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王国维
起
有人说,她是一朵艳丽的罂粟花,蛊惑着寂寞的可怕的文坛,蛊惑着凡俗的世人的爱情。然而,她也被蛊惑其中,只是与众不同的是:一身孤傲的她可以华丽转身,只留给世人一个苍凉、永恒的背影。
写出《传奇》的张爱玲,本身就是一部凄绝苍凉的传奇。
24岁以《传奇》蜚声寂寞的可怕文坛的她,用让人看了生生疼的字句写尽了“孤岛”上的苍凉和传奇。然,她也是这苍凉传奇中的一份子。她以飞蛾扑火的苍凉姿势,和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父亲、胡兰成、赖雅纠缠爱恨。在滚滚红尘中,寂寞地演绎着她悲凉的传奇人生。
她是骨子里深埋凄凉的人,出生在显赫传奇世家的她,自小就看尽了“繁华落去的无奈”和“可恨的人间冷暖”。封建遗少式的父亲,深受新思想影响出走的母亲,加上庸俗、专横的后母,使她的童年处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凉之中。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悲剧,这样的家庭环境和文化氛围,促使她的早慧与敏锐的心思,将这种种的沉浮故事,转化成令人惊艳与嗟叹的文字。她依然是历史沦陷中“最后的贵族”,骨子里仍有抹不煞的贵族气质。所以,依然高瞻世态、睥睨人间。人生于她,终是如“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的哀艳孤绝。
然,一身孤傲的她,把世俗红尘都看了个透,却也难逃宿命姻缘的作弄,她成了她小说里那个最苍凉的人。她在茫茫人海之中与“花花公子”胡兰成相遇,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刚刚好都在那里。于是,她认定了缘分,像所有的凡尘女子一样,为了爱情,赴汤蹈火,把自己整个沦陷在“倾城之恋”之中,最后,弄了个诸多愁云雨恨,多年后还无可喘息。而“倾城”之中的胡兰成却无改风流,依旧在风花雪月里流连而忘返。这不得不让敏感的她顿觉“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多年后,胡兰成把这段“乱世情缘”写出回忆录《今生今世》;台湾名作家三毛以他们为原型写就《滚滚红尘》。只是,这一切都再惊不了那个民国时代的“临水照花人”了。她早已离开上海这个伤心地,在异国和大她30岁的赖雅续写着她的“美国情缘”,成就一个在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之时“执子之手”的神话。
不过,她亦是一个纯粹的人,爱得纯粹的人。当爱来临时,她说她感觉自己从尘埃里开出花朵来;当爱不在时,她对他说,“我觉得我枯萎了……”她的一生,如同她擅长的小说的底色:悲凉、苍凉、残酷。1995年的中秋节,她一个人在纽约的公寓孤独地离去,恰逢中国的团圆节日—中秋节。传奇在寂寞中拉下了帷幕。只留给世人一个苍凉的背影。
临水照花
1944年9月,由《小说》杂志发表的《传奇》出版仅4天就告急即行再版,有着夜蓝色封面的《传奇》使得上海一时“洛阳纸贵”。于是乎,沦陷区的孤岛恢复了颜色,只是这颜色是夜蓝色的,张爱玲《传奇》封面的颜色。
张爱玲以她无可比肩的才情与气度征服着在战争浮世中无以聊生的人们,尤其是被隔绝在“孤岛”上的人们。她的衣不惊人死不休的时装照被用作上海滩最洋派、最知名刊物的封面,大街小巷的书店、书摊上炫目地闪耀着她的名字,从华丽的客厅、粗陋的弄堂到平常人家纳凉的天台上,许许多多相识不相识的人都在谈论着她。关于她的,传奇的显赫家世,传奇的成长经历,传奇的文学颜色……于是乎,人们记住了,那个眼神忧郁微傲的,穿着摇曳的艳丽衣衫的女子。她的奇装异服、她的沉默不善言谈、她的艳丽决绝,连带着她作品中的苍凉气质,都让寂寞的可怕的文坛为之震动惊艳。她若一朵大大的罂粟,以她特有的孤傲、清丽、敏感、卓尔不群,伫立在水一方,让人只可瞻望,不可自渎。
多年后,那个曾负她的男子在《今生今世》中写道:“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这,是对她最恰当的评价。他是懂她的,曾经。想那时,也爱吧,只是太博爱了而已,到最后,只让这个凌艳如花的女子枯萎了罢了。可是,我想,在梳理回忆,写下这段话的时候,胡兰成的心里该也会有凄凉吧。无论怎样,那些如水的流年,虽远去,却也曾无限甜蜜过。
如今,在上海的十里洋场之上,也有许多怀揣着自恋,摇曳着旗袍的女子,只是,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临水照花人”。
这世间,要等500年才可出一个这样的奇女子吧!
