁去寄宿学校的时候,钢琴已然成为我不可见但不可战胜的披风。

这有点像跳出煎锅,又被放到工业绞肉机里,因为我是一个奇怪的孩子,那些抽搐、尿床和恍惚就都很怪异。我在去那儿的路上就不停地呕吐,开始几天实在太恐惧,我没和任何人讲话,在炮弹休克症中徘徊不定,就像一个听力受损、脑内依然回响着轰鸣声的爆炸幸存者那样。

我也是这所学校唯一的犹太人。他们真是从没见过犹太人。我就像个科学实验的对象——孩子们就这么戳我、碰我,看看我是不是“感觉不一样”。而他们之所以知道我是犹太人,是因为那个傻帽校长在某个早上集合的时候向全校宣布我要离开一天庆祝犹太新年,恰逢我到学校第一个学期中的第一个月。

但这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因为和另外一些事比起来这完全无关紧要。定期挨揍,为了玛氏巧克力而给年长的男生(和教职员工)口交(我那时比较单纯——钱什么都不是,而糖意味着一切),虐待动物(水螈、苍蝇,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比这些更大的,所以动物爱好者们不必感到恶心),躲藏,花无数个小时待在上锁的厕所隔间里,不是在流着血拉屎,就是在性交口交。我投身于年长男人和男孩中,做他们要求的任何事情,因为——你就是干这个的。这就像与人握手意味着“你好”,将自己献给那些变态混蛋因为你认出了“那种”眼神(恋童癖——千万别认为对那些经历过这些的人而言你能隐没于众人),这是完全平常和在预料之中的。我10岁的时候因为想要冰激凌而带了一个40岁的家伙(他还带着家人在身边)去厕所给他口交。直至今日我依然无法把这种行为归罪为虐待,因为是我选择了它。是我点头向他示意。是我带路。是我想要冰激凌。

但如今我有音乐了。所以这没太大关系。因为我找到了一切都好的最终证明。在这个恐怖操蛋的世界里只属于我的东西,不必与人分享或是向谁解释。其他一切都做不到,除了音乐。

那学校里有一些练习室,里面有些老旧的、饱受敲打的立式钢琴。这就是我的救赎。每到有空的时候我就在琴边忘乎所以,摇头晃脑,力图把所有声音拼凑成章。我会尽早去吃早餐,赶在所有人之前,因为到这阶段任何形式的社会交往都太令人惊慌且充满危险,和着糖吞下麦片,做回我自己,避免一切接触,再以最快速度冲向钢琴。

但我弹得很渣。并不只是说说而已,是真的糟糕透顶。看着YouTube上数千名亚洲小孩子中的任何一个把贝多芬敲得像模像样,再想象他们只有三根短壮的手指,还有一颗安在患阿尔茨海默症的中风病人身上的糊涂脑袋,就接近我那时的水平了。在音乐会前的CD签售会上有家长推着他们的小孩给我看,让我告诉他们的小汤姆每天要练多久的琴才能通过考级,才能变得熟练,我真是笑惨了。我的回答通常都是:“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只要他微笑着享受它那就不要担心。只要他爱钢琴就没关系——他会找到办法的。”

我找到了办法。我学会了读谱——这并不困难,也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但是当然,我对于如何练习和指法这类事毫无概念。用哪根手指去弹哪个键,毫无争议地是学习一首曲子最重要的一部分。要是做对了这一步那么你的任务就会轻松很多;要是做错了那么就是一场攻坚战,在日后的演奏中也无法有十足的胜算。实在有太多事需要考虑了。这里有个简单的例子:当你在弹主旋律周围的音符与和弦时,哪些手指的组合能让旋律听上去最清楚、最平滑、连接紧密且就像作曲家想要的?一些手指比另一些有力或是无力一些,所以不应该被用在某些地方;比方大拇指,力气最大,而且会让所有弹下的音符都听上去更响,比如比起第四指,所以这就是需要考虑的因素。第四和第五指之间的连接相对来说是很弱的(尤其是左手),所以当弹奏一些有音阶的段落的时候你就应该尝试从第三指移向小拇指弹奏,直接略过第四指,从而让它们听起来更平均。颤音(一种极快的二音转换,往往是一个音符倾向旁边另一个音符,造成颤抖、抖动的声音效果)在第二、三指之间最易弹奏,但是有时要弹颤音的同一只手正在弹奏和弦,所以你就需要在第四和第五指之间弹奏,令一切自然地流动起来。

