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玄歌战
入了夜,林中万籁俱静,月上中天,寒入骨髓。
韩错衣服上逐渐凝了一层露水,却依然一动不动,他心中坚信那人还在林中,甚至还在附近,他这人向来这样,认定的事,断无放弃之理。
露水浸透鬓发,渗入头皮,使得头脑越发清醒。韩错虽然闭着双眼,却始终不曾放过四周一丝一毫动静。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氛围,使得远处屏气凝神观望大半夜的范无咎不免自问:这人行事真是不合逻辑,诡异得出奇,上次在天霞峰,为了一观百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明知有埋伏也孤身前来;这次又是为何,竟在此荒山野地静坐半宿之久?
以他的功力,也许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但不管怎样,他所专注的都不是盯他的这个人,个中蹊跷,范无咎认为只有静待答案揭晓。
这一等有过去半宿,金星拂晓,再过一时三刻的天便要放亮,范无咎暗忖,若是四周明朗,恐怕不便藏匿,要么出手要么悄然遁去,都只能趁着夜黑风高。可是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才寻得闲邪王的下落,就这样轻易放弃,他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
踌躇之际只见那男人抬手,接住一片自半空落下的竹叶,在指间一弯。
取物伤人,高手常有类似手法,范无咎立即警醒,沉声道:“看来还是无法避免。”正待出手,却听一声好似放屁的“卜~”声发出,悠长持久,说不出地滑稽。范无咎当即傻住。
韩错将叶子贴在唇边,试了又试,终于意识到和刚才那声音相差太远,怏怏然道:“果然不是这种东西发出来的喏。”沮丧之余,随手一弹,看似漫不经心,可方向却不偏不倚,正是向着范无咎藏匿之所!
竹叶暗藏劲力,看来是有心试探,如果再按兵不动,就只能被这片竹叶打个窟窿。
范无咎暗运真气,饱提内元,一记拈花拂叶手轻然卸去劲力,无声无息挥开。
好不容易化解危机,不远处却突然映现火光,声声呼唤,惊动了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振翅同时,韩错长身而立,剑眉一结道:“真是不识相的一群粗人。”
那原来是一群村民,其中一户的妻子与丈夫争执后赌气跑出去,深更半夜黑灯瞎火,那汉子冷静下来,心急如焚,这才拉上亲戚朋友一同上山寻找。
范无咎暗暗一惊,只觉韩错周身已经起了莫名寒气,杀意沸腾,汇聚成流,即使习武之人进入圈中亦非死既伤,何况无辜百姓。
当下不能再犹豫,立即挺身抢出。
那些寻常村户却不知其中究竟,只知道一人横空跃出,二话不说便朝一个方向抬掌拍去,顿时飞沙走石,声如雷鸣,看得人个个呆若木鸡。
僵持之际,韩错笑道:“你还是露面了。”顿一顿,又道:“可是这次你却是单枪匹马。”
范无咎道:“如果你对武林的危害不是那么大,我会非常期待与你单独切磋武艺,而不是带人围攻。”韩错哈哈大笑一声,冷冷道:“漂亮话谁都会说,缺德事却只有你们自诩正义的家伙干起来特别理直气壮。不过我可告诉你,要杀这群人只在我反掌之间,看你这位英雄侠士救得了几个。”
范无咎道:“杀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劲风吹得韩错鬓发纷飞,一张线条分明的脸上带着漠然笑意:“他们若死了,你不会无动于衷,光这点就能让我心情舒服一阵子。”
范无咎淡淡道:“如此执着于一件花大工夫下去,却收效甚微的事情,你根本就是小孩心性。”
韩错一字一句笑道:“说、对、了。”
言罢弯指发力,指尖汇聚气流,如同箭矢射向村民群中前排数人。
范无咎也有所准备,双臂合击,一边以一招天罗地网与之抗衡,一边回头喝道:“速速离开此处!”
无奈那些人,要么看得腿软,要么头脑空白,竟是无法反应过来。
韩错大笑着,起手翻覆,一道接一道的攻击如同遍天流星,只听他笑道:“太迟了,一个也不让你们走了!”
