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龙二年的末尾,就在百姓忙碌地置办年货之际,突厥悄无声息地发动了一场杀戮之战。借着大雪封境为掩护,突厥可汗默啜不动声色挥兵南下,突袭沙鸣,将城围困住。
沙鸣乃是商贸重地,沟通南北。不论草原诸部落,还是大唐的商贩,都要在此做生意。于是各方约定俗成,不对此地兵戈相向。边境数次冲突,也都未波及到沙鸣城。
哪里想到突厥不顾草原其他部落联盟的态度,公然挥兵入侵,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狼,狂野粗鲁地将闯进了中原安宁的世界。
丹菲那日进入山林后,便一路向东走。深山之中有一座寺庙,香火比起沙鸣其他的庙宇不算旺,但是地处偏僻,正是个绝佳的避难所。
如今山下到处都是突厥散骑游兵,见到汉人的村落就冲进去烧杀抢夺一番,无数百姓也拖家带口逃进山中,投奔寺庙避难。丹菲逃进庙中,被小沙弥引到后院,同一群女眷住在一处禅房中。
悲伤与恐惧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屋子。女人们蜷缩着,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在无声啜泣。她们的家园被毁,亲人失散,命运一片渺茫,不知将来该如何。
“我家汉子说,有灵武军在,沙吒将军定会把突厥人赶走的。”
“突厥人都将沙鸣城围住了呢。”
“我们村子已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就算赶走了突厥奴,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就算这次把突厥人赶走了,不知何时又会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着亲戚离开这鬼地方……”
丹菲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入夜后山里起了风,风声犹如恶鬼咆哮。女人们都吓得不敢睡,总有人在不停哭泣。丹菲耳畔总萦绕着母亲临别前的呼喊声,时睡时醒地过了一夜。
每一次醒来,丹菲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她觉得今日经历的事确实就像一场荒唐的噩梦。
父亲就死于两年前的抵抗突厥游兵的战斗中。她还以为父亲的死,至少可以多换来几年和平的生活,却没想到声势浩大的战争降临得如此突然。
她只是想守着母亲,远离是非,过上平静的生活,可天总不遂人愿。
突厥向大唐称臣已这么多年,怎么又再兵戈相向?那突厥可汗默啜果真如传说一般穷兵黩武,胆敢侵略大唐领土!
丹菲思绪混乱,一下想到临别呼喊着她的母亲,一下想到一身戎装,杀得双目赤红的段义云。偶尔,眼前也掠过那个骑着红菱远去的不知姓名的男子。
虽然只见过两面,但是凭借他义无反顾冲出城杀敌救百姓的举措,丹菲对他有一种本能地信任。只是红菱是父亲送丹菲的马,却被他借去,还不知是否有归还之日。只希望他好好珍惜红菱吧。
丹菲的目光从灰蒙蒙的窗户转向屋里炉中的火光,突然浑身一震,一股凉意自骨头深处渗出。
她怎么忘了?昨夜才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火海犹如阎罗地狱,父亲指着南方,让她去寻白鹿。
白鹿又是何意?
丹菲百思不得其解,睁着眼直到天明。
天色亮后,庙里就有几个男人结伴下山去打探情况。丹菲主动跟着他们一起下了山。
如今随处都可碰见身穿裘衣、腰胯弯刀的突厥散兵。他们洗劫村落,放火烧屋,肆意砍杀着汉人。
躲避在一间屋子里的乞丐被火熏了出来。突厥人大声嘲笑着,将他围在中间,用马蹄踩踏,皮鞭抽打。那乞丐被戏耍得半死,体无完肤。最后一个突厥兵拔出弯刀,猛地砍下了那乞丐的头颅。乞丐脖子处献血狂喷,将血地染红了一大片。
这不是丹菲第一次看杀人,却依旧震撼、恐惧和愤怒。
突厥兵们轰然大笑,面上带着残忍的冷酷和得意,仿佛这只是一场轻松的戏耍。那砍人的突厥汉子收了刀,用突厥语大声呼喝了几句,众人响应,继而策马而去。
丹菲躲在大树背后,心瞬间沉如了冰封的湖底。
他们这群人晌午才返回,都红着眼眶不住摇头。
“突厥人还把城围着的,段德元将军镇守城门。突厥散兵到处都是,烧房子,杀人。附近的乡镇全都空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我看此处也不是久居之地。”
方丈道:“佛门圣地,那突厥人怎胆敢来犯?施主们尽管安心住下来吧。”
丹菲和其他人一样,并未从方丈话中真的得到安慰。只是如今冰天雪地,也无处可去,只有在庙中苦等。
待到次日,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兴奋道:“开战了!沙吒将军和突厥开战了!”
神龙二年末,突厥大军入侵边境。灵武军大总管沙吒忠义率领八万大军援助沙鸣县,同突厥军开战。
寺庙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激动兴奋了起来,似乎已经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
山风依旧呼啸不止,风中隐约夹杂着战场上的厮杀声。丹菲极想下山去看个究竟,却被旁人劝阻了下来。
“沙吒忠义将军可是沙场老将,又率领着八万人马,将突厥奴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是小事一桩!”
丹菲心想沙鸣城里还有段将军父子与沙吒将军里应外合,胜算还是很大的。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那个诡异的梦。
战场的厮杀声响了整整一日,傍晚方歇。
庙中众人都彷徨不安。派去打探军情的人久久没有回来,生死不明。他们的家眷已忍不住开始哭泣。
突然砰地一声,庙门被撞开。寒风碎雪扑面,几个人踉跄着跌了进来。
女人们发出惊叫声,家眷扑过去抱住丈夫。一股血腥气息弥漫开来。
男人面色如纸,浑身发抖,双目空洞,近乎崩溃地大叫道:“败了!我们败了!”
