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犯人是一个因非法拘禁和强奸而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的中年男子。他在急性肠炎发作住院治疗期间,用一根锯条将自己被铐在病床上的右手锯了下来……
1.
邵波最近比较忙,他接了一个保险公司的案子,调查一起有点奇怪的火灾。那场火并不大,唯一损失的只是一台刚从美国进口过来的仪器,问题是这个仪器在保险公司投保了价值四百万的财产损失保险。
也就是因为这个单子,他认识了本城知名女企业家韩雪女士,并向对方吹嘘了一通他有个叫作沈非的好友,在心理学领域有着独到见解。于是,韩雪女士要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晚上找个地方坐坐,想和我聊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我在电话里答应了,自己毕竟只是个俗人,所以,我也会和一干小市民大同,希望攀附上某些权贵,并开拓出一批相对来说收入比较高的优质客户。心理咨询师是我这么个俗人在这社会上得以生存的谋生职业而已。
邵波见我答应得干脆,似乎很得意,开始得寸进尺:“要不……要不沈非,你下午诊所里面如果没有约的话,现在就过来吧?我们和韩姐先喝个下午茶,一会再去吃饭吧。”
我答:“下午有约,出个外诊,现在在过去的路上。”
邵波也没勉强,约了时间地点收了线。
是的,我今天下午确实不在诊所,不过也不是出诊。而是……
这时,车上电台里播报出一条新闻:海阳市监狱发生一起越狱案件,越狱犯人是一个因非法拘禁和强奸而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的中年男人。他在急性肠炎发作住院治疗期间,用一根锯条将自己被铐在病床上的右手锯了下来……
我皱了皱眉,按下了车载音响的按键,切换到低沉悠扬的萨克斯音乐。我知道,这一刻自己需要的是保持着最为平和的心态,不能像三个月之前那样反复为某一个事件而使心绪大幅波动。
况且,今天车窗外天气很好,穹顶上铺垫着蓝天白云。或许,这确实是一个见故人的好日子,而这个故人就是……
我减缓了车速,前方的标志显示着:距离海阳市精神病院还有2公里。
我自顾自地笑了。是的,邱凌,我来了,来赴你通过医院向我发起的邀请函。
停好车,我便看见乐瑾瑜正站在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大门口冲我微笑。她从苏门大学调入海阳市精神病院已经两个多月了,但这两个月里,我和她一直没有见过面。彼此都很忙吧?新的工作单位,又是作为高学历人才被引进,且被任命为院长助理,确实没有什么机会去市区。至于我,基本上处于半休息的状态,心绪的安宁,需要时间来细细打磨。
薰衣草精油的味儿,与乐瑾瑜一起迎了上来。穿着白大褂的她头发扎在脑后,显得脖子很长,粉嫩的脖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多看几眼。薰衣草的作用是净化与安抚心灵,我想,这应该也是她现在每天工作要做的事情——让医院里面的精神病病患重拾安静。
“还适应吗?”我寒暄道。
乐瑾瑜笑得依然那么好看:“还行。”
接着,我们一起转身,往医院里面走去。我们并没有太多交谈,似乎有着某种尴尬充斥在空气中。几分钟后,我跟随她穿过旧院区,往去年刚落成的新楼走去。
“邱凌的病房在新院区?”我率先打破沉静,开口问道。
乐瑾瑜应着:“是啊,他和另外三个被终身限制自由的病人,都被关在新院区的负一楼里。”
“哦!”我随口应着,继续往前。可一个大胆的假设却又一下子跳跃了出来:“新院区的地是国土局给批的吗?”
乐瑾瑜一愣,扭头瞟了我一眼:“这个我倒不太知道,不过肯定是政府划拨使用土地,国土局有备案的。承建方的图纸,也应该向市政工程中心提交过。”说到这里,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沈非,邱凌之前是在什么单位工作的?是国土局吗?”