不幸的是,生理角度最简单的指法组合并不一定总在音乐上有效(会使声音听上去起伏或是断开,不平均或是不均匀)。当两个音符之间的连接用手指无法做到(跳度太大或者只是手指不够用)时,你就要学会使用重量来使音符听起来完全连接,哪怕你并没有真正用到手指。必须不仅要对你正在弹奏的音符有意识,同时也要意识到与这个音符有关联的前一个音符和即将到来的那些音符,使用正确的指法是做到这一点最可靠的方式。

有时你可以用右手弹一些音符,这样可以比用左手弹轻松一些,反之亦然,哪怕这是和弦中的一个音符——但是这并不会标在乐谱中,所以你得逮住机会,在乐谱中标记出来,记住它,标好指法,确保旋律线依然是清晰的,你不需要过多地用上踏板(它能够延长并且/或是中止某个音符),你实际上还在演奏所有作曲家写下来的音符,音符的流淌平均而稳定,和弦的用力正确(同时弹奏五个音的时候,每个独立手指的重量和用力必然是有少许区别的),完美地判断、区分和执行速度与力量,音调(如何用手、手臂、手指的重量来调节你正在弹奏的和弦,使之听起来正如你想要的某种方式)不太匆忙或是柔和,手腕和胳膊不是太紧张,你处理的乐句间的呼吸是正确的,音量是斟酌过且正确的,等等。这是一个需要你用逻辑来破解的巨大数学谜团。但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懂逻辑那就是在无的放矢了。

我所在的学校有个所谓的钢琴老师,他和我曾一起零星上过一些课,他也同样没什么概念。当然了——他是那种什么都干的音乐老师,只是恰好很粗浅地会弹一点儿钢琴,所以就成为那里的“钢琴老师”。他对指法、音调、呼吸或姿势的了解和我差不多。

而这一切都是技术性细节——从生理的角度,学习和演奏一首作品的方法。这甚至不涉及理解音乐或是如何记忆一首曲子。上帝啊,巴赫有时都不会特别注明使用哪种乐器,更别提其他一些标注,比如速度啊力度啊什么的。从莫扎特和贝多芬起一切变得更详细了一些,因为作曲家开始对这些做出指示,但即便如此它们也只是路标。对于一首作品而言,从来不会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两种一模一样的演奏,哪怕是同一个人弹了两遍。存在着无限的诠释可能,每个人对于“正确的方式”、什么是尊敬/亵渎作曲家、“有效”、“振奋人心”、“无聊透顶”、“深邃”的看法都不相同,完全是主观的。

那该从何记忆那些大概有10万之多的音符呢?哪怕是手机声音响起,晚到的人拖着脚进场,意外用错了指法完全搞砸了肌肉记忆,你也依旧要全然发挥稳定。一些人用在他们的头脑里使乐谱形象化,以咖啡印痕和铅笔记号完成记忆;另一些仰仗于肌肉记忆;还有一些则看乐谱演奏(这是非常有悖于独奏的规范,但如果真能实现一场伟大的表演,解放被压垮的神经,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情)。对我而言最好的方式是以平常速度的十分之一,无声地弹奏这个作品。如果能通过这个测检,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如果一个演员排练一出庞大的、几小时长的独角戏,每个字之间停顿三秒——如果能做到,那么他在演出时便能彻底胜任。在小黑屋里用脑袋演奏作品,不动手指,远离钢琴,也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在我的脑海里看到键盘,我的手指弹奏着正确的乐音,这经验是非常宝贵的。

所以学钢琴是件疯狂的事情,因为它一度是一件既精确又不精确的科学;存在着精确、有效的方法来掌握基于身体的演奏技术(尽管这也取决于生理因素,比如体格大小、力量、手指跨度,等等),但也要用不精确的、超凡、难以界定的路径去寻找一曲作品的意义和表达。而要一个茫然迟钝的10岁小孩去理解这一切,完全仰仗于他自己那身心俱损的状态,效果如何就要大大地画个问号了。