范无咎心道不妙,若是单对单,他仍可放手一搏,如今除了自顾,还要确保这些人平安无事,实在难如登天。
此时一曲绝妙玄音,仿佛绸缎,一头系着林中深处,另一头轻扬着抛入这纷乱战局。
乍闻奇音,韩错立刻收手,凝神细听;范无咎虽然反应不及他快,却也紧跟着止住手中力道,转为蓄势待发。
那是一种很怪异的声音,不像任何乐器发出,却集合了世间所有乐器的美妙音色,使人心醉神迷。
然而不止如此,若是静静聆听,心内仍有隐约触动,隐藏在美景之下的,是极深极深的有如腐叶一般的哀凉。
未待玄音终了,韩错突然跃出战团,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范无咎一时错愕,却深知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往后要再寻得他可就难上加难,于是亦足下使力,紧追不放。
眨眼间,林中便只剩下那群从生到死再到生,整个过程都搞不清状况的村民。
二人在竹林中前后飞驰,带起疾风阵阵,月色忽地明亮起来,映得前方一汪潭水波光粼粼,深幽难测。
韩错在潭边山石上停足,心中疑惑,听那声音就像是从这里发出,却为何不见人影?
正在思忖中,只听一人道:“怎么,你还没有走?”
声音淡淡,韩错定睛望去,挑眉笑道:“原来是你。”顿一顿,又道:“第二次见面,也算有缘,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过分吧?”
方悦意眉眼微移,淡淡说:“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不喜欢,你们为何争抢着要知道?如果只是需要一个称呼方便喊来喊去,随意给我起个名字即可。”
韩错一怔,呵呵笑道:“说得也是,如果你叫什么阿花阿妹的,这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杀光风景。”
嘴里说着,目光四下张望,似在思索,喃喃道:“起名字……起名字,我最不擅长起名字了,我的名字就是自己起的,可是你看,真难听!”
方悦意微微侧头,道:“什么名字?”
韩错哎呀一声:“你瞧我,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韩错,错误的错。”
方悦意淡淡道:“这名字并不难听,只是有些不合世俗常理,你为何要起这样的名字?”
韩错道:“没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个错误。”
方悦意垂下眼帘,漠然将右腿迭到左腿上,寻常人的邋遢姿势,在她做来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韩错自顾自道:“有人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觉得实在是有够无聊,这世上多的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废物,所以此话根本是自欺欺人。比如我,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
方悦意淡淡道:“那你想如何?”她不喜说话,因此二人看似交谈,其实多半是韩错在讲。
韩错道:“我也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不是坏人做的都是错,好人做的都是对?那么如何界定好人和坏人的分别?如果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世人又当如何?”
方悦意道:“当如何?你认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韩错笑道:“你听了我的名字,难道还不明白?”
方悦意道:“我听他们叫你闲邪王,这是你自己起的么?”
韩错道:“那是一个谈不上朋友的朋友送的,我觉得还不错就拿来用,谁想竟比我的名字还要响亮。恐怕知道我叫韩错的,除了那个谈不上朋友的朋友,就是你了。”
方悦意道:“那样也不错,你的朋友不喜欢你叫韩错,所以叫你闲邪王;我比较喜欢韩错,我以后就那么叫你吧——你可想到我的称呼了?”
韩错摇头:“我对你的了解还很少,起的名字你一定不喜欢,你不喜欢便不会答应我,那我岂不是很傻?所以还是先了解你吧——你喜欢什么?”
方悦意别开视线,淡淡望向天际:“我没什么喜欢的,你自便吧,我不会不答应。”
韩错笑了笑,盘腿在山石上坐下,突然道:“我很喜欢我那把佩剑。可它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晚上折断了。”
方悦意道:“哦,是吗,那你就叫我你那把佩剑的名字好了。”
韩错咦道:“你都不问一下那把剑叫什么?”
方悦意看向他,目光柔和下来,道:“我想不会难听。”
韩错也微微一笑,道:“它叫碎雪。”
方悦意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是个好名字。”
范无咎转过身去,只觉手心里一层细密汗珠,不知为何,将二人谈话从头听到尾,他的心中竟有一种无法宣泄的窒闷感。
自己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又如何!另个男人,竟自作主张送了她一个名字!
这就好像一个烙印,宣布着某种程度的归属。
只听韩错又道:“对了,你的乐器呢?”
方悦意道:“没有。”
韩错奇道:“没有乐器,要如何奏曲?”
方悦意神色漠然道:“任何东西,都可以充作乐器。”
这话听得韩错和范无咎都不住称奇,韩错道:“竟有这种事——是门功夫么?如何做到的?”