我点头:“是。”
乐瑾瑜愣了下,紧接着微微一笑:“我现在对于邱凌各种让人出乎意料的举动,看来都不应该不再感觉奇怪了。”
“为什么?”我问道。
“以后你就知道了。”乐瑾瑜加快了脚步。
新院区的负一楼和其他病区不同,门口有着很大一张铁门,铁门外还有一个保安值班室。两个中年男人坐在里面盯着面前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监控屏幕,整个医院的视频监控都在这里汇总。但二十几个黑白屏幕,只有两个人守着,又似乎不太合理。嗯!不过,这里只是医院,并不是监狱。他们能做到24小时实时监控,已经算非常高标准的安保级别了。
乐瑾瑜并没有急着带我走进邱凌被囚禁的病房,反倒是进了这个监控室。那两个保安扭头,冲乐瑾瑜微笑:“乐医生,今儿个是来看邱凌,还是瞅尚午啊?”
另外一个胖保安打趣道:“乐医生今天就不能是看看独眼屠夫或者疯婆子吗?”
乐瑾瑜冲他们笑笑:“给你们这么一说,整个医院里,我就只关心这四个有着重度伤害倾向的病人了。”
“难道不是吗?”胖保安笑道。
这时,我的目光却从墙壁上二十几个屏幕中一眼就锁定到了邱凌——那是一个整洁到没有任何多余物品的狭小空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的邱凌,正歪着头望向我……是的,他似乎在尝试穿越过那监控探头,经过线路,进而窥探到这边盯着他的这个我。
几个月不见,邱凌似乎较之前清瘦了不少。之前那不长不短的分头被剃掉了,短短的发渣让他没有了之前的斯文气质,或者也应该说,他终于显露出了原形——骨子里对世间一切的冷漠,终于得以放肆地展现。
我与他的目光在这根本不可能交汇的监控画面中交汇着,有一点让我为之欣喜,那就是我并没有思维上的波动不安了。
我为自己的镇定而感到欣喜,并明白,这是自己终于做到了释怀。
“进去吧!”乐瑾瑜在我身旁小声说道。拿着钥匙串的那个胖保安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锁定着邱凌,他干笑着:“我们都叫他眼镜,眼镜每天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发呆,时不时对着墙壁,时不时对着铁门。今天他不知道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对着这个监控探头。”
说完这话,他朝通往病区的铁门走去,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我缓步跟上,并问身旁的乐瑾瑜:“你是不是经常来见邱凌。”
乐瑾瑜“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什么。反倒是正在打开铁门的胖保安听到了我的话,回过头来咧嘴笑着说道:“乐医生忙得很,每一个病人她都希望能了解明白,特别是这负一楼关着的四位。”
他边说边往里走去,嘴里好像介绍自己收藏的珍宝一般絮叨着:“喏!这重度一号叫张金伟,这货外号还挺牛掰,叫‘独眼屠夫’。你们这些年轻的可能不知道,当年海阳市可是被他给整轰动了。周末的上午来着,百货大楼里好多人,这家伙穿得整整齐齐,在百货大楼对面的市政府门口,抠那石狮子嘴里面的圆石头,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他抠出来的。这家伙打篮球的,手掌大,单手抓着那圆石头,扭头就走进了百货大楼。”
“是哪一年的事?”我插话问道。
“1983年,那一会你们可能还没出生呢。”保安边说边指了指身旁的监房:“这张金伟在百货大楼一楼,逮着一个最好看的姑娘便上去了,直接举起石头就砸那姑娘后脑勺。听说那姑娘的眼珠子当场就蹦外面了,这家伙也不吭声,一把骑到了姑娘身上,用那圆石头一下一下地砸,把那姑娘的脑壳……唉,不说了,恶心。”
我扭头朝着他所指的紧锁着门的小房间里望去,只见小小的玻璃窗后,是巨大的铁栏,铁栏的另一边才是病人的病房。一个满头白色发渣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坐着,他肩膀很宽……
这个叫独眼屠夫的家伙在我视线中渐渐消失,因为我们已经走到了另一个紧闭的房间门口。保安继续着:“武小兰出事的时候听说才20岁,之前没有人看出她有啥不对,只是觉得这姑娘神经有点大条而已。谁也想不到,她会伸手去害那些无辜的小孩,还把那些小孩的身体撕开了……”
说到这时,乐瑾瑜轻咳了一声。我不明就里,朝她望去。紧接着便看见她身后那扇小玻璃窗里,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正站在巨大铁栏杆前望向我们。奇怪的是,她的目光清澈,清澈得好像是一个儿童。