传奇艳绝,孤傲自恋,在水的一方,照着自己的影、自己的魂。
苍凉的童年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欧阳修苍凉的童年,成了张爱玲以后创作的文字底色。从而,也使她的文字,她的小说,总透露着寂寂的冷、木木的凉。
1921年9月,天气微凉,在一个月圆的日子里,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她的家世非常显赫,祖父张佩伦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人物,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
只是,这曾经显赫、繁华的门庭,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全都是荒凉的影子。以至于,她后来写过这样的句子:“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阴凉。”
人家说“富不过三代”,待到张爱玲父亲这代时,他们这个显赫的大家庭已经走向没落、衰败的境况。父亲是个典型的遗少式人物,终日沉迷鸦片,颓废而落魄。除此外,他还有贵族少爷的劣根性,性格暴戾乖张。在张爱玲的印象里,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会沉下去。他的世界—腐朽、黑暗、“整个儿都是懒洋洋、冷漠而寂寥,灰扑扑,缭绕在鸦片的云雾里”。
她的母亲则是和父亲截然不同的,出生在官宦名门的她是清末南京黄军门的女儿,一个受过西方文化熏陶,且清丽孤傲的新派女性。所以,母亲的世界里有钢琴、油画、光明,是温暖而富足的,母亲成了身处幽暗地的她拼命要抓住的一缕阳光。在母亲那里她得到了文明的教养和气质的熏陶。
是这样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是这样不同的两种气质,结合在一起的结局就是无休止地争吵。所以,童年的张爱玲记忆最深刻的是父母间的战争。这让小小的瘦削的她,常常躲在屋子的一个角落瑟瑟地发抖,觉得世间的苍凉怎么这么多!
不久,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离了婚。母亲踏着她的三寸金莲来往于不同的国度。
幼小的张爱玲只好孤寂地在父亲“下午”的世界里,细细密密地搜寻着母亲曾留下的丝丝缕缕的空气。她童年的故事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没有父母的关爱,只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但文学给了她巨大的安慰,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红楼梦》等文学名着,便也就是这个文字的世界给了幼小的她很多想象的快乐。她迷醉其间,天性里那些对文字的敏感也渐渐地被激发出来,4岁时,她开始私塾教育,在读诗背经的同时,就开始了小说创作;9岁时,她开始投稿,并把得到的第一笔稿费(5块钱),用来买了一支口红,试图来为自己的童年增加一点色彩。
她诞生时,虽说家境已经没落,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还可维持着世家的风范。在这个将外界风雨隔开的荒凉世界里,张爱玲养成了一种纤细、精致的审美,加上她本就是没落世家的一份子,她熟悉自己笔下那些公子王孙、遗老遗少、太太、姨奶奶、丫鬟、小姐们的生活方式,深谙他们阴暗、畸形的心理。因而,她在自己的小说中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内心深处苍凉孤寂的宿命感投射到她笔下的人物里。所以,她的作品中总是渗透着“庭院深深”、“春日迟迟”的味道。
就是这样的成长环境,这样的一个风雨飘摇的城市造就了一个传奇艳绝、才华横溢,且苍凉孤傲的张爱玲。她站在人生的舞台中,远远地俯视着芸芸众生,然后再用她固有的苍凉的略显残忍的笔触抒写着世俗的人生。
孤寂的文学天才
1937年,对于整个中国都是一场大悲剧,对于上海尤其如此。
“八一三”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进攻闸北,国民党部队从上海连夜撤退,上海就此沦陷,刹那间成为一座“孤岛”。而此刻,在张公馆这座没落的泛着腐朽味道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监狱长,他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延重。
苏州河两畔,枪炮声彻夜不断,住在老房子里的人们每天就好像睡在战壕里一样。然而,这些对于张爱玲来说不是最悲惨、最切肤相关的。她有她自己的悲剧。
父母离婚后不久,继母就进门。那个和陆小曼一起吸食鸦片的昔日“芙蓉仙子”,很快使她的小姐身份暧昧不明。她用她恶毒的后母心,对待着张爱玲,让张爱玲的生活陷入一片灰暗的空间里,她觉得都快要窒息掉了。快乐对她而言是那么的难得,孤寂像鬼魅一样如影相随。
