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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此生约1

青山碧水,竹林中升起袅袅炊烟,触目所见,皆是一派祥和迹象。

方悦意折了两片芭蕉叶,所能寻到的瓜果都一股脑堆在叶中。野蔬无法生吃,于是用细枝串了架到篝火上,突地又想起入山前曾在城内购置吃食,当下掏出怀中纸包,将随身携带的几个馒头也一同串起烤了。

真气运行全身几大周天,神志重回躯体的范无咎睁开眼,第一景便是那微屈着半蹲在水潭边的背影。此地靠近瀑布,雾气湿重,加上疾风阵阵,生火极为困难,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保住那堆篝火持续不灭。

哗啦一声,潭里突然水花飞溅,好像有什么巨大鱼类跃出似的。方悦意眼皮都不抬一下,只伸手一挡,顿时仿若铜墙铁壁,水星半点也未扑到火堆上。

“呼……”韩错浮出水面,目光落到那些食物上,立刻嚷嚷起来,“什么啊,怎能没有荤食!喏,拿去!”说罢一扬手,几条活鱼朝方悦意兜头飞去,后者任它们掉在石坑扑腾,慢条斯理将细枝上的野蔬馒头翻转几遍,这才着手收拾那些鱼。

韩错起身,湿答答地爬上方悦意坐蹲的大石块,然而大约是水中石面遍生青苔,太过滑腻,一时没有站稳,踉跄了下,眼看就要毫无形象地跌回潭中,方悦意一手按住扑腾的大鱼,一手稳稳钳住韩错手腕,将他拉至身边。

“谢啦!”虽然免于跌回去泡冷水,但跌在她身边,同样谈不上优雅就是。韩错一句话说完立即将脸埋下,以毫无防备的姿势趴在石上不动弹了。

方悦意放下收拾到一半的死鱼,略略洗了洗手,将韩错胳膊架到肩上扶往洞崖,韩错既不反抗也未开口,范无咎这才确信他确实是昏过去了。

昨天一役,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伤,他之前有所保留,韩错同样功力精进,二人霎时间同出杀手,竟是互不相让,平分秋色,若有第三人在场,饶是之前嘉折苑那三十八位高手,也有可能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当时目睹韩错先行倒在面前,依着自己的谨慎和韩错狡诈的性情,本该确定一下真伪再行下招,然而情况紧迫,唯恐错失击杀这个魔头的最后机会,范无咎无暇多想,拼着一丝余力和神智靠近,心下也做好了被反击的准备,就算鱼死网破,也要劈他这一掌。

谁料一只手攀上肘弯,力道轻柔,本不足以牵制他就此一搏的决心,可是在触及那只手的主人后,范无咎便再度经历了那种熟悉又无奈的情况:所有积蓄起来的力道犹如洪水决堤,杳然泄之无踪。

一念之差,先机尽失。

范无咎阖上双目静静在心底叹了口气。事至如今,虽然愧对枉死的英灵,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再找机会。

他并未留意到,从头到尾,自己竟丝毫没有怪罪方悦意的意思。

方悦意将韩错靠在他对面的石壁上,转而再去对付那些鱼。起身时带起的微风令范无咎思绪逐渐凝聚,焦点就在对面。

虽然内力只恢复两成,可是依照韩错这无力还击的现况,就算普通人也能得手吧。范无咎手掌微动,却又垂下来。

趁人之危的事情,他始终是做不来啊!就算勉强击出这一掌,也是心虚理亏得厉害。范无咎心中苦笑,不由暗讽自己迂腐过分,眼前之人明明是伤人夺命的魔鬼,动辄血流成河,怎能以仁义相待,与小奸小恶一视同仁?!

时间在五指开开合合之间流失,直到方悦意捧了蕉叶蹲下,一一摆开,范无咎心知因为自己的犹豫,又失去一次机会,虽然不舍也只得作罢,微微叹道:“多谢姑娘。”便取了蔬果细细嚼食,却始终不碰香气扑鼻的鱼肉。

方悦意说:“你怎么不吃鱼?”

范无咎本想诹个理由糊弄过去,然而不知怎的,好像在她面前就是说不了慌似的,苦笑道:“因为这鱼的来历令范某不齿。范某是个太过坚持原则的人,当然也许范某的原则,在姑娘看来很可笑。

方悦意淡淡说:“没什么可笑的,你讨厌他,不吃他的东西也是情理之中。”

范无咎心生一丝怡然,方悦意又道:“可是你要在短时间内恢复体力,与他相杀,没有荤食,却是很勉强的。”

范无咎沉寂一秒,抬眼道:“姑娘觉得,我靠他捕来的食物养好身子,再反过来杀了他,是理所当然么?”

方悦意道:“自然循环不比天理伦常,命定的事,未必合乎情止乎理,你有你的目的,只要认为这个目的是对的,为何不能不惜一切去达成它?”