她看到了我望向她,于是,这个叫武小兰的病患笑了,那笑容无邪也天真,却又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乐瑾瑜的声音响起了:“沈非,其实第三个病人你应该很感兴趣,他叫尚午。”
“哦?为什么我会有兴趣关注呢?”我问道。
“因为他是‘灵魂吧案件’里面那位自杀的女凶手的亲哥哥。”乐瑾瑜沉声说道。
我的心紧跟着往下一沉……
“灵魂吧案”……那段文戈离去之前看过的奇怪视频……
我咬了咬牙,让自己不会因为知悉这些而在情绪上有太多的波动。这几个月里,我不断培养着的,就是自己对于人生所给予的历练应该有的胸怀。其实,每一个低谷与打击,都并没有真正左右我们的生活与世界。让我们崩溃的,不过是自己对于这一切的看法与该用怎样的方式去面对而已。只有真正做到冷静客观地看待所有变故,才能骄傲地说自己是生命中的强者,进而战胜挫折。
我面无表情,朝着这第三个玻璃窗望去。但窗后的铁栏深处空无一人。
“尚午应该是在厕所吧?他每天蹲在小格子里的时间多于在外面的时间。”保安一边说着,一边朝第四扇门走去,并晃动着手里的钥匙……
我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瞬间被薰衣草的味道充斥,乐瑾瑜身上的精油香味让人镇定。
“邱凌应该等得不耐烦了。”乐瑾瑜微笑着说道。
木门被保安打开了……一个三十多平方大小的病房出现在我面前,铁栏杆又将房间分割成两个世界,世界的另一边,昂着头站着的,正是邱凌。
他在笑,在望着我微笑,那笑容我能读懂,有蔑视,有得意。而更多的,又似乎是遇到亲近的人而呈现出的欣喜。
让我有了一丝惶恐的是——我,似乎也和他一样,在看到对方时,感觉到了某种不应该有的亲切。
2.
“乐医生,谢谢你帮我把沈非领了过来。”邱凌冲乐瑾瑜微笑着说道。他穿着一套竖条纹的精神病院病服,这样让他本就高瘦的身体显得越发修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沈非单独聊聊,我想你不会不同意吧?”
“嗯!”乐瑾瑜似乎没兴趣和邱凌搭话,她冲我小声嘀咕道:“沈非,看你自己。如果你不希望和他单独交谈的话,我和保安可以留下来。不过,我觉得你既然来了,就肯定会期待着这次对话时,身边没有人干预吧。”
“行了!乐医生,你可以出去了。放心吧,就算我能够挣脱铁门,也不会伤害沈非的。毕竟我和沈非也算旧识,和旧识聊会儿天,对于我的病应该是有益的。”邱凌笑着,没有了分头的他给人感觉很凶悍,之前印象中那一点点的斯文荡然无存。
我冲乐瑾瑜点了点头,她往后退去,嘴里小声说了句:“小心点,有什么情况我们在监控室里看得到的。”
身后响起了木门合拢的声音。可就在这时,邱凌却说话了,他对着木门外喊道:“乐医生,放心吧!我答应了你的一定会做到。”
我一愣,但紧接着意识到邱凌故意的喊话声,实际上是在木门合拢后才发出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精神病院的病房隔音效果都是非常好的,这样癫狂的灵魂才不至于骚扰到整个世界。邱凌肯定是知道这点的,那么,他之所以这样喊上一句,实际上是想要打乱我的思绪,让我开始瞎想,甚至开始怀疑乐瑾瑜。
邱凌这拙劣的伎俩让我觉得稚嫩到可笑。
房间的这边有着一把靠背椅子,是为医生准备的。我没有选择坐上去,反倒是和他一样站到了铁栏杆前。我俩的身高差不多,于是,不存在谁对谁的仰视抑或是俯视。
“其实,你也可以理解成为现在的我——沈非,和你一样,是站在一个被隔离着的笼子里面的,因为我与你之间有着这个铁栏杆。”我打趣道。
邱凌笑了:“实际上确实是这样,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足够安全的。我不用面对满世界的假面,不用面对人潮对生命的冲击。而你呢?沈非,你还在这个龌龊的世界里面像一条肮脏的爬虫一般生存着。当然,你可能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你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无法保住。”
“嗯!邱凌,你不觉得自己来来去去都是耍玩着这一套,还有意思吗?”我将双手放到背后,两脚分开跨立。这一站姿是一种对于现场企图完全掌控的身体语言,邱凌应该是很明白的。于是,我继续着:“邱凌,如果你让乐医生将我邀请过来,就是听你再说一次关于文戈的那些事,那么,我觉得我们的谈话不如现在就结束吧!你我有一个伤口是共通的,撕开的同时,彼此都会有隐痛。难不成这就是你叫我过来的缘由,一起感受下文戈离去给我们带来的苦涩?”