多年后,她还记得那时穿着继母旧棉袍的感觉,是“穿不完得穿着,就像浑身都长了冻疮,冬天都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然而,继母的恶毒折磨远不止于此。一次,为了一点小事她诬陷张爱玲,使张遭到父亲的毒打,并被囚禁在一间空的老房子里,满屋子红男绿女,没有一个出来劝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囚禁。这一刻,我想张爱玲是把什么人情淡薄、世态炎凉……都感受了够、体味了够。长达半年之久的囚禁中,她看到的只是“板楼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死,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仿佛小兽随时要把她吞噬。
她决定出逃,想出许多方案,比如像三剑客、基督山伯爵,或是简单一点,像《九尾龟》里一样垂了绳子从窗户溜出去,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有个王子可以骑着白马,在她的阁楼下接应。可她终究不是公主,虽遇到了童话里的恶后母,却遇不到那拔剑来救的王子。没有人救她,只除了她自己。
于是,她在“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啊!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的高兴我还没忘了怎么还价。真是发了疯呀!自己随时可能重新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张爱玲,《私语》)。
那一年,她18岁。
偷逃出来的张爱玲来到了母亲的家。但是,母亲的接纳并没有给张爱玲带来心底一直渴望的温暖。母亲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所以,她一心想将孤僻、不善言谈的张爱玲培养成一个淑女。这对于在自我狭隘的空间里寂寞惯了的张爱玲来说,犹如在窘境中学做人,困难重重。因此,母女二人之间的隔阂渐见了端倪。张爱玲在初得丝丝温暖后,又陷入了另一种孤寂。
中学毕业时,母亲让她选择“嫁人”还是“读书”时,张爱玲选择了后者,我们无法揣测母亲的不幸婚姻究竟给了她多大的影响,但她对婚姻的恐惧我们是可清晰感觉到的:在毕业调查表的“最恨”一栏,她赫然填着:“一个天才的女子忽然出嫁了!”
然而,读书却并非一帆风顺,她考上了伦敦大学,却只能懊恼地去了香港,因为抗战的爆发让她不能远行,而当她正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时,她的港大生活也被轰隆隆的炮火击得灰飞烟灭。
1942年下半年,张爱玲无奈结束了港大的生活,回到了“孤岛”上海。在静安寺附近的常德公寓里,她和姑姑住在一起。这段生活对于张爱玲来说,可能是她一生中少有的一段平静的时光。在这里,她写出了她的成名作《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她天荒地老地写,写尽了尘世那么多繁华幕后的苍凉人生,并让灰蒙蒙的苍凉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成了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凄美地开在战时荒芜的“孤岛”之中,若罂粟般蛊惑着寂寞的文坛。
只是,她不知在她事业如日中天的时节,她不小心落入了它的圈套,她成了她小说里的那个人,而且还是那个最荒凉的人。
倾城之恋
一个城市的沦陷,成就了白流苏的一段爱情,对于张爱玲而言亦如是。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
她在《倾城之恋》中冷漠地写下了这样字句。本以为是说给别人的句子,没想到的却是应验了自己。
沦陷的上海,有的革命,有的醉生梦死,在这个充满了世纪末荒凉和疯狂的“孤岛”上,人们过着仿佛没有明天的生活。在暗绿的光线里,一段孽缘悄悄上演。张爱玲,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登上了她在文字的华丽中虚拟了百转千回的爱之舞台。她遇上了一个人—胡兰成。
胡兰成,浙江嵊县人,出身寒门,却是个才子,有满腹经世之才与入仕之志。1944年年初,获释不久在家闲居的胡兰成,看到了《天地》杂志第二期上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张爱玲在这篇八九千字的小说中对人性的理解,流畅的文笔,给文学修养颇高的胡兰成留下很深的印象。遣词的准确,构思的巧妙,宛若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胡兰成看着无一处不顺眼,满心都是喜欢。
于是,他在一个春日习习的午后,通过苏青找到了张爱玲在常德公寓的家。(苏青原名冯和仪,笔名苏青,是《天地》主编,曾任汪伪政权要员陈公博的秘书。上海是汪精卫“和平运动”的基地,胡兰成任《中华日报》主笔时和她相识。)起初,性情孤僻的张爱玲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但不知怎的,第二天,她却给他打电话说要去看他。
后来,胡兰成在回忆录《今生今世》里如是说:“我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也不是那艳法,惊也不是那惊法。”就这样,一个鲜活、沉静、疏远、奇装炫人、不漂亮的张爱玲入了这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的法眼。