庙中霎时炸开锅。
“沙吒将军败了……八万人呀……沙鸣……”
“沙鸣怎么了?”丹菲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那人的衣襟。
男人满脸是泪,大哭道:“突厥人占了沙鸣城了!”
“不可能!”丹菲声音凄厉尖锐,“段将军呢?”
“段将军……”男人捶胸嚎啕起来,“段将军殉国了……都死了……突厥人攻进城了,在放火,在杀人……”
丹菲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地上。身侧的痛哭和叫喊犹如幻觉将她包围。她仿佛置身冰窟之中,所有血液都冻结,连心脏都无法跳动。
“不……不可能。”丹菲呢喃,“八万大军,怎么一日之间就……”
昏迷在地上的人呻吟了一声。丹菲低头扫了一眼,双目倏然瞪大,失声叫起来。
“段宁江?”
这正是男装打扮的段宁江。她的情况糟糕到让丹菲一时不敢认她。黑色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娇小的身躯上,遍布刀枪之伤。她面色发青,气息微弱,随时都有可能咽气。
几日前才见过的故人,今日就已垂死之态出现在眼前,让丹菲最直观、最深切地意识到,他们确实是战败了。
丹菲急忙将段宁江背到火炉边,一边查看她的伤,一边问:“这是段将军之女,你们怎么遇到她的?”
那男子道:“我们遇到她时,正有几个人追着要杀她。小娘子呼救。我们听是女子,就杀了那几个追兵,将她带上山来了。”
看来是城破之际,段义云尽力将妹子送出城。可惜突厥兵追杀不放,段宁江还是身受重伤。段宁江身上少说有七、八处上,几处都深可见骨,血流不止。丹菲给她上药包扎,可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
“怕是……不行了……她是你的友人吧?”给丹菲帮忙的妇人叹了一声,起身离去。
丹菲手足冰冷,心中也明白。
实在是……伤得太重了。
突厥兵为何要追杀一个女孩?就算是知道她是段将军之女,也没必要花精力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呀?
段义云呢?他可是真在保卫城中百姓?那刘家人和阿娘是否能躲过这一劫?
有人碰了碰她的手指。
丹菲惊讶低头,就见段宁江睁着涣散的双眼。
“阿江……”丹菲强忍着眼泪,握住段宁江冰冷的手,“你没事了。这里很安全……”
段宁江吃力地张开唇,“阿音……卫佳音……”
丹菲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见到她。”
段宁江吃力地摇了摇头,“我本和她一起逃出城。有追兵紧追着我,她怕是被吓着了……我们本已经藏了起来,她却夺了马跑走,又把追兵引来了……”
丹菲顿时嗤笑,“什么吓着了?分明是见你被追杀,她怕被牵连,丢下你自己跑了吧?她跑就跑了,却还连累你暴露,摆明了丝毫都没有考虑你的处境。”
段宁江苦笑,“你总是这般犀利。”
“卫佳音此人品性,我还不了解?”丹菲冷笑,“若有她救你,你也不会伤成这样。我看没准她还是故意将你暴露的!”
段宁江沉默着,神色黯淡,想必心中也有数。
“我和她也不过同窗一场。她自顾逃命去了也好……没想到最后,是由你来送我一程。”
“你别胡思乱想。”丹菲叹气,“城中情况如何了?”
段宁江闭上眼,眼角两道水痕,“父亲他,在城墙上中箭,箭上有毒,送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丹菲沉痛地闭目片刻。
段宁江继续道:“我阿兄……他拼死突围,率领亲兵杀出一条血路,以供城中百姓逃生。我最后见他,他已被突厥军团团围住,也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丹菲浑身好一阵颤栗,爬起来,又坐下来,反复几次。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自己却没直觉,双目里燃烧着愤怒与悲痛的火光。
段宁江喘了一阵气,道:“阿菲,我时间不多了。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丹菲见她语气不对,强制镇定下来。段宁江素来高傲,但是品行端方,也是个有见地、有胆识的女子。丹菲虽然一直不喜欢她,但此刻也不由欣赏佩服她的坚毅和豁达。
并不是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都能如此从容面对生死。
角落里没有旁人,丹菲挨着段宁江侧躺下。
段宁江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追杀我的,不是突厥兵,是上洛王派来的刺客。”
此话不啻一道雷打在丹菲头顶。她又震惊,又不解。上洛王韦温乃是韦皇后的从兄,位高权重,又远在长安,怎么会和沙鸣扯上关系?
“他为何要杀你?”
一抹怒意浮现,段宁江咬牙切齿道:“韦温私开铁矿,铸造兵器,甚至还私下偷偷贩卖给突厥!父亲察觉此事,本欲上书奏明圣上。不料有人通风报信,韦温知道了,便多次威胁恐吓父亲,要他将搜集的证据交出来!今日城破前,父亲就察觉不妙,让我带着那份证据突围出城,去长安告发韦温!”