说到这,我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作势对当下的谈话变得没兴趣,并开始转身。果然,邱凌身体朝前倾了倾,他话音急促地说道:“如果这关于文戈的话题,是关于她的死因呢?那么,沈医生,你会有兴趣吗?”
我的心一沉,甚至不能确定这句话传入我耳膜的同时,身体是否有一些颤动。但我没有转身,背对着他继续缓缓说道:“文戈是自杀的,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她确实是自杀的。可是,她为什么会自杀,这点你想过没有?你我所认识的文戈具备着一个如何强大的精神世界,彼此都心里有数吧,她不可能真的就被一个抑郁症所毁灭。”邱凌在我身后大声说着,但他的话语被我打断了。我转过了身:“邱凌,你最好有更好的理由让我留下来,否则,我会将今天的约会理解成为——是你被关在这里感觉无聊后,做出的一个想再次耍我的尝试。”
邱凌耸了耸肩:“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结束吧!”说完这话,他也转过了身,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低语了一句:“看来尚午的想法是对的。”
我不想再搭理他,往那扇木门走去。我开门,跨出,接着关门。锁舌合拢的瞬间,我听到房间里的邱凌在继续着他的自言自语:“停摆的吊钟,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诠释它未完的故事。”
这话让我感觉莫名其妙。
我转身,迈步,准备朝外走去。但紧接着,我猛地转身,朝着那扇木门望去。只见那木门的中间位置,有着一条细长的缝隙。邱凌最后那句话是在木门被带拢后说出口的,而木门上这条用来让医护人员偷偷观察病患的缝隙,成为他的说话声传到我耳朵里的通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转身朝外面走去。乐瑾瑜在关上木门后是能够听到邱凌那句喊话的,那么,她就有可能确实是与邱凌有着某种交易。当然,如果这喊话只是邱凌离间我与乐瑾瑜的可笑伎俩,那么,在几分钟后,我走出病区与她碰面时,她就会主动提出并进行解释的。
我迈步,朝前,思维清晰。我也并没有因为这次与邱凌的交谈而在情绪上产生巨大波动与思维的混乱。而我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似乎还有点儿童般的沾沾自喜。可也就是在这一沾沾自喜的瞬间,寒意,莫名地从我心底往上浮现。
我看到了三号病房的病人——尚午。他倚在铁栏杆前,望向小窗外走过的我。他的脸很长很窄,短短的发渣让他这一脸型好像是一把开刃的匕首。而他的眼睛也很细长,其目光好像能够看到你的骨子里。鹰钩鼻、薄薄的嘴唇、稀稀拉拉的胡须……
我开始意识到,这被囚禁在三号病房的叫作尚午的重度危险病患,他的故事,可能真的不会那么简单。乐瑾瑜之前的话在我耳边回荡开来,加上邱凌那阴阳怪气的腔调……似乎,这一切的一切,又在一起构建起一个巨大的力场,力场中间的,难道就是这个叫作尚午的病患。
我依然不露声色,从他面前走过。
奇怪的是,虐杀婴孩的武小兰居然也站在铁栏杆前望着我,砸死少女的张金伟也站了起来,冲我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们……他们就好像是在被放映着的幻灯片,在我的世界里缓慢飘过。
几分钟后,我走出了负一层的病区,那扇大铁门被合拢后,乐瑾瑜说了一句让我有着些许欣慰的话。她冲我笑了笑,扬着脸说道:“听到邱凌那句话没?弄得好像他与我之间有着什么黑暗契约似的。这套伎俩,他在这几个月里来回使用,好像每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与护士,都是他想要离间与瓦解的同盟者一般。”