“何况,”她说,“我相信换成是他,为了杀掉你,甚至会抢你的食物吃。”

那副情景范无咎都可以自行想象出来,明明是残酷的事情,却让他忍俊不禁起来:“姑娘说得是,可是……姑娘你就原谅范某的迂腐吧。”

他坚持不碰烤鱼,方悦意也不再勉强,兀自拿了果子。范无咎眼神略移,微诧道:“姑娘为何也不吃荤食?”

方悦意道:“我不喜欢。也毋须恢复体力。”

范无咎喔一声,揪了一块馒头下来放入口中。嚼了数下突然似有所悟,这馒头……莫不是前几日,自己在酒栈里卖给她人情时买下的那些?

时间上,的确是吻合的……范无咎咀嚼速度慢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这几个馒头的来历对自己来说是如此重要,重要到值得这样细细推敲。若真是那样……唇边漾出一丝浅笑,那日,自己还在为锦衣玉食的生活抱憾,不曾想这么快,上天就又赐予了他怀着满心宁静品尝粗茶淡饭的契机。

方悦意全然无察,三两下解决这餐便远远走开去,往轰鸣声不绝于耳的瀑布边上一坐,专注地盯准了某处,像是出神,又像是休憩。

范无咎凝神聚气,运功疗伤,再睁开眼时,方悦意依然在不远处,仿佛几个时辰不曾挪动。他暗想,真是个特别的女子,相处越久这感觉便越强烈。她似乎有太多的秘密,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光阴,积蓄多深的情谊,才能有略微窥探个大概的资格。

神游之际举目一瞥,对面空空如也,范无咎神经一紧,本该靠在洞壁的韩错不知所踪。

——在自己毫无防备的疗养时。

即是说,他也被对方放过了至少一次吗?

范无咎心绪复杂,举目望去,奇怪的是,刚才全然不见人影的韩错已在他恍神时出现在方悦意身旁,半靠半躺在石壁上,神情慵懒地说着什么。

瀑布太嘈杂,内容无法听清,范无咎瞟一眼天色,估摸是黄昏时分,于是起身踱出,走近二人时,只听韩错懒懒道:“如果能听到你吹曲,我康复速度会比现下快至少三倍。”

方悦意未答先笑,是那种淡然却分明写着拒绝的笑意。然后望向范无咎,而韩错也自然而然地闭了嘴,看起来,他已经骚扰了方悦意一个下午。

“多谢姑娘照顾,范某身体已无大碍,如蒙不弃,姑娘愿否随在下下山,让在下一偿厚恩?”

方悦意尚未开口,韩错便喷笑出来:“真是文诹诹的嘴脸,碎雪,你当真要答应这个伪君子?!”

方悦意淡淡道:“不必,我不算照顾过你们,厚恩更谈不上,你自便吧。”

范无咎也微微一笑道:“欠姑娘的这份人情,范某真心希望姑娘有朝一日能来讨回,当下要务缠身,不得不就此拜别。”下一刻出口的话却扎实地令人意外了一回,至少韩错没想到他会这有这一手:“不过闲邪王,范某与你的恩怨却不能就此告一段落,就算功体尚未完全恢复,此战也在所难免!你若不肯应战,就休怪范某胜之不武,以自己的方式先下手为强了。”

半晌,韩错道:“喔,你觉得我输定了?”

范无咎道:“我不会忌惮你究竟恢复了几成,也不会前思后想诸多顾虑,范某如今要做的,只是单纯为正道人士雪耻报仇这样简单的事。至于报不报得成,那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韩错微怔三秒,哈哈大笑道:“姓范的,你总算有种了一回。好吧,为了配合你难得的‘有种’……我就约你后半夜山顶一战。”

范无咎颔首道:“一言为定。”言罢便转身离去,韩错的心思就在他转身的霎那全然转移到方悦意那里去,嘴里道:“哎,碎雪你看,我就要去拼生死了呢,能不能活着回来亦未可知,你就不能满足我小小的心愿一次么?”

方悦意屈膝,单手托颌淡淡道:“你不会死。”

“你是说我能胜那个伪君子?你居然对我这样有信心!”韩错愕然道,神色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意外和喜悦,“好,冲着你这句话,我天明时定会回来这里找你!届时你无论如何不可以再对我的要求虚与委蛇啊!”

方悦意道:“不吹曲,是为你好。”

“我不管那么多,你要知道我闲邪王韩错,鲜少答应人什么事情,我的承诺可是很尊贵的!”

见方悦意不为所动,韩错直起上身道:“好吧,不吹就不吹,至少你要让我看一下,你究竟是用什么玩意儿当乐器的啊!”

方悦意道:“我说过了,任何东西,都可以当作乐器。”

“你骗我吧?任何东西,鞋子也行?”韩错腿一抬伸至方悦意面前,“我不信,除非你当面奏给我看,喏,就拿这个!”

方悦意目光落到面前小腿上,继而移向韩错脸庞:“若我说听了会死,你还坚持么?”

“我不信。”韩错答得干脆利落,“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到了要死的时候再说!”

方悦意凝视他片刻,眼睛里的波光渐渐淡漠下来:“那么也等你胜了再说罢。”

韩错坐起,凑近道:“你会在这里的等我?”