段宁江一口气说到此,激动得咳起来,血沫喷出。丹菲急忙给她擦拭。
段宁江顺过了气,狠狠道:“若无韦温卖兵器于突厥,今日的仗未必会败。韦温派人追杀我,就是为了灭口。此獠实当千刀万剐不足惜。我段家满门,全沙鸣百姓,都会变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拖他进那修罗地狱,油煎火烤,绞肉磨骨,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耗尽了力气,倒在榻上,泪水长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如今一直发着高热,身体已是极度虚弱,激动了一番,便免不了喘气轻咳。
丹菲紧紧握着她的手,良久无语。
段宁江看向丹菲,双眼里映着火光,皑皑生辉,“当初围城,大哥准备突围去求援之前,曾同我提到你。”
丹菲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宁江道:“不知怎么,他曾打听到你不在城中。他那时就说,依你的本事,定能化危为安。”
丹菲心跳如鼓,哑声道:“段郎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惭愧。他……”
她想多赞美段义云几句,可那些词语都似带着荆条一般,说出来,就要抽得她遍体鳞伤,疼痛难忍。
段义云就像是她小时候没有吃到的那块糖,永远都那么甜蜜,可想起的时候,也会引动遗憾伤心的泪水。
段宁江气息已十分微弱,女孩原本丰润的面颊凹陷,眼底泛着死一般的青灰,印堂黯淡,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像。
丹菲握着段宁江绵软无力的手,忽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记忆最深的,是段宁江在女学里锦衣华服、高贵矜持模样。刺史之女,乃是沙鸣一地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又青春貌美,怎么不骄傲?
记得她一颦一笑都很是讲究,时刻谨慎自持,生怕损了自己名门贵女的身份。如此的精烩细食地养着,奴婢环侍地长着,尊荣金贵地呵护着,才养出这么一位端庄娇贵的华族闺秀,最后却是要这般潦倒狼狈地死在古庙茅席之上。
这怎能不叫人嗟叹?
恍惚中,手中冰凉的手掌将她反握住。丹菲回过神,对上段宁江一双清醒的眼睛。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腾着两片不正常的红晕,精神却是极好。丹菲看着,心猛地一沉,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
她脑子顿时有些乱,一下想到昔日几个女孩在女学里无聊斗嘴的片段,又想到段义云朝她浅浅微笑的面孔,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段宁江倒是很淡然从容,笑了笑道:“平日在女学里,我总有些瞧不起你。没想最后,却是要劳烦你一回。很是惭愧。”
丹菲也苦笑,道:“那都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痴闹玩耍罢了,如今国破家亡,那些芥蒂反而不值得一提。我们同窗一场,你有什么事,尽可嘱托我。我尽力而为。”
段宁江缓缓点了点头,道:“原本怨恨老天,教我命薄如斯。可人生最后这一日能遇到你,却又是我的好运。我已是不行了,却有你,也只有你,能帮我完成这个事。只是此事责任巨大,又充满艰难险阻……怕你有个万一,倒是我拖累你了。你……可愿意?”
丹菲皱眉,心里已经隐隐估计出了几分。段宁江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上洛王韦温之事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丹菲苦笑,“不怕我转头就拿着这些东西去投奔韦温,换取荣华富贵?”
段宁江坚定地摇了摇头,深深凝视着丹菲,道:“你不会。你有侠义之气,巾帼之风,断不会作出此卖之举!况且……况且,为送这份东西出城,我阿兄可是送了命的!你,忍心让他白死么?”
丹菲静默,紧抿着唇,双目幽深地盯着段宁江。
段宁江却是知道,她被说动了。这个赌没有压错。
丹菲神色肃然中,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哀伤。这教段宁江想起,段义云偶尔来女学接妹子放学时,丹菲望着他时,露出来的那种儒慕景仰的神色。段宁江当初还暗自讥笑过这曹丹菲真是痴心妄想。没想现下,她却要利用这感情,来求丹菲出手援助。
良久,丹菲才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办?”
段宁江把一枚核桃大的玉牌交给丹菲,“这是我祖父在我出生时送我的玉牌,家中亲人都认得。劳烦你将我的骨灰送到我姑母的婆家崔家,他们会替我安排后世。”
“父亲在事发之前就先行将那些证据送往了长安。”段宁江又道,“我本有一个空心镯子,花纹和这玉牌是一样的,里面有一封我父亲的亲笔信。凭借这封信,去长安寻我乳母朱氏,可取一个包裹。包裹里乃是一批陈茶,那份证据就藏其中。”
丹菲看着她光秃秃的手腕。
“镯子……被卫佳音逃走的时候夺去了……”段宁江苦笑,“所以,你若有机会再见到卫佳音,尽量将那镯子夺回来。然后将它交给一个人。”
“谁?”
段宁江道:“我有个表兄,唤作崔景钰。你们两人见过的。”
“崔景钰?”丹菲十分意外,语气相当嫌弃,“围城那日我见过他。他当时在杀敌……好吧,算上这一出,他倒不算太纨绔。”
段宁江苦笑,“我这表兄心高气傲,人却不坏。他若有冒犯你之处,我替他赔个不是。”
丹菲哪里好意思让个将死之人赔礼道歉,忙道:“不过一点口角,当不得什么。你要我把信交给他?他人在何处?”
“我同他一起突围出城的,无奈兵荒马乱,把我们冲散了。不过我们有过约定,若是失散,他会在原州泰安楼等我。他虽然有些清高孤傲,可为人品端方,值得信任。你替我对他说,他答应送我的昆仑奴……我怕是……见不到了……”
这话含着无限不舍与寥落。丹菲无语,段宁江自己则终于落下泪来。
“你放心。”丹菲坚定道,“我既然已答应了你,便会一定做到!”