他认为,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见到张爱玲后,他明白他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对手。送走张爱玲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写了封信给她,信中说她“谦逊”。张爱玲很喜欢这个评价,回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亦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就这样,她在姻缘的宿命中信了爱情是一种缘分的魔咒,以飞蛾扑火的姿势投入到他的怀抱。她亦知他的过去,他也未曾对她刻意隐瞒过:结过两次婚,目前还和舞女同居。
只是,他的多情,他的狂妄,他的放荡不羁,让她看到父亲的影子。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让她虽有刻骨铭心的痛,但是,却不能够抹煞掉她曾那么渴望过他的温情的事实。童年时,太稀薄的父爱,让她面对大她15岁的胡兰成时,有太多迷恋,比鸦片还让人不可抗拒。
张爱玲开始有了烦恼,且是凉薄的。女子一旦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于是乎,“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于是,得如此殊荣的胡兰成不再是那百花丛中的浪子,“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
他们一个“一夜就郎宿”,一个“通宵语不息”,爱,亦是可以贴景入心的。
1944年,胡兰成的妻子得知丈夫的婚外情之后主动提出离婚,为张爱玲腾出了位置。于是,他们办了那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婚礼,写下了那让人深深凉的句子: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所撰,证婚人是爱玲的好友炎樱。这年,胡兰成38岁,爱玲23岁。
然,世景荒芜,现世已再无安稳可言。
诸多云愁雨恨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个传奇艳绝的女子曾如是说。
1945年,日本战败,被当作文化汉奸的胡兰成遭到了国民政府通缉,被迫亡命天涯,张爱玲强忍着内心的恐慌,依然紧紧地追随着自己的爱人。
寒冷的1946年2月,张爱玲在早春的严寒中登上了去往温州的渡轮,去看望她的夫君。一路心事重重的她,对胡兰成却只说了一句:“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君本多变,侬仍痴情,女人对感情向来比男人持久认真。
张爱玲在一家小旅馆住下。胡兰成白天去陪她,晚上却去陪那范秀美。这次的相见,亲近中已有了生分。有时四目相视,半晌没有一句话,忽听得牛叫,两人面面相觑,诧异发呆。一日爱玲告诉胡兰成:“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
因爱可以爱屋及乌,因爱亦可以感时恨别,见鸟心惊,但爱玲心中的黑乌鸦是永远赶不走了。她此番来,一为看夫君,二为与他摊牌。她要胡兰成在她和另一个女人之间选择,这另一个女人不是范秀美,而是武汉的小周。
没想到的却是小周没走,却又来了一个范秀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俗事的红尘呀!即使写尽了爱情的高高低低的张爱玲又如何,亦被捉弄其间。这不得不让人心生冰凉。
在温州的这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无论怎么短暂的三角关系,亦是一个尴尬的故事。
胡兰成曾回忆过这么一件事:“爱玲并不怀疑秀美与我,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这是多么聪明的辩解—笔者注)。唯一日清晨在旅馆里,我倚在床上与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也来了,我一见就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单问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
是呵,此刻她却像是“第三者”或是客人了。
一日,爱玲夸秀美长得漂亮,并要给她画像。秀美端坐着,爱玲疾笔如飞,胡兰成在一边看,看她勾了脸庞,画出眉眼鼻子,正待画嘴角,却突然停笔不画了,说什么也不画了,她也不解释,一脸凄然之情。
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原委,她半晌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言下不胜委屈。
一个女人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心中却有着几个女人,她如何不感伤?
