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述往:榆下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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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朱佩弦

这是朱自清先生给我写的一首诗。原作共四首,这是第一首,全诗收入《犹贤博弈斋诗钞》中。

1948年,报纸早被封门,副刊也不办了。但早已开始了的收集时贤手迹的工作并没有停止,我买了一盒笺纸放在住在北平的吴晗那里,请他随时留意约人写字。请朱先生写字是我特别提出的请求,搁了很久才写好寄来。几天后又接到吴晗“朱佩弦今午逝世,心境极不快……”的信,这是1948年8月12日的事。

今天我还能够清楚记得这消息给我带来的震动。当时住在北平的名作家、名教授多得很,但朱先生是不同的。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和青年中间,他的“分量”是非常重的,这事到今天还值得沉思。

我没有认识朱先生的机缘。一篇《背影》是中学时就当作课文读过了的,也是从那时起,知道并敬佩着这位作者了。朱先生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但他的诗我却读得很少。他的散文给后辈带来的影响真是非常非常的大,从他的文字中读者认识了他这个人,也懂得了他是经过了怎样的途径打动并征服了自己。朱先生是个平凡的人,是一位教员,从中学教到大学,除了偶然写点小文章以外,就是编教科书,编讲义,后来还作一点考证、研究的工作。他只活了五十一岁。50年代印成的《朱自清文集》一起有四册,成绩不算小,但他最好的东西还是散文,在《文集》中占的分量并不大。能用这么精致、少量的作品奠定了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很不容易的。那原因我想应该是,通过文字,读者非常容易就接近了作者,了解了作者,而且一些都没有拘束地和他成为熟人,并喜欢了他。朱自清实在是个非常天真、平易、正直、真诚的人。

他身上的“分量”在他生命最后的一两年中急遽地增重了。在昆明的西南联大,在劫后的北平,在那么复杂、残酷的现实斗争中,病弱的他加紧迈出了艰难但踏实的步子。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在这个诚实的作家身上有着怎样惊人的勇气。他成了向新时代、新社会不停步前进的知识分子的象征,使人信服的象征,因而他有了自己的“分量”。

正因为他平凡,所以他有更大的代表性,所以他伟大。

他向全社会说出了一个正直的中国人在那个时候应该说的话,没有半点装饰、虚夸。

很有意思的是“五四”以来的许多新诗人晚年都写起旧诗来。朱先生是喜欢宋诗的,这无论在他的作品还是教学中都可以看得清楚。即以这首诗而论,明显地表示了他的迟暮的焦虑心情。但不是消极的,实在是很积极的。

关于朱先生晚年的心情和精神境界,叶圣陶先生在《谈佩弦的一首诗》里写得很清楚、很深刻。文章写于1948年8月18日,在朱先生逝世后六天,收入新近出版的《叶圣陶论创作》中。这里不必多引,只将朱先生的原诗抄在下面,这也是一首好诗。

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衰病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室人相敬水同味,亲友时看星坠光。笔妙启予宵不寐,羡君行健尚南强。

这首诗和这里的一首写的几乎是同一种心情。

1974年底,叶圣老填了一阕《兰陵王》,怀念朱佩弦。起因是俞平老信中提起了当年在杭州时的往事。叶老说:“佩弦之逝已二十余年,览此(指俞信)感逾邻笛,顿然念之不可遏……”就在这种心情下填了这阕词。词经与俞平老反复斟酌商定。叶至善有《书后》一文详记其事,结尾说到俞平老特别欣赏的一句是“君辄沉沉醉凝睫”,说,“初见此句即激赏之,以为神似。”

这些是只有老朋友才能说得出来的话,不是没有得见颜色的后生晚辈所能想象的。

1982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