“我信你。”段宁江气息渐弱,抓着丹菲的手不放,道,“我阿兄……很是欣赏你的……只可惜……可惜……”
丹菲见她眼神开始涣散,暗叫一声不好,忙道:“你且坚持住!”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浮起淡雅笑意,道:“我能交代的……都已经说完了……”
“段宁江!”丹菲低声呼道。
段宁江目光投降虚空,那抹笑意愈发甜美,枯黄憔悴的面孔霎时迸发出晶莹的光彩。
“耶耶说……待过完年……就带我回长安……表兄……”
段宁江声音渐渐弱下去,眼中的光芒好似被风吹灭的烛火,霎那之后,一切就回归沉寂。
丹菲在段宁江遗体边静静地坐了半晌,泪水垂落,打湿了衣襟。
方丈走了过来,低声道:“这位女施主已然脱离苦海,往生而去了。施主还请节哀。”
“她还这么年轻……”丹菲哽咽,感到一股无力的悲哀。
寒冬腊月,冻土坚硬,并不好埋葬段宁江。于是众人捡了柴火,将段宁江遗体烧了,骨灰装在罐子里,暂时寄放在寺庙中。方丈领着小沙弥们给段宁江做了一场小法事,将她超度。
丹菲就着烛光,给段宁江刻了一个牌位。
“你放心。同窗一场,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的。”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
丹菲狠狠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她身形笔直,目光锋利地扫过众人,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我这就下山,进城救我娘。你们谁要与我同行?”
“施主不可冲动。”方丈急忙道,“如今突厥人正在城中烧杀,你此刻下去,不是羊入虎口?再说此时月黑风高,行路艰难,你万一遇上猛兽可怎么办?”
“家母正被困城中,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夜间防守最弱,我才可以寻机会潜入城中。”丹菲将弓箭背好,把弯刀和匕首牢牢系在腰上,“家国危难之际,我纵使不能杀敌报国,也当奋力营救亲人!”
方丈见她心意已决,知她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只得无奈摇头。
庙中其他人也有不少有亲人被困城中,可是众人惧怕突厥人,觉得与其现在送上门给突厥人屠戮,还未必救得了亲人,不如等过几日突厥抢够了离去,再进城给亲人收尸。
丹菲见无一人响应跟随,也毫不在意,只朝方丈行了个礼,推开庙门。清瘦敏捷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方丈一声“阿弥陀佛”随着寒风,送了丹菲一程。
***
雪已停了,月亮半遮着脸,刚刚能照清路。山林百兽踪影尽灭,只余一片死寂。
丹菲佩着弓箭,辨识着山林中被积雪覆盖的采药人的小径,骑马前行。
寒冷彻骨的北风夹杂着碎雪在荒原上呼啸肆掠,像是战死的幽灵们在哀嚎,在哭诉。干枯的树木被吹得乱舞,树枝就像伸向天空求救的手,一株株都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冤魂。
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冰冷锐痛。碎雪钻进衣领,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脖颈流下。汗水却被寒风冻结在发鬓眉梢,结成冰霜。
四更时分,丹菲终于抵达了沙鸣县城。
果真如丹菲所料,经历了一日的战争和一夜的烧杀抢夺后,突厥人也疲倦了。只是沙鸣城在短短数日内就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千疮百孔。城墙上随处可见烧灼后的痕迹。惨淡月色下,城内飘着浓烟,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臭和血腥气息。
到处尸骨累累,有战死的士兵,也有被屠戮的平民。还有很多负伤未死的人,在冰冷的血中挣扎着,呻吟呼号。整个沙鸣城已如同人间地狱。
城门破损,有数名突厥兵值夜,只准出,不准进。大概是已经烧杀够了,突厥人并不阻拦城中百姓出城。他们会检查行人包裹,抢夺走所有值钱物品。但凡有反抗,就当即砍杀。
丹菲发觉突厥戒备也不算森严,毕竟如今的沙鸣城已无什么可守卫的。她从死人堆里扒了一身突厥士兵的衣服穿上,趁换岗时,混在一群喝得东倒西歪的士兵身后,溜进了城里。
昔日繁华整洁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房屋基本都被烧毁,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烟灰就像黑色的蝶一般在天空中混着细雪翻飞。废墟中还冒着青烟,倒塌的瓦砾下甚至能听到伤者的呻吟。
刘家。
丹菲站在烧焦的大门口,腿里仿佛灌了铅一般。破损的门后,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家丁,断裂的手中还拿着刀棍,曾试图抵御过敌人的来袭。
丹菲跌跌撞撞地走着,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他们大都死不瞑目,身躯被大刀砍得支离破碎。看到春娟的时候,丹菲屏住了呼吸。
这个郭夫人身边的丫鬟,模样生得好,总是爱笑。而如今她衣衫凌乱地倒在台阶下,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将她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
内堂里悬挂着一个人影。丹菲的视线从那双绣花鞋上移,看到了郭夫人青白的脸。
丹菲大口喘气,一步步退开,险些跌坐在地上。而后她跳起来,转身朝母亲住的小院子冲去。
陈夫人的小院也被烧了一半,正屋的门大敞着。丹菲哆嗦着一步步走过去,就看到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一件银红绣折枝莲花的袄裙,倒在一面墙下。
丹菲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浑身颤抖着,慢慢拨开了母亲盖在脸上的头发。
陈夫人如睡着一般阖着眼,额头上血迹斑斑,骨头都凹进去一块,可见当时撞墙时,用了多加的劲。她是下了宁死也不受辱的决心的!