胡兰成自有辩护。他问爱玲,早先在上海时,也曾两次谈到他和小周的事,爱玲虽不悦,却也无话,为何现在当了真?他说,他和爱玲的爱是在仙境中的爱,与小周、秀美的爱是尘境中的爱,本不是一档,没有可比性。他还说他待爱玲如待自己,宁可委屈爱玲,也不委屈小周,如像克己待客一样。视妻为己,视情人为客,两相冲突时“克己待客”,这本是某些喜欢拈花惹草而道德感未彻底丧失的男子的通性,因此,胡兰成的这一条解释或有部分真实。但整个的辩解只能视为狡辩,只能看作男人移情别恋,推诿责任的不实之词。
她第一次做了这样的质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胡兰成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何况与小周有无再见之日也无可知。”爱玲道:“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她叹了一口气,自伤自怜地说:“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第二天,她走了。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雨水混同泪水,将之昔日的热焰浇泼殆尽,把欲仙欲死的爱境冲刷得人去楼空。
不几日爱玲有钱寄来,亦有信来:“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都说女人情多泪亦多,但张爱玲是很少流泪的。与父亲反目时,她大哭过,在香港求学时有次放假炎樱没等她先回了上海,她伤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这一次。
一代才女的爱之繁花就这样被打落得残红遍地……他俩仍偶有通信往返,但日渐稀疏。到了1947年春天,爱玲的信亦有了“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之类的词句,但她仍常给他寄钱,用自己的稿费接济他。
1947年11月,胡兰成悄悄来到上海,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当夜,两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涕涟涟,哽咽中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时间是6月10日: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唯时以小吉故(“小吉”,小劫,劫难之隐语),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随信还附加了30万元钱。
收到诀别信后不久,胡兰成曾想通过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以再修好。炎樱没有理他,张爱玲也没有理他。
这是张爱玲唯一的爱,她不会有第二次。
她曾爱得如此如火如荼、如生如死,未了,不过只落了个“诸多的愁云恨雨”罢了!
美国情缘
1952年,张爱玲以完成抗战时中止的学业为由,申请去了香港。离开时,她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送别亦没有告别。从此,她就像一只孤雁开始了自己颠沛流离的漂泊。
在香港生活了三年,也写了些作品,但再没有那时的轰动,至为失落的她觉得香港似乎已没有她的前途。于是,决定移民美国寻求发展。1955年秋天的一个傍晚,35岁的她孤寂地去了这个遥远的国度。海轮渐驶出维多利亚港湾时,她脸上有冰凉的泪流下。
在最初的日子里,她的小说《秧歌》英文版在美国得以发行,虽得到一定好评,但并没有给她带来收益。她开始为生计发愁,无奈中她申请了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救助。
如此,她和她生命中的“美国情缘”相逢。在各式各样的艺术家当中,她认识了一个叫赖雅的老头。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3月31日,在赖雅的眼里,爱玲庄重大方,具有东方女子的美。4月1日,他们并肩坐在大厅中共享复活节正餐。后他们开始互相到对方的工作室做客。到了5月初,他们彼此已觉得很投趣。紧接着,他们单独来往了。他们谈论中国的政治、书法,谈论文艺创作,彼此好感日益增多。两个月后,这一对不同国籍的老少作家恋爱了。彼时,赖雅65岁,爱玲36岁。
甫德南?赖雅,1891年出生在美国费城一对德国移民夫妇家中,17岁进宾州大学攻读文学专业,20岁以前已有大量诗作发表。他曾在哈佛大学读硕士学位,在麻省理工学院当英文教员,任《波士顿邮报》的战地记者,赴欧洲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为自由撰稿人。赖雅于1917年结婚,有一女,1926年离婚。30年代中期以后,赖雅成为一个忠实的马克思主义者,然而终其一生未能加入。