我记得第一次学会了一首完整的曲子时,我感到格外彻底的愉快,充满成就感。那是理查德·克莱德曼[29]的《水边的阿狄丽娜》,这不重要(好吧,抱歉,公平地说这还是重要的),里面大概尽是错音,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记忆中我学了点什么,还有就是我能够把它全程弹完了。所有的琶音听起来又快又激动人心,就像那些在录音带里的人弹的那样,还有就是天哪,这真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了。我特别想弹着曲子给人听,但是并没有人理解、聆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尽管我要激动到爆炸了,却不得不保密,而这感受让这一刻变得更加特别。

我真是个适应能力超强的孩子。

有件事几乎能媲美我对钢琴的崇拜,那就是抽烟。该死的烟。这是寰宇之内最好的发明。我这整本书可以看作一封写给烟草的情书。比我作为一个孩子,形影相吊地弹钢琴更重大的,那就是四处游荡,躲避整个世界,抽烟。这些圆柱体有最非凡的药性品质,能把一切我感到已经失去的重新给我。拿到它们比想象得要容易得多,特别是在1985年——友好的报刊经销人,年纪大一点儿的孩子,那些古怪(还很好色)的老师。丝卡香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审视自己今天的生活,意识到真正改变了的并没有多少——现在我改抽万宝路了,但香烟和钢琴依然是我生活中最中心的事情。它们是仅有的在未来不会也不可能辜负我的事情。哪怕有癌症的威胁,那也只会成为一个终于能看《绝命毒师》[30]全集的契机,还能饕餮掉一大堆药片。

关于抽烟这件事,他们没有告诉你的是它对沉闷的感觉有多好的效果。后来我发现好几所我待过的精神疾病疗养院都积极鼓励病患吸烟,这样会让护士们的工作轻松很多。对于精神疾患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一种感觉更让人恐惧了——无论好坏,它可以把我们的头脑搅得翻天覆地。失序,并不给出哪怕最模糊的线索指导我们如何去以明智和理性的方式对待它。如果我不抽烟,我起码会有43次企图吊死自己。所以我抽烟。抓紧一切时间、机会地抽烟。偶尔有几次戒烟都是为了取悦别人——女孩,家庭,社会。从来没有成功过。我是谋划危机的大师,这让那些与我亲近的人准予我继续抽烟。如果有一把上了膛的枪(真实或是想象的都可以)和一包香烟在你面前让你选,一定要毫不犹豫地选香烟。我知道这事上不了台面,但是烟确实在我身上展现出了神迹。哪怕想到能够在一些未来的场合下抽烟——可能会是音乐会、派对、采访、酒店,这都会让我平静下来。剥夺了它(比方说在机场)我就会彻底完蛋。这就是为什么在飞向任何地方通过安检前,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去抽最后一支烟,然后尽可能出去再抽一根的原因。这会让我被运输安全局的那些混蛋再骚扰一次,但我认为完全值得。对此我并不感到骄傲。我知道这让我看起来像个蠢材、奴隶、一无是处的瘾君子。我根本不介意。我就是蠢材、奴隶、瘾君子,而我永远会可怜巴巴地对大烟草商心怀感激。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也有一些快乐的日子,有充分的、正面的事情抵消掉那些消极的,即便在那寄宿学校我也感到足够开心了。我进入恐怖的循环(威吓,咄咄逼人,不情愿的性爱,迷惘),然后接下去则是抽烟带来的平静,弹钢琴,听音乐。这让我想起这一定会像战士完成军事行动后,再度被派遣前会回到祖国几天。而这个循环在今天也继续着,并没有减弱:登上舞台的恐惧,与哈蒂亲密时的恐惧,看精神疾病专家的恐惧,与我的儿子在一起和伴随于此的感受,对我不能掌握的社交情境、状况的恐惧。在家的放松,与钢琴在一起,锁上门,烟灰缸,美国电视剧,独自一人,不被打断。独自一人的时光。这就是我的圣杯[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