丹菲一点点摸着母亲的脸,摸着她再也不会张开的眼睛。陈夫人手中还握着一把剪子,尖头磨得尖锐无比。她只是一个女子,没有能力和那些蛮夷拼杀,只能选择干干净净地离去。
丹菲慢慢滑下去,伏在母亲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上,把脸埋在她胸前,无声地痛哭起来。她哭得力竭,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情绪憋着无处发泄,她只好握着拳头狠狠地捶着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生父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全家逃至沙鸣,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安定的生活。可为什么曹家人还是逃不过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剧!
丹菲那时候觉得,自己当时已是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之后很多年里,她颠沛流离,漂泊万里,人生大起大落,尝尽酸甜苦辣,却都含笑以对。直到那个男人转身离去之际,她久违的泪水才再度夺眶而出。
陈夫人妆扮过后才自尽,显然就是想走得体面一点。丹菲自然不会就这么把母亲的遗体弃之不顾。她哭完后,便将母亲背在背上,朝后院走去。
后院门半开着,门前倒着两个人,一人是刘家的老管事,另外一人竟然是刘公。
刘公朝着院门扑倒在地,背上中了一刀,深可见骨,已然气息全无。只是他怎么会死在后院门口?难道是逃来的时候被砍杀了?可郭夫人和母亲在屋里自尽,为何不跟着他逃来后院?
丹菲把陈夫人背进后院菜地,放在地上。然后折返回去,再把郭夫人和刘公夫妇俩的遗体也背了进来,准备将三位长辈安葬了。
后院也被洗劫过,家畜和食物大都被突厥人抢走。万幸柴房没有被烧,里面放着七、八个腌菜罐子也好端端的摆放在墙下。
丹菲翻找到一把锄头,转身出门之际,一声极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出头,从靴子里里拔出了匕首。目光锐利地扫荡了一圈,然后落在了屋角几个半人高的大坛子上。
她眯了眯眼,一步跨上前,用匕首猛地将一个坛子的盖子掀开。瓦盖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成几片。
“出来!”
坛子里的人蠕动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露出一张脏兮兮地,被泪水打湿的脸。
“阿……阿菲……是我……”刘玉锦穿着一个小厮的衣服,蓬头垢面,比丹菲还像一个乞丐。
她在这里躲了一整天,冻得浑身僵硬,只知道外面闯进家里来的人似乎是走了,可又得了父亲的叮嘱不敢出去。刚才有人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突厥人来搜屋子了,又惊恐又绝望,现在一看竟然是丹菲回来了,多日的恐惧和悲伤再也忍不住,张嘴就要哭出来。
刘玉锦刚哇了半声,丹菲就扑过来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喝道:“闭嘴!你想让突厥人知道这里还藏着女人不成?”
刘玉锦猛抽一口气,把哭声逼了回去,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丹菲叹了口气,收起了匕首,把她从坛子里拉了出来。
刘玉锦一把保住丹菲不放,想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一般。她无声大哭,泪水打湿了丹菲的衣襟。
“围城那天陈姨一个人回来了,说你被困在城外了。我们先前都还担心你,没想转眼就战败了,城门破了……突厥人来得太快,我们没逃得出去。后来段大郎带着亲兵杀出城,我们都以为他会赢,没想却是输了……”
丹菲提心吊胆地问:“云郎他……”
刘玉锦哭得更厉害,道:“他突围送了一些百姓逃出城,自己却是殉国了……”
丹菲的身子晃了晃,目眶赤红,涣然失神。
“阿菲……”刘玉锦摇着她,“你怎么了?你可不要有事呀!”
过了许久,丹菲才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水,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
刘玉锦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柴房,一眼看到地上的几具遗体。她这次没忍住,惨叫一声,扑在刘氏夫妇身上,大哭了起来。
丹菲头疼地皱着眉,走过去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上。刘玉锦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大概是刘玉锦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丹菲这拉弓射箭的手,力气又大,又使足了劲,把刘玉锦打得头昏眼花,白嫩的脸蛋上立刻就浮起了五指印。
刘玉锦被打傻了,捂着火辣辣的脸,结结巴巴道:“阿……阿菲,你干吗打我?”
丹菲狠狠瞪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再这么哭哭闹闹地招蛮夷人过来,我就干脆先一刀杀了你,免得你被糟蹋清白。我也算对得起你爹娘对我们母女俩的收留之恩了!”
刘玉锦吓得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滚落,声音却小了很多,哭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耶耶……阿娘……”
她又伏在郭夫人身上,呜呜哭起来,却总算听了丹菲的威胁,不敢大声嚎哭了。
刘玉锦再娇生惯养,也不至于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犯糊涂。她可是眼睁睁看着突厥人冲进家里来,砍死家丁,然后抓着婢女就地凌辱。母亲郭夫人拖着病躯上吊自尽。可她年纪还小,她不想死,刘公也舍不得她死,才拼着命把她藏在柴房的坛子里。
刘玉锦在坛子里听到了父亲在外面被砍杀时发出的惨叫声,只是她心里总存着念头,觉得父亲或许逃过一劫。如今见着父亲的尸身,才知道一切期望都破灭了。家破人亡。
也是刘玉锦运气好。刘家值钱物品不少,突厥人光抢夺那些古玩玉器,不屑搜后院柴房。不然,随便来人放一把火,她也难逃一劫。
丹菲跪在一旁,握着陈夫人的手,随着刘玉锦一起也默默地掉了一阵眼泪。
天色不早,丹菲和刘玉锦一起将父母们掩埋了。丹菲拆了两块门板做墓碑,姊妹两人没有香蜡纸钱可烧,只好对着各自父母的墓碑多磕了几个头。
刘玉锦忍不住又抱着丹菲呜呜哭起来,丹菲抬了抬手,到底没有推开她,也跟着又哭了一场。
葬完父母,刘玉锦红着眼睛问:“阿菲,以后我们怎么办?”
