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之至1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范苑别林近来似乎离平静祥和的生活越来越远。
事一,庄中有人无故中毒,而且此人还是盛主左右臂膀之一的鄢鸿昼。
事二,毒膳是盛主夫人亲自端送,即为下毒的第一嫌犯。
事三,闲邪王的余孽似乎并不打算在受挫后善罢甘休,自那夜起,一而再、再而三地进犯范苑别林,而且每次都是神出鬼没,极有计划,加上目的并不在拼命相杀,仅是略作骚扰就退走,一时竟很难将他们一网成擒。
但对于范无咎来说,最大的灾难似乎莫过于某个人的不辞而别。
对于庄内人来说,下毒的自然不可能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了数百晨昏的盛主夫人,倒是那晚黑纱覆面的女子极为可疑。她在的时候,庄内就不断生事,如今有人无辜受害,她却不知跑哪里去了!
厅堂内众人为此争吵不休,范无咎听得头都大了,干脆轻叹一声,拂袖离席。
颜笑茹坐在天井石凳上,定定望着染上暮色的天际。范无咎想,原来已经黄昏,这群人都吵了足足一天了。
颜笑茹听到动静,回头一望,笑道:“是你啊。”
范无咎也笑一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颜笑茹道:“我刚去看了鸿昼来……已经无碍了。”略作迟疑,又道:“此番商议可有结论?”
见她面露忧色,范无咎心中忽然泛起不忍,柔声道:“笑茹你放心,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顿一顿,又道,“我相信方姑娘也是清白的。”
颜笑茹“嗯”一声,呐呐道:“汤本是我要端给方姑娘的,只是不知为何,让鸿昼误饮了,想来下毒之人目标应是方姑娘才对。”
这点范无咎也有想过,所以才如此担忧。
她曾说过她要躲某个人,如今那人已经找到了这里。只因不愿连累他们夫妇,趁夜不告而别(或者是被强行带走?),总而言之,她目前孤身一人,情况极为不利就是了。
说什么也要尽快找到她啊。
念及此,转而对妻子道:“我有事要离开几日。”
颜笑茹眼中顿时黯然,强打精神道:“是去找她?”
范无咎目光微微闪避了一下,但心中着实不愿欺瞒妻子:“……是。至少只有找到方姑娘,我们才能就此事进行对质。”
颜笑茹想想也是,起身问:“何时动身?我着人给你收拾。”
“不必了,我这就走。”范无咎还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出口。颜笑茹深深看他几眼,别开脸道:“……好,你去吧。”语气隐隐有不舍,也有委屈,但同样,终是没有明说出来。
门轻轻动了一下,他懒懒地掀起眼皮,隔着薄纱望一眼来人背影,又意兴阑珊地合拢,继续假寐。
来人轻手轻脚来到床榻前,却在撩起纱帐时踢到踏板,弄出了好大的声响。
实在不好假装下去,韩错抬臂扶住往前跌的女子,叹道:“夫人,再这样下去,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因为歉疚,颜笑茹除了每日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外,想不出其他补偿的法子,这样不假他人之手,事事亲为的日子,自范无咎离开后便一直延续下来。
“对、对不起……”
“我早无大碍,夫人毋需再为鸿昼费心了。”
“可是,大夫嘱你要喝完剩下的三服药才能下地呢。”
颜笑茹忽然想起自己还趴在人家被褥上,慌忙跳起。
“夫人这样下去,等盛主回来,恐怕已是形容枯槁了!”韩错接过药碗晃一晃,呵呵,看那清亮得能映出自己倒影的黑色汤汁就能想象有多苦,他最讨厌喝药,若不是为了敷衍这个女人,老早摔碗了。
韩错皱眉吞咽时,颜笑茹在旁边坐下,幽然道:“无咎在家的日子,真是越来越短了。以前是为了武林里的事,现在……”
韩错忽然放下碗,沉思一番道:“夫人须得提醒盛主,千万小心那个方悦意。”
颜笑茹面露讶色:“怎么了?”
韩错淡淡一笑。“好些年前属下曾经听闻一位前辈提及一种极为玄妙的控音手法,据说掌握者能将任何物品当作乐器,弹奏出难以想象的绝美音韵;而受控者如癫如痴,深陷不能自拔,甘愿沦为爪牙。当年听说时,只当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不过联系到盛主和那名顾姓女子身上,却是出乎意料的吻合呢。”颜笑茹惊异道:“竟有这种邪术?”
“夫人不觉得盛主对这名女子的关怀,早已僭越了寻常朋友之间的界限么?”
