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兼士是沈尹默的弟弟,是北京大学“三沈”(沈士远、尹默、兼士)之一。字写得极好,虽然不及尹默有名,但也很有风致,比起老兄来似乎更多瘦劲之趣,少甜熟之累,鲁迅编《北平笺谱》,请他写过书签。他的专业是“小学”研究,著作不多,我只买到过一册《段砚斋杂文》,已是身后付印的了。兼士与鲁迅是旧友,过往甚密,查《鲁迅日记》,自1914年初识,十多年中,来往颇多。1926年又一起去厦门大学,因与顾颉刚等的矛盾,没有好久就又离开厦门回到北平。后来鲁迅回北平小住,也曾有频繁的过从,他还拉鲁迅去辅仁大学演讲过,其时他是辅大的文学院长。计算一下,从1925年同鲁迅等七人一起签署《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以来,一直是和鲁迅站在一起的。1934年3月26日,兼士曾以所撰《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测》寄赠鲁迅,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的“三沈二马”篇里曾谈到兼士的治学过程,有所说明:
他也曾从章太炎问学,他的专门是科学一面,在“物理学校”上课,但是兴味却是国学的“小学”方面;以后他专搞文字学的形声,特别是“右文问题”,便是凡从某声的文字也含有这声字的意义。他在西山养病时,又和基督教的辅仁学社的陈援庵相识。陈研究元史,当时著《一赐乐业考》《也里可温考》等,很有些新气象;逐渐二人互相提携,成为国学研究的名流。沈兼士任为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主任,陈援庵则由导师,转升燕京大学的研究所主任,再进而为辅仁大学校长,更转而为师范大学校长,至于今日。沈兼士随后亦脱离北大,跟陈校长任辅仁大学的文学院长,……胜利以后匆遽死去。
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也是沈兼士约去辅仁大学的演讲稿,出版单行本时封面也是沈写的。抗日战争胜利后,周作人入狱,沈兼士还领衔给南京高等法院上呈文,援据日本片冈铁兵攻击周为“反动老作家”等由为周作人辩护,请求宽大处理,可见二人交谊也并不浅。《胡适来往书信选》里收有罗常培给胡适的两封信,说到沈时,有“兼士是苦节孤忠,全活留平一部分朋友的名节,非其他某派学系可比,应由先生斟酌,请其回校”的话。这是说,在北平陷落之后沈兼士仍旧留下了一段时间进行工作,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周作人此时曾两次访沈兼士,意欲有所陈说,可是都被沈支吾过去了。也许这就是周作人对沈怀着憾恨的原因。
抗日战争胜利后,沈兼士是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特派员,兼任“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的平津区代表。一时声势,俨然是接收大员的架势。在罗常培给胡适的第二封信中就说,“沈兼士是教部平津特派员,权最大,但到处碰壁,而且所有的部下,非党即亲,各方颇有怨言。记得我第一封信荐他回北大,因为他在战时保全许多人没做汉奸,其功不可没,现在我愿自动撤销我的举荐了。”可见当上接收大员以后在朋友之中立即产生了怎样的印象,至于社会的抨击就更不必说。记得当时报上就有揭露沈兼士侵占、贪污接收文物的报道,好像也并无下文,因为在一九四六年秋他就突然中风死去了。
这一页诗笺是托静远给我要来的。诗是《甲申(1944)中秋客渝和友人中秋无月之作》:
秦关蜀道老苕渔,感慨秋风忆扁鲈。无月无花空怅望,有人有酒莫孤虚。豪情匣底长鸣剑,倦客怀中灭字书。记取故乡今日事,胥涛万鼓渺愁予。
诗中充满了牢愁,发抒的是在重庆坐冷板凳时的落寞心情。驱驰奔走,竟连怀中名片的字迹也漫漶了。这和两年后重录此诗时的心情可真是天差地远。
冯友兰在《三松堂学术文集》中有一篇1935年所作的《近年史学界对于中国古史之看法》的演讲,其中说到沈兼士,“沈兼士先生和胡适先生是表现两种不同的研究史学的态度。沈先生认为的中国哲学史的发创的时期比胡先生认为的较早,所以沈先生对于秦以前的哲学以为仍有研究之必要;而胡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一书,认为中国哲学是应该自先秦时期开始。”冯友兰在早期北大是沈兼士的学生,他在这篇演讲中又说,“我记得民国四年(1915),沈兼士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讲了一学期的工夫,才讲到周代。”这件事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有更生动的讲述:
给我们讲中国哲学史的一位教授,从三皇五帝讲起,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我们问他,照这样的速度讲下去,什么时候可以讲完?他说:“无所谓讲完讲不完。若说讲完,一句话可以讲完。若说讲不完,那就永远讲不完。”
这有点像《世说新语》,也算得是有关沈兼士的一件有趣的轶事。
兼士死后,尹默曾有哭弟诗,四十年前曾在报上读过,深受感动,可惜全诗记不起了,只记得一些断句,“六十年来好弟兄”“老泪无多不供洒,木然翘首立秋晴”。还记得兼士哭子诗的一句,“而今寂寞对楹书”,这都是使人不易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