丹菲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朝陈夫人的居所走去,一边道:“我受人之托,先要去一趟原州。”
“去原州?”刘玉锦惊愕,“那我怎么办?”
丹菲无奈地扫了她一眼,道:“你刘家的叔伯那么多,你选一家投奔便是。也别怪我无情。你还有亲戚可投奔,我却是自身难保。”
刘玉锦一说就来气:“闭城时我爹招呼几个叔伯一起抵御外地。没想那几个叔伯临到关头却毁了约。我爹只得自己组织家奴对付突厥人,这才……他们哪里是亲戚,分明是仇人。我才不要去投奔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分!”
丹菲没好气,“眼下这都什么局面了,还由得你挑三拣四?郭夫人和刘公都已亡故,你刘家在沙鸣的产业也尽数被毁。你如今是家破人亡,有你叔伯收留你,就已是万幸了。还当你是那千娇百宠的富家千金?”
刘玉锦好似被迎面扇了一个耳光,呼吸一窒,整个人顿时萎靡消沉下去。
看着满目狼藉的庭院,刘玉锦也深刻意识到,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彻底结束了。爹娘惨死,家产被突厥人掠毁,她已是一无所有。
短短一日,命运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云端落入泥沼中。刘玉锦惶恐不安、绝望害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忧伤。她越想越害怕,又哭了起来。
丹菲长叹了一声。
丹菲和母亲住在刘家角落里一个小院,简朴偏僻,来洗劫的人搜得也并不仔细,屋里留了许多东西。丹菲到处收拾,捡着可用的物品。
“阿菲,要是我叔伯们不肯收留我,该怎么办?”刘玉锦抹着眼泪跟在丹菲身后,不安地问,“就算他们收留了我,万一苛待我可怎么办?”
“你们刘家总还有其他族人可以投靠吧?”丹菲想了想,“再不济,你不是有舅舅在长安。”
“你会送我去长安?”刘玉睁大了眼。
丹菲迟疑了一下,并未回答。她若是能在原州和段宁江的那个表兄汇合,把东西交付出去,那么她就完成了嘱托。她自己也父母双亡,孑然一身,送刘玉锦去长安,似乎也可行。
刘玉锦拉着丹菲道:“我们可不能分开。到时候你随我一起去长安寻我舅舅,我娘说我舅舅温厚和善,定也能收留你的。”
一提长安,丹菲就有些心烦意乱。
“这事等我们逃出了城再商议吧。”丹菲道:“我要翻我阿娘遗物,你且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刘玉锦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地出去了。
突厥人抢走了金银古玩,倒是没怎么动被褥衣服。丹菲知道母亲的衣箱里都有压箱钱,她逐一查找,每个箱子的角抠开,各掏出了四个小金元。随后又在一个旧衣里找出一卷飞钱。
陈夫人在刘家主要管后厨,是份肥差。她平时极节俭,又常得下人孝敬,两年来还是存下了不少钱。她原本也有些私房陪嫁,加在一起总共大约有四五百贯,足够丹菲傍身了。
丹菲收好了东西,目光落在墙上那处血迹上,鼻子又开始发酸。她用力摇了摇头,把眼泪收了回去。
而后丹菲去了自己的屋子里。屋里也被翻得一团乱,值钱的东西大都被拿走了。丹菲跨过满地狼藉,径直走到床边,把樟木箱子从床底拖了出来。
幸好,突厥人没有细搜,箱子完好无损。
丹菲把箱子里父亲留下的匕首、弓弩和弯刀取了出来,视线落在一处。
段义云送给她的白鹿灯早已被踩扁,脏污不堪,再也恢复不了原貌。
就好似那个俊朗温润的男子,也再不能复生。
丹菲回到陈夫人的院中,就见刘玉锦空着手回来了。
丹菲气不打一处来,“柴呢,米面呢?”
刘玉锦撇嘴道:“柴好大一捆,我搬不动。厨房里面被搅得一团乱,米面都被抢走了。”
“那其他的呢?干豆呢?腊味呢?芋头呢?”
刘玉锦瞪着她漂亮的杏眼,一脸茫然。显然她一看厨房的凌乱样子,就折返了回来,根本就没有寻找。
丹菲长叹一声,心想刘玉锦废柴十来年,哪能再朝夕之内变得聪明能干?她只得亲自去。刘玉锦苦着脸,小心翼翼地紧跟她身后。
突厥人占着城,那么多人要吃喝,厨房和地窖都是洗劫的重点。丹菲清点了一番,找到了半灌粗盐,一罐猪油,一小袋子大豆,几个散落的芋头,然后就是几捆干菜。
折腾了大半天,两个女孩都饥肠辘辘。丹菲在厨房里升起了一个小炉子,然后烧了一锅热水,把豆子和干菜丢进去煮了。
刘玉锦饿了一整天了,如今闻着菜香,肚子开始打鼓。丹菲看煮得差不多了,往汤里加了盐和猪油,然后舀了一碗起来。
刘玉锦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可丹菲看都不看她,自己吹着汤,慢慢吃起来。刘玉锦讪讪地缩回手,自己拿了碗去盛汤,不禁又红了眼。
刘玉锦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粗粮,她连吃鱼都只吃鱼肚肉。如今虽然肚子饿得很,可是捧着这清汤寡水的饭食,想到自己几天前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想到自己惨死的父亲,刘玉锦就忍不住掉金豆。
丹菲吃完了自己那份,放下碗,伸手就把刘玉锦手中的碗夺走,又大口吃起来。
刘玉锦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她素来娇蛮,因为突遭大变,受了丹菲半日的气,也没有发作,如今饥饿难耐却被人夺食,教她再也忍不住了。
“曹丹菲!”刘玉锦跳起来,指着丹菲叫道,“把我的饭还给我!”