方悦意道:“体质特殊,不是人人都能习得。”
韩错慨然道:“难怪。对了,我突然有了人生第一件特别想做的事。”
方悦意侧目望他,只听他道:“我想跟着你,以便时刻听你奏曲。”
方悦意唇边泛起淡淡涩笑,道:“如果我知道有人在附近,我绝不会奏。”
韩错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这曲不是好曲。”
“何为好,何为坏?”
方悦意心中微微一动,望向那男人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惘然。
韩错道:“我听了觉得舒坦得很,如果听不到,心中便若有所失,这样迷人动听,怎能说是坏曲?”
方悦意别开脸道:“叫人欲罢不能,纠缠不休,就是它坏的原因。”
韩错却大笑道:“欲罢不能,不罢就是!纠缠不休,那就厮守终生!端看这人有没有这个能耐。我偏偏喜欢听你的曲子,你若奏,我便一定要听!”
方悦意深深盯住他道:“即使任何代价?”
韩错慢慢道:“任何代价。”
付出任何代价,只为听你一曲玄歌。
接下来的数天,韩错一直不放弃使她重燃奏曲的念头,无奈方悦意言出必行,而且她也一直给人“但凡决定了什么事都无法更改”的感觉。
“要怎样你才肯再奏一次当时的那曲子?”
“我说了,有人在就绝不可能。”
“可是这里这么安静。”
方悦意看了韩错一眼,韩错笑道:“你可以不把我当人呀。再说闭气屏息的功夫我还是会的,保证你完全察觉不到。那样你是不是就肯吹了?”
方悦意转过头去望着别处,简单答道:“不。”
韩错无奈笑道:“为什么你这样固执?不过一支曲子而已。”
熏风撩起她些许凌乱发丝,拂过浮肿的双眼。韩错忽而道:“是不喜?还是不敢?”
方悦意也不言语,径自站了起来,走出两步,却又回头,淡淡说:“我说的不是你。”
“啊……是吗。”韩错摸了一下眉角,笑道,“原来是我误会了。话说回来,那位仁兄你也跟了我们这么些时日,总不会一丝目的都没有,相杀还是有所求,多少该给个交代吧。”
要在闲邪王这样的高手身后隐匿自己全部气息,若是一时半会自然不成问题,但数日下来,他有所察觉也是预料之中。范无咎略为迟疑便信步而出,两人一左一右,一个背对一个面对,这种见面方式不得不让他有一丝怪异感觉,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方悦意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面上眼中也都看不出什么相识的迹象。只淡淡一瞥,便又转过头去望着深潭。
说到底范无咎在意的不过就是她的反应,见此神色心中微凉,却仍要故作谦和,道:“方姑娘,几日不见,久违了。”
这种问候词句、口气,傻瓜也该听出二人略有渊源,但韩错置若罔闻,只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你,怎么还缠着我不放,是不是想为嘉折苑那些爪牙讨公道啊?”
范无咎见方悦意没有搭理意思,当下淡淡苦笑,转向韩错道:“那你是承认了?”
韩错斜靠着一块大石头,呵呵笑道:“人就是我杀的,有本事便来要说法吧。等打发了你,我还要想法子听曲呢。你在这里,她都不肯再奏一次。”
范无咎饶是修养极好的人,也有些愠色:“阁下身负三十八条人命,还能如此洒脱,真不负了闲邪王之名。”
韩错道:“唷唷唷,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死了三十八个人而已,这些人哪个没有在围攻我时出过力?既谈不上无辜,我杀他们,他们还觉得冤屈不成!”
范无咎道:“好吧,在你看来他们是因为功夫不济,才会命丧你手,怪不得他人咯?”
韩错道:“就是这样没错。”
范无咎道:“照你的逻辑推算,你若命丧我手,便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了?”
韩错笑道:“你总算想通了一次。”
范无咎道:“那么今夜我约你一战,你不会不答应吧?”
韩错啧啧道:“喔,你都那么认真下战书了,本王自当奉陪。碎雪,你来做裁判,看看是我专做坏事错事的韩错赢,还是这个听名字就好似从来不会犯错的范无咎胜。”
方悦意扭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回去同时淡淡道:“好。”
月光如水,给二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淡银,方悦意背靠大树,取了个随意的姿势安坐,目光却是瞧着头顶树叶,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
那韩错眼中此刻亦只有范无咎身影,而范无咎亦然,二人可说是棋逢敌手,谁也没有掉以轻心。
范无咎沉喝一声,先发制人。按他的性子,其实并非急于求成之辈,但闲邪王的身上变数众多,不亦久战、更不亦藏招。
韩错淡淡一笑,将左手负于身后,竟想以单手化解攻势。如此自负,令范无咎眉头微微一皱。
“这种程度只够试探的——你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练成三锡命,对不对?”