颜笑茹一怔,直觉联想到刚见面时,自己从方悦意身上所感应到的那种邪煞之气,顿时无言以对。
韩错又道:“属下因为成日驻守琉璃轩,所以时常听到那女子所奏笛乐,乍闻只觉天籁一般,身心与之纠缠不愿脱离,一刻不听便失魂落魄,即使世间一流的乐师,也不见得能有此能耐罢?”
颜笑茹呐呐道:“那,那我该如何?无咎他已经去找这姓方的女子,他,他岂不是很危险?”
韩错道:“如果方悦意真是怀有目的接近盛主,那便糟了。”
颜笑茹起身道:“事不宜迟,我立即着人去寻无咎回来。”
韩错道:“夫人你知道要往哪里寻吗?”一句话问住颜笑茹。他又道:“再说,这也是鸿昼个人的度测,并无真凭实据,若是错怪好人,该当如何?”
颜笑茹在屋内缓缓踱步,几个来回后,转身道:“鸿昼你跟随无咎多年,对他的心性极为了解,依你之见,这事该当如何?”
言谈间已经恢复镇定,字字淡而坚毅,韩错心中笑道,到底也是中流砥柱的老婆,还是小窥不得的。当下回答:“旁敲侧击。将这种控音术的存在传开却不点明使用者,这样一来至少能让正道人士有个防备,二来也可以追流朔源,查查这邪术的出处。”
颜笑茹思量一番,道:“好,还要加上一条。”
韩错微怔,道:“什么?”
颜笑茹看向他,淡淡笑道:“你还记得那晚,闲邪王余党夜袭范苑的事么?”
韩错道:“记得。”
颜笑茹迟疑道:“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位方姑娘应该是与闲邪王有着莫大的关联。她是不是来复仇的,我还不敢肯定,但只要想法子抓一个余党来问问,我想答案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韩错怔了好大一会,心忖这女人的智慧真是不能小瞧。这番话若是让真的鄢鸿昼听到会是什么反应啊?当下忍着笑严肃道:“夫人真知灼见,一语点醒鸿昼。”
西市铜井街,门前一株瘦梅。
还没到梅开时节,枝头疏叶被一场秋雨打得纷纷零落。
一名女子身着绛红纱衫,香肩半露,秀发垂下数绺,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拿风车,兴趣盎然地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如此惊世骇俗的艳丽装扮,却有一张纯真娇美的笑颜,该说是格格不入,却又不可思议地搭配。
女子毫不在意路人眼光,舔着糖葫芦拐进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行的僻静陋巷。
“西市铜井街,门前植瘦梅,哈,是这里了。”
女子上前轻拍乌木门,不多时有人来应,是个双目伶俐的小婢,转着眼珠打量她一番,问:“姑娘找谁?”
女子笑道:“我找方悦意。”
小婢听了,也不去回报主人,直接引她入内。边走边问:“姑娘你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见小婢年纪轻轻,说话却大胆而不失分寸,觉得很有趣,便说:“我叫皎皎,你呢?”
小婢说:“我叫玲珑。”顿一顿又道,“皎皎姐,我家姑娘等你大半天了。”
皎皎一怔,心想难道是王爷跟她说过会差人来?可之前听他吩咐的口气又完全不像。
小婢道:“我家姑娘说雨过天青,日落西山之前必有贵客到访,所以一直在等。”
皎皎想,倒是很奇特的主仆,但不知那个方悦意生得什么模样。王爷从来不曾提过她的容貌,但是身为女子,每每目睹他在念及这名字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剔透光泽,便会情不自禁地出无边无际的嫉妒,和好奇。
屋子不大,一进一出两处,确实是个安静简朴的所在。皎皎踏入客厅兼饭堂的最外间,只见一个女子坐在八仙桌旁,黑衣、正襟。
皎皎脑中嗡的一声,似有一股激流冲过,不由自主地想:“这样的人也就只能是亲眼所见后,才会相信是活生生的!”
在对面坐了,正待开口时,方悦意伸手拿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手腕白皙胜雪,光看色泽,便觉得鼻翼边都好似有暗香浮动,即使是以这身外表自傲的皎皎,也忍不住深深羡慕起来。
方悦意道:“韩错的三锡命,想必已到最后突破关头了吧。”
皎皎答说:“是。”
方悦意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帮忙。蝴蝶破蛹,松壳忍寒,要经受磨练,全靠自己领悟,才能拥有完完整整的新生。”
皎皎说:“就算如此,别忘了你还答应过王爷三件事呢。”
方悦意淡淡笑道:“他记得他答应过的,我自然也会记得我答应过的。”
本来还打算一见面就施个下马威的皎皎,不知为何却在这女子面前逞不了强,挣扎一番,也就说了心里所想的话:“你目前的立场难道是中立?要王爷放过姓范的一家,却忘了姓范的向来对我们都是赶尽杀绝的么?”