丹菲吹了吹汤,慢条斯理地嚼着豆子,抬头扫她一眼,道:“什么你的我的?刘玉锦,你还当自己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刘家大女郎吗?我告诉你,这世道上的规矩,素来就是,谁抢到,就是谁的!”
刘玉锦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嘴巴哆嗦了半天,才道:“你这分明就是强抢!”
“我就抢你,怎么着了?”丹菲又往嘴里送了一勺豆糜,“食材是我找的,柴火是我搬的,汤食也是我煮的。分你吃,你不吃,那我自然要抢过来吃。”
“这……这……这东西都是刘家的!”刘玉锦脑子终于渐渐转过来。
可丹菲嗤笑一声,道:“刘家没了。刘玉锦,你醒醒吧!你爹已经死了,刘家没了!”
刘玉锦怔了怔,泪水又哗哗地涌了出来,道:“耶耶才走,你就欺负我。阿菲,你欺负我!”
丹菲漠然地看着她哭了半晌,才沉声道:“阿锦,我这是在教你。你记住了。今非昔比,有得吃时你不吃,等到饿肚子的时候,就只有掉眼泪的份!”
说罢,三下五除二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完了。
刘玉锦再迟钝,这时也知道扑过去把锅端了过去。锅里还剩半碗豆渣,她也顾不得烫,急忙大口吃了,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丹菲摇了摇头,“吃慢点,别噎着。”
刘玉锦抹了把泪,道:“我知道,你现在嫌弃我是累赘了……”
“别胡说。”丹菲道,“当初我爹死了,是你爹娘收留了我和我娘。如今咱们爹娘都不在了,我也得报恩,不会置你于不顾。”
“那你还欺负我,抢我的饭?”
“那是教你识时务。”丹菲道,“你我如今家破人亡,不论往日如何富贵,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你若不能忘了过去,便没法应对接下来艰苦的日子。我总不会害你,就看你听不听得进去了。”
刘玉锦瘪着嘴,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
吃完饭后,天色已近黄昏。往日这时,家家炊烟,正是热闹。如今城如废墟,唯有寒风在空中如厉鬼一般呼啸。
丹菲把剩下吃食和一些衣物用两个粗布袋子装好,掂量了一下,分了一个轻些的袋子让刘玉锦背着。
“城里不安全,我们早些动身才是。”
“这就走了?”刘玉锦忽然有些不舍。
丹菲静默。她环视这座生活了两年的院子。这里在她们母女最落魄的时候接纳了她们,给了他们安定的生活。离开了这里,她们从此以后就真的流离失所,漂泊无依了。
“走吧。”丹菲背起了包袱,低声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丹菲让刘玉锦换了男装,也给她抹花了脸。姊妹在刘氏夫妇的坟前磕过头,扮作乞儿溜出了城。
也幸好此时正是朝食时分,突厥兵忙着用饭,并未在意这些脏兮兮的难民。丹菲带着刘玉锦,顺利地背着包袱和弓箭,混在一群逃难的百姓中离开了沙鸣城。
天色放亮后,人们能更加清晰地望见沙鸣城外的尸山血海。又因天寒地冻,尸身冻结,一切都保持着临死那一刻的惨状。
刘玉锦吓得面无人色,寻了一棵大树,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丹菲回首,最后一次望向沙鸣城。她还记得三年前父亲带着他们一家来到此地时,一家人都满怀希望,觉得能就此过上平静而简单的生活。他们以为只会成为他们新的家乡。
但是命运无情,反而给予了他们最沉痛的打击。
父亲,母亲,甚至段义云,都被永久地埋葬在了这片大地上。丹菲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泪水溢出眼眶,刚划过脸颊,就已冻结成冰。
刘玉锦把先前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鼻涕眼泪也糊了一脸。
“吐够了吗?”丹菲漠然道,“吐够了就起来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抓了把雪擦了脸,这才终于像个人样。她两眼青肿,嘴唇发紫,素来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疲惫。
“跟上。”丹菲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朝西南方向而去。刘玉锦在她身后踉跄地跟着。
***
郊外野地里,积雪快没膝,丹菲在前面开路,踩出一排脚印,刘玉锦就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走。雪越来越深,两人都走得越来越吃力。刘玉锦一时没站稳,一屁股摔坐在了雪地里。
“阿菲,慢些吧!”刘玉锦哼了哼,“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丹菲没好气道:“要不你来前面开路,我跟着你走。你想走多快就多快,想走多慢就多慢!”