韩错笑道,“那好,我告诉你,我——还——没——有——练——成——啦!想要取我命,现在是最后机会!”二人交战,近在咫尺,唇边笑容清晰可见,若单只是为了说给范无咎听见又何必这样大声,目光触及表情无动于衷的方悦意,范无咎只觉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升起,于是沉声道:“闲邪王,不,韩错,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今天若不出全力一搏,你休想全身而退!”
韩错大笑着格开范无咎一记风掌,依然是未出双手应战:“终于认真啦,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前些日子你带着三十八条走狗,也仅是伤我皮肉,何况今天单枪匹马,还是为自己担心的好!”
范无咎嘴角微拧,吟着一抹冷笑。他没有说,那天他若不是为了替弟子疗伤,只余四成内力,也不至于令到大家无功而返。
这个原因,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一直压在心上,让他深感愧疚,如今,他要一力承担当日放过这男人所引发的罪业。
他必须要。
范无咎提掌蕴气,凝聚十成内力,汇川纳海,蓄势一击。
你要跟我玩出其不意,很好,我就让你措手不及。
这时,只听一旁方悦意淡淡说了声:“小心。”
很显然是说给韩错听的。虽是一副漫不经心样子,但是范无咎相信,她比谁都更心明眼亮。
少少两个字,像利刃给庞大的攻势开了个小小口子,真气顿时一泻千里。
耳畔,忽然听到她轻轻叹气。
良久,方悦意起身道:“我在这里会妨碍你们,我走了。”
“不要啊!”抢出声的是韩错,“你要是跑掉了怎么办,我说过要一直跟着你,听你吹曲!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没关系,你再稍等片刻就好,我不玩了,不玩了啦!立刻就了结这家伙!”
范无咎听他满嘴胡言乱语,小孩子口吻,哭笑不得。
方悦意拍拍襟摆,神色冰冷:“那你就了结你的吧,我不会走很快,若你能在三招之内杀了他,还有追上我的希望。”
“三招!”韩错大叫,“这还叫不会走很快,碎雪你是用飞的吗?”
然而下一刻他又挥挥袖子道:“好吧,三招就三招,你可不能赖皮喔,三招之后,我去找你!”
方悦意已经迈出步子,忽而回头,淡然笑道:“三招之后能来找我的,还不一定是你。”
说罢目光瞥过范无咎,下一刻便徒留背影。
“好吧,姓范的,既然碎雪这么说,我不想再优哉游哉的陪你玩了,你明白否?”
韩错伸出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轻轻吹口气,掸了掸袖口灰尘,神色怡然道。“三招,你开始计数吧!”范无咎目光一滞,下一秒却突地安静下来,透出深不见底的幽寒。
“没听方姑娘说吗,三招之后去找她的,还不一定是你。”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冷冷的霜意以及气流,包围了他。
行至竹林边缘,身后一声巨响,震天撼地。
她没有停下脚步,仍是不急不徐地走着,因为答案已经深烙心底。
不会有人追上来,一个也没有。追随她的人不少,但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她身后的路上。
海市蜃楼,迷乱人心的幻影。美妙玄音,虚糜假象,为何总教世人莫名深陷,难以抗拒?
这次也不会例外。
山风作手,梳理鬓发,方悦意在一片带着腥味的潮湿气息中站住。
深深吸一口气,整个肺都是凉的。胸腔里充斥着这种既令人清醒、又同时陷入深深惶然的感觉,不堪回忆却又拒绝不了的往事……与现实纠缠着,重现于身后那片战场。
三招的时限早已过去,再往前一步,就是另一边世界,另一个开始。
可是为何,为何……无法迈出这最后一步!
方悦意抬手轻握住一株长竹,指间摩挲过竹枝关节。粗糙的触感仿佛一只钩子,将她的心绪往回拉扯。
天上的明月和那晚一样圆好。只是因为当时躲避不及,被一捧鲜血污了她的眼睛,于是那轮红月便随之深深深深印在了记忆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曾看过这样皎洁温润的月色。
方悦意转过身,循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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