方悦意静静看了她几眼,道:“你们最后会胜的,何必咄咄逼人呢。”
皎皎一怔,道:“你说什么?”
方悦意道:“范无咎终究会一无所有,到了那时候,难道留条命给他也不行么?”
皎皎反应不过来,半晌讶道:“怪了,你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你这人啊,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方悦意闻而不答,脸上浮起淡淡寂寥神色。皎皎想从她的眼底读出些蛛丝马迹却终不得法,虽然近在眼前,却好似隔了天涯海角那般遥远……“这就是镜花水月罢?”皎皎心中想道,连抬手去触碰一下的勇气也凝聚不起来。
不论如何,她此番已经成功将范苑派出的人引至方悦意栖身之所,算是圆满完成任务。皎皎无意与她深交,因此敷衍两句便起身告辞。玲珑送她到那两扇乌木门外,皎皎突然心血来潮,俯身问:“玲珑,你最喜欢吃什么?”
玲珑掰着指头道:“金丝芙蓉卷,桂花枣泥糕,茯苓松饼,桃仁翡翠酥,奶油软玉丸子,藕粉瑰糖糕。”
尽喜欢些甜食,果然是小丫头,皎皎笑道:“那我去买给你,也请你家姑娘吃好不好?”
玲珑吮着手指头,双眼放光道:“好的啊!不过姑娘不能吃。”
“为什么?”
“姑娘胃口不好,经常吐。”玲珑一脸认真的道。
皎皎一怔,胃口不好?经常吐?这症状怎么似曾相识啊?玲珑问:“皎皎姐什么时候去买?”皎皎醒过神来,笑道:“这次不行啦,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
夜阑珊,万籁静。天空似海,月光如波。
静夜轻思,心有千千结。浑然不觉,窗棂透清辉。
苦恨良宵短,愿留夜中花。
纤指拈花,本就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景。如花红颜,更是多少英雄枭雄一心追求的锦上珠玉。
皎皎拿着那朵纸剪的花儿看了看:“王爷,这个送给皎皎好不好?”
韩错笑道:“这本就是送给你的呀。”
皎皎侧眸:“真的?”
“那还有假?”
皎皎伸出手:“这是什么花,为何皎皎从没见过?”
韩错拿过,理了理内敛的花瓣道:“曼陀罗。此花含有剧毒,盛放之处,周围花草几乎绝迹,艳中带傲,独特绮丽……很像……皎皎你啊。”
皎皎噗哧一笑:“主公,你竟然会说皎皎像花儿,而且还是闻所未闻的什么曼陀罗,这不会是主公你臆造出来的东西吧?”
韩错道:“哎,世上东西千奇百怪,你见到之前,自然不会相信,但不相信不代表它不存在啊。”
皎皎心中一动,笑道:“真的那么像?那主公一定要弄一株来给皎皎开开眼界!”
韩错但笑不语,须臾突然问:“皎皎,你喜欢不喜欢烟花?”
“烟花?”
“是啊,你说如果在爆筒里加入这种剪纸,待到烟花绚丽盛放之后,曼陀罗漫天洒落,纷纷扬扬如下雪一般,是不是很美呢?”
皎皎老实道:“皎皎想象不出来,或许很美吧。”
韩错望着窗外啧啧叹了两声:“可惜离下雪还有段日子。”
皎皎跟着望向窗外,却觉得自己跟他所望的,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他眼里有浮光如纱,轻轻飘动,虽然唇角带笑,却虚无得仿佛幻象。
皎皎近身偎入,语气甜腻:“王爷,你会一直让皎皎跟在身边吗?”
韩错自然地揽住纤腰,笑道:“那是当然!我答应皎皎,重挫范无咎,一统江湖之日,会为你开一场盛大的烟花宴,谁说这种东西只能维持短暂的绚丽?那一夜,本王要它花开不败!”
马车拐离了繁华的大街,又行片刻,喀哒喀哒进入右侧一条陋巷,在那扇乌木门前停下。车夫跃下地,折了几折马鞭,反手撩起青灰色帘子的一角,冲里面说:“夫人,到了。”
颜笑茹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竟能先丈夫一步,找到一个存心隐匿起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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