我点点头,面前这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美丽依旧,那薰衣草精油的味道特别好闻:“邱凌想的东西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多很多。或者……”我顿了顿,“或者他真的与医院里面某个人有着某种契约,而他反复地展示这种契约存在的可能性,反倒是他对他那位契约对象的一种保护。”
乐瑾瑜扭头,再次望向墙壁上的监控画面。这时,我们也再次看到了邱凌,他还是歪着头,望着他头顶上方的摄像头。他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梁下方,脱离了玻璃镜片的眸子里放出的光,似乎想要成为电波,穿过线路,最终与我们的视线交汇。
“沈非,我来海阳市两个多月了,你是不是也要考虑请我吃顿饭了?”乐瑾瑜将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随意地晃了晃,示意我与她朝外面走。我笑着跟上:“今晚可能不行,邵波给我约了个客户。”
“哦!”乐瑾瑜似乎有点失望,“那就改天吧!”
她的神情让我有点不忍,我咳了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乐瑾瑜连忙扭头。
“不过像我沈医生这种大人物出场,身边有个助理医生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我笑着说道。
乐瑾瑜也笑了:“沈医生,您的助理医生职称和职务都这么高了,那您自己岂不是……?”
乐瑾瑜的笑容好像是三月里盛开的花……
3.
我在车上等了乐瑾瑜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瞅见她快步从医院里面跑了出来,身上却还是穿着那套白大褂。我打趣道:“要你去冒充个助理,也不用直接穿个白大褂吧?我们心理咨询师不用穿制服的。”
乐瑾瑜跳上副驾驶座位:“谁说我就这个样子跟你去吃饭啊?我们医院的宿舍在马路对面,你送我过去,我还要上楼换套衣服。”
于是,我又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员工宿舍楼的楼下等了半个小时,才接到了一袭素雅长裙的她。一看表,已经快5点了,从精神病院所处的市郊开到市区,要差不多一个小时。而我与邵波以及那位韩女士的饭局,正是6点。
路上,脱下了白大褂的她,似乎再次变回了叽叽喳喳的学妹,给我说道着她这两个月在新工作单位的琐碎事宜。乐瑾瑜是带着职称过来的,业务能力自然不用说,之前在学院做学问时候,早就是精神疾病领域正儿八经有着个人观点的人物。于是,别看现在只是当了个院长助理,工作个几年后,顺理成章升个副院长不会太难。
初秋的6点,天边已经有了一抹微红,漫天落霞正好,如同不舍得离去的情愫,眷顾着藕丝般的缠绵。香榭丽舍西餐厅位于海阳市人民公园后门,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走路穿过幽静的林荫小道,小道尽头那欧式的建筑便是我们今晚吃饭的地方。
邵波最先看到我,他站起来冲我挥手,在看见乐瑾瑜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我和乐瑾瑜迈步走进那角落里的卡座。抢先起身冲我们微笑的女人,自然就是邵波要介绍给我们认识的那位知名女企业家韩雪,她比电视与报纸里看起来斯文很多,皮肤很白,大花的连衣裙包裹着丰满的身体:“沈医生你好!我是韩雪。”
“嗯!韩女士你好!我是沈非。”我身体向前微微倾出,握上她的手,脸上挂着无数次在镜子里练习出的职业微笑。接着,我指了指身后的乐瑾瑜:“这是我搭档,海阳市精神病院的乐教授。”
乐瑾瑜连忙纠正道:“现在不是教授了,离开了学校,只是医生而已。”
“嗯!想不到你们都这么年轻。”韩雪点着头坐下,“我之前还以为沈医生的年纪应该不小,担心你和我们家……”说到这,她突然打住了,眉目间掠过一丝什么。
邵波连忙站起:“对了,我好像还有点事要先走。”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乐瑾瑜的肩膀:“瑾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转转。”