他曾是被预言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才子,还曾是好莱坞圈子内被导演和制片人非常欣赏的剧作家,他写的许多剧本都很受欢迎,但是追求享乐的性格淹没了他的创作才华。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写的大多数作品没有出版。或许是为生活所迫,他申请进了麦克道威尔文艺营。
张爱玲与赖雅的关系发展出乎预料得快。赖雅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期限到了,他又获准去了纽约州北部的耶多文艺营。
面对别离,张爱玲坚持要送他。自从和胡兰成分手后,她自认已心如死灰。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她的爱情之火,会被另一个男人点燃。可是,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们却不得不面对别离。“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在异国的车站上,他们上演了一幕送别。尽管张爱玲手头拮据,临别时她还是送给赖雅一些钱,使赖雅深受感动。赖雅在耶多经常给张爱玲写信,他们盼望着重聚。就在这时,张爱玲得知自己怀孕了,她给他写信,很快她收到了赖雅的求婚信。
但,在他们共进晚餐时,赖雅坚持不要这个孩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张爱玲同意了赖雅的意见。
不过,从此以后,漂泊已久的张爱玲在异国的寂冷中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可栖息的港湾了。
执子之手
1956年8月14日,张爱玲和赖雅在纽约举行了婚礼。
这一次,张爱玲拥有了一次完整的婚礼。婚后,他们还一起畅游了纽约。在这蜜月旅行中,张爱玲终于有了一种归家的感觉。小时稀薄的父爱,对于这个在外漂泊多年的她而言,渴望太久了。
在和赖雅11年的婚姻生活里,张爱玲从赖雅那里得到了她不敢奢望的爱。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乡,成了她所需要的宁静避风港,是一个她累了可以栖息的岸。因此,她珍视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姻缘。
可是,就是这样幸福知足的张爱玲让人生生的疼。失去后,红尘百态,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她已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凌厉的女子,少了她特有的犄角。她回复到世间女子最纯真的一面。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是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哀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
大红雅,大绿俗。
到底是一个奇特的女子,大红如胡兰成,大绿如赖雅。只是,那个大红早已逝去,不曾再记起。如今,她的眼里只有这个眼神充满爱怜的异国男子。他用他温情的类似于父亲的眼眸把曾冰冷的她融化。所以,她极尽自己的全力去减轻这个身体多次中风男子的病痛。
她为他祈求上苍的恩典,为他远赴重洋到离开过的香港,只为,能让他多一天活在世上。
然而,人世间最诚挚的爱也改变不了生死轮回的自然规律。赖雅最终还是永远地离开了张爱玲。那是1967年10月8日,秋天的叶飘洒得让人眼晕目眩的。顷刻间,她变成个无牵无挂的人了,偌大的异乡,从此,只剩下她一人。此后,漫漫30年的人生长河里,她离群索居,只一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至此,她都是以赖雅夫人的身份自居。那个曾让她的感情世界封闭了十几年的花花公子,亦曾借着《今生今世》的源头,向她暗示过什么,然,她心海已再无爱情。所以,只是木然,用寂寥的几个不相关的字打发了那个恶俗的人。
苍凉的背影
张爱玲在“胡琴咿咿呀呀”声中,“在万盏灯的夜晚”幽忧地讲述着“LongLongago”的“苍凉的故事”,当我们“隔着30年前的辛苦路往回看”,“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30年前的人也死了”,那么,“30年前的故事”
也该结束了吧!1995年9月8日,张爱玲一个人在纽约的公寓孤独地离去,恰逢中国的团圆节日—中秋节。她擅写月亮,却不团圆。她成名于《传奇》,她本身亦是传奇。因月不圆,便只冷冷地剩下残缺的悲凉,只冷冷地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
至此,传奇艳绝的女子的故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