“再说罢。”

“不好,不好不好。”他说,“女人都是口是心非,你的记性又不知道好不好!实在是大大的不好加不妥!得想个法子让你不得不在这里等我才行。”

二人单处时,方悦意总是被动地听他胡搅蛮缠,不嫌麻烦也不感兴趣,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韩错明明看得出却也无甚大反应,就继续这样胡说八道下去,一副乐此不疲乐在其中的架势,方悦意只当他这次也是说说而已,孰料腰间一麻,周身大穴瞬间被制,顿时瘫软下来,动弹不得。

韩错一个翻身,临驾方悦意其上,唇角漪开一抹笑,有条不紊地掷下一个问题。

“男人让女人心甘情愿……也谈不上啦,总之不得不纠缠的法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方悦意穴道被制,完全处于下风,却不见分毫惊惶之色,一双不管何时何境都清澄澈微的眸子淡定望着他,乱发覆于面颊,竟遮不去眼中神采,仿佛将世间一一不公,早就深谙在心。

韩错双手撑在她脸颊两侧,俯身细看,口中说道:“唔,看这副样子,莫非你早就料到……而且也没有异议罢?”

边笑语,边以手指揩面,触感竟比想象的要细嫩几分。韩错发出“嗯~”的悠长赏玩声之际,方悦意静静道:“难道以死相胁,你就会放过我么。”

“……”

“你这样的男人,普天之下到处都是,而女人自以为是搏命捍卫的贞操,事实上真有那么重要么。”

韩错止了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继续说啊,我喜欢听。真没想到会有女人在面临失身之际还会振振有词地分析人生哲理,真是太稀罕了!”

“这个身子你想要就拿去吧,你还是你,而我也不会变成别人。”

韩错拧了眉头,伸手拂开她脸上发丝,仔仔细细地,目光一寸一寸掠过那双唇、鼻翼、眉弓……却未曾看出丝毫端倪。

“你还真乖……或者说是……怪?”

韩错呵呵笑了两声,“挣扎抗拒的女人也好,娇憨似火的女人也好,没有哪种是像你这样,让男人倒尽胃口,性趣全无的。”

他抬手解开身下之人数处穴道,却在最后一处停下,面色微变,嘴角依然吟着笑,道:“差点着了你的道,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真会一点反应都没!”

话音刚落,方悦意只觉麻痹的身体在半空翻过,扑通一声,冰冷的潭水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浸入口鼻。

动弹不得,只能僵直地沉下去。

尽管双眼酸涩难当,她却不曾阖目半分,只为那最后一线,投映在潭水里的余晖。

扭曲的光如同一匹透明的纱,轻灵地飘动着卷袭过来,耳蜗中回荡起无数细小的气泡升向水面的咕噜声,某种破碎的象征。

潭底原来生长着许多墨色水草,难怪看起来深幽黯淡……细长的藻类直直站立,偶尔随波动摇摆,因为寂寞而显得充满了欲望的姿态,仿佛渴望纠缠住落下来的生灵,即使死了,也不让它浮上水面重见天日。

葬身潭底,永远与水草为伴,抬眼便是碧澈天地,这种归宿并不教她反感。

人之将死,最后一眼所触及的光景将深深印在睛瞳,不到腐烂不会消散。

一只手割裂了透亮的光纱,穿越过眼底这片海市蜃楼,在腕处收拢。理智让她拒绝咫尺外的生机,身子却不由自主随水波冲力撞向冰冷中唯一温暖的躯体。

头颈刚露出水面,方悦意立即本能地深吸空气,一口气尚未抽完便被韩错唇舌封住。“冷吗?怕吗?不甘吗?”这男人笑道,以低微却又清晰可闻的音量道,“可惜生死攸关之际,我这种恶棍却是你的神明。”“……唔……”

没有留给她丝毫反驳和喘息的余地,韩错押着她再度凫入潭水深处。他就像生于此地的灵物,在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去运展自如,难以想象竟是前日与人大战后的重伤之人。

“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已经走掉咯!”

又浮上水面时,他自身后抱着方悦意,咬着她耳畔笑道,“呼救的话,或许能听到些微,那个呆子看来很喜欢你,也不知道你是察觉了装傻还是全然无知。”

方悦意却只是沉默,大约是看出他想玩持久战,每次返回水面就只是吸纳吐气准备迎接下一次深潜而已。

“哈哈,”韩错鼻尖擦过她后颈,调笑道,“洗也洗得差不多了,上岸吧!”

言罢轻盈一跃,稳稳落于潭边山石,方悦意无所依傍,只能狼狈地摔趴其上,又因青苔丛生,摔下不算,还依惯性滑了下去。

韩错抬脚踏住她半边湿发,止住下滑趋势,俯身笑道:“唷唷,才洗干净,怎么就又弄脏了!”

此时天已全黑,余晖不再。方悦意闭上眼,耳畔徒留山风呼啸而过。眼中再无那一直凝视自己的清明视线,韩错一时起了错觉,正待细察,只听她静静说:“在你一生之中,见过最美的景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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