可韩雪却连忙说道:“邵波,你想多了,我没有想要你们回避的意思。只是……”她再次犹豫,并扭头看了我一眼,“只是……”
邵波坐下了:“韩总,我明白你的意思。沈非是心理咨询师,他的职业操守第一条就是对客户情况的绝对保密。乐瑾瑜是医生,精神科医生的世界里,病患的故事与我们正常人的世界是完全分割开来的。至于我……”邵波笑了笑,“我是靠保守秘密吃饭的。”
“嗯!”韩雪点了点头,“沈医生,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女儿,她叫岑晓。”
“介意我做下记录吗?”我将公文包打开,尝试性地问道。
“尽量不要留下文字记载吧!”韩雪说道,“喜欢盯着我们家做文章的小报记者太多,不是说不相信沈医生你们,而是……”
最终,她选择了用略带抱歉的微笑代替了她的理由:“希望你们理解。”
“嗯!没问题。”
以下为那晚我们所收集到的岑晓的资料,不过这些资料并没有形成文字或者电脑文档。况且,那天邵波还提出了一点——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普通大学生的母亲,就是海阳市的知名女企业家韩雪女士。于是,我们几个负责跟进这个个案的人,保证尽可能的低调,实际上就已经起到了对我们的当事人的保护作用。
岑晓,23岁。海阳大学大二学生。身高172厘米,体重55公斤。照片中的她清纯靓丽,微微仰着脸,嘴角有往上抬,但展现出来的却又不像是笑意,眸子中晶莹清澈,看得出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但个中的幽怨,又如同那一眸清泉中溢出的深色水草。
“她经历过什么吗?”乐瑾瑜很直白地问道。尽管她在心理学上也有着一些见地,但毕竟没有做过临床心理咨询,所使用的询问口径依然是精神科大夫的直接话语,不懂得循序渐进深入浅出地介入病患的病情。当然,她的直白反而让我和邵波少了一些需要委婉的话句。
韩雪有一个轻微皱眉的动作,很明显,在她的世界里,很少有人这么单刀直入地对她发问。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点了点头:“是的,她经历过一些东西。”
她边说边搅动着手里的咖啡勺:“我有两个女儿,岑晓还有一个姐姐,叫岑曦。两年前,我把她们送到了国外……”韩雪浅抿了一口咖啡,表情依然保持着那如同固化着的优雅神态,“岑晓是去年回来的,而岑曦……”
她再次抿了一口咖啡,上半身往前倾了一下并马上恢复正常。我知道,这是她放在桌子下面的双脚在一起往后缩,缩脚动作会作用到上半身出现这么个并不显眼的晃动。我知道,她的这一身体语言展现的画外音是——她在抗拒,抗拒即将对我们说出的故事。
果然,她苦笑了:“岑曦没有回来,永远地留在那边,甚至她是生是死我们都并不知晓。”
“她俩在国外经历了什么?”乐瑾瑜追问道。
韩雪的眉头再次皱了一下,但她的苦笑继续着:“她俩徒步进入森林公园,在里面迷路了。一周后,搜救人员只带回了半昏迷状态的晓晓。而岑曦……岑曦被那片森林吞噬。”
“岑晓也不知道她姐姐的下落吗?”我边说着边递了一张纸巾过去。尽管韩雪并没有要落泪的模样,但这张纸巾应该可以拉近我与她的距离。
韩雪接过纸巾,冲我点了点头:“晓晓当时自己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怎么可能知道她姐去了哪里呢?并且,晓晓如果知道她姐岑曦的下落,怎么可能不说呢?警方说了,晓晓的情况是因为极度的悲伤与绝望而出现了记忆缺失。”她说到最后几句时,语速明显加快了,似乎想要让我们明白被找回来的“晓晓”,与大女儿岑曦的失踪并没有什么关系。
“韩女士,我是直性子,所以说话比较冒昧。”乐瑾瑜打断了韩雪的话,并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她想要问什么,韩雪的语句中,已经可以感觉出她对于找回来的女儿岑晓以及失踪的女儿岑曦有着不同的轻重定位。
韩雪眉头又一次紧皱,继而舒展:“乐医生,有什么你直接开口问就是了。”
“嗯!”乐瑾瑜点点头,她身上那股子薰衣草的味道,让一身素色长裙的她像是一朵真正的花儿一般,“韩女士,岑曦和岑晓不是亲姐妹吧?”
韩雪愣了下,接着点头:“嗯,她俩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丢了的那个叫作岑曦的女儿应该不是你亲生的吧?”乐瑾瑜似乎有点咄咄逼人。
“乐医生,这些是我们的家事,与我女儿岑晓目前的心理疾病没有太多关系。”韩雪明显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乐瑾瑜却笑了,她是位学过心理学知识的精神科医生,对韩雪当下的情绪变化自然是有着分寸的:“韩女士,实际上我想要采集到这些信息的缘由,只不过是想了解在你的女儿岑晓的世界里,有着几个什么样的至关重要的人,她们又都是些什么样的关系。要知道,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正是构建出她独立意识世界的主要元素。这些人所辐射与作用到她的好的或者是坏的能量,才会真正深层次地影响到她的精神世界。”
她俩的交谈在继续着,我却自始至终都微笑着望着韩雪,留意着这位女人眉目间的细微变化。可是在乐瑾瑜说完这些后,韩雪的视线却主动地移向了我,却又没有吱声。
我明白她是想要问询什么,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将方便回答的一一道出。
韩雪叹了口气,伸手在包里翻着,并嘀咕了一句:“你们不介意我抽烟吧?”
“不介意。只是这个西餐厅好像不准抽烟!”邵波讪笑道。
“嗯!邵波,你还没注意到今天晚上这里的生意格外冷清吗?”韩雪掏出烟,动作依然优雅地点上,“我先生离世前就留下了一些家底,这些年我也一直没闲着。我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它又确实能做到很多很多,比如让这家本来就只做预定生意的餐厅今晚婉拒了其他所有的客人。”
她深吸了一口,继而将烟雾吐出。之前的雍容与华贵少去了些许,替代的是放松与几分慵懒:“乐医生,其实你很像我年轻时候。信不信,过些年,等你也有了鱼尾,也变得松弛后,你同样会非常反感别人用你刚才那种语气对自己说话的。”
“我只是想让我们的聊天快速走进主题。”乐瑾瑜耸了耸肩。
“嗯!我明白,这也是我没有生气的原因。”韩雪点头,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在面前咖啡杯下的碟子里:“岑曦是我先生与他前妻生的,不过他前妻难产走了。当时我先生事业刚起步,也没钱请人看岑曦。所以,我才在认识他不久就嫁入了岑家。之后便有了晓晓,晓晓比岑曦小3岁而已。”
韩雪说到这顿了顿:“乐医生,你还年轻,有些感受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女人,对于自己亲生的骨肉,与自己深爱的丈夫与别人生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对待的。但我先生走得早,这些年我可以扪心自问,尽到了作为一个继母所该尽到的一切责任。岑曦失踪的时候只有25岁,但她这二十五年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缺乏母爱的孩子。”
韩雪再次吸了口烟:“嗯!说完了。这些就是你们想知道的关于岑曦与岑晓的关系。”
“韩女士,那现在的问题应该就是出在岑晓自己身上。”我继续着我的彬彬有礼,“因为经历了那场变故,姐姐又突然间在自己世界里消失。于是,岑晓开始变得沉默,变得抑郁,思想困在一个人们未知的世界里,不再对人敞开心扉,没有了笑容与快乐。”
“是!”韩雪抬起了头,眼眶里终于有了些许湿润:“沈医生,她还只有23岁,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明白了。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下午我就想和你女儿交流一次。有一点请你放心,年轻女孩在经历了一些不开心后,出现自我封闭与抑郁是很正常的。况且她的心结很明显,我想,不久的将来,我就能让她重新恢复你想要的模样。”我很自信地说道。
只是,那一刻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是……一个被阴霾笼罩着的可怕故事,正在慢慢侵蚀我的世界。人性的可怕,在那晚后,又一次向我展现出了它的狰狞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