刘玉锦缩了缩,讷讷道:“不……不了。还是你开路的好。”
雪地里开路极其吃力辛苦,刘玉锦倒也不傻。
丹菲冷笑一声,道:“既然是我开路,那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别指望我会再停下来等你。”
说罢,继续朝前走去。
这半日相处下来,刘玉锦终于明白丹菲已脾性大变,怕是再也不会如往日一样温顺纵容她。偏偏自己又离不开丹菲的帮助。想到此,刘玉锦再气恼,也只能苦着脸爬起来,追着丹菲而去。
“阿菲,我们为什么不走官道?”
“山下到处是突厥散兵,碰上了就死路一条。”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进山。”
“可是……可是进山后,夜晚我们去哪里歇脚?山里可有客栈?”
“……”
“阿菲?”
“闭嘴!”丹菲丢了一记眼刀过来,“省点力气等会儿去爬山吧!”
两人走走停停,午后才进了山。山里因为有树木,雪要薄许多,行路终于轻松了。只是这轻松是相对丹菲而言的。她在林中健步如飞,刘玉锦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时不时被地上的树根断枝绊倒,跌得眼冒金星,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丹菲拿定了决心不娇纵刘玉锦,只在旁边冷眼看她自己爬起来,坚决不出手相助。刘玉锦脱力,坐在雪地里,又开始掉眼泪。
“再过个两刻,天就要全黑了,狼也快出来了。你是打算坐在这里喂狼吗?”丹菲气不打一处来。
刘玉锦吓得摇头。遇事不称心如意的时候哭闹撒娇是她自幼就养成的习惯,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闹,别人就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如今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可是长久的习惯却没法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过来。
“知道还不快起来!”丹菲喝道,“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全忘光了?不要再当自己是什么富家千金。你这女郎的谱,留着到了你舅父家再摆不迟。你再这样娇滴滴地闹脾气,我自走了,管你是冻死还是喂狼。”
刘玉锦的脸涨得通红,气得不住喘息,忽然抓起地上一团雪,朝丹菲扔了过去。
“那你走呀!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我不稀罕!你姓曹,我姓刘,我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的死活不关你的事!”
“蠢妇。”丹菲冷笑,拍去衣服上的碎雪,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步履矫健,身影一闪就钻进了密林只中,只留下一串脚印。
刘玉锦没想到曹丹菲说走就走,顿时傻了眼。可是才说出口的话,现在是想收回都无法,因为丹菲已经没了踪影,林子里只有山风呜呜吹过。
刘玉锦一边哭着一边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确认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弄不清方向,身上也没有干粮,只有一把小匕首,还是丹菲出门前给她的。
她在边疆长大,虽然也会射猎,只是现在手头就算给她弓箭,她怕也没法在这冰原雪海中找到猎物。
这样想着,刘玉锦心里更加恐惧绝望。她想了又想,只好沿着丹菲留下来的脚印而去。至少跟着丹菲走,比她一个人在山里瞎转要安全得多。
丹菲已走远,长长一排脚印在林中雪地里蜿蜒。刘玉锦起初还能跟着脚印走,可是没过多久,天色转阴,竟然又下起了雪。雪花飘进树林中,很快就掩去了地上的脚印。刘玉锦越发惊慌,加紧步伐向前奔。忽然之间,树梢上一团雪落下来,正好砸在她头上。等她抹去脸上的雪,发现自己再也辨别不出雪地里的脚印了。
刘玉锦孤零零地站在林中,终于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会死。她在这里长大,她知道荒山雪原,天寒地冻,夜晚很快就降临,天会冷得多么可怕。而她没有柴火,没有遮风避雪之处,更别提一口垫肚子的干粮,她今夜就会饥寒交迫地冻死在哪个树下。
她不禁想起耶耶把她藏在柴房坛子里的时候,曾对她说过:“若阿菲能平安回来,你就和她走。要听她的话,她会保你平安。”
她知道,在家中,不论阿娘还是耶耶,虽然宠爱她,却更加信任欣赏丹菲。丹菲无所不能,聪明干练。所以到那生死关头,耶耶都知道,女儿要平安活着,只能依靠丹菲了。
如今家破人亡,昔日的繁华破碎如云烟,刘玉锦赖以骄纵的资本统统随父母被埋葬。她刘玉锦不再是富家女郎,丹菲也不再是寄人篱下的亲戚之女。她们只是两个失去家庭的孤儿,一无所有地流浪着。高傲的那个褪去了光环,强悍的那个也再不用伪装。
刘玉锦深刻意识到一时的任性和嘴快给自己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没有了她拖后腿,丹菲没准会更轻松。可是她若没有丹菲帮助,今夜就必死无疑。
天色渐暗,刘玉锦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处。她觉得很冷,手脚都已经失去了知觉,饥饿和疲惫让她觉得很困,她很想好好睡一觉。但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不想死。她不过十五岁,才方及笄。她要嫁个好夫君,生很多孩子,幸福满足地生活到老。她躲过了屠城,从满城尸山血海里逃出来,不是为了这样凄惨地冻死在山里的!
想到此,刘玉锦再也顾不上那可笑的自尊和颜面,朝着空寂的山林大声喊起来。
“阿菲——阿菲,我错了!我知道你在。求你帮帮我!我知道我一直给你添麻烦,我不该乱使脾气。出来好吗?阿菲——我不想死在这里!陈姨自尽前,曾和我说,要我们结拜姊妹,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声音在树林间回荡,很快被风雪吞噬。
刘玉锦一个踉跄,跌倒再雪地中。这次,她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躺在松软的雪地里,浓浓的疲倦将刘玉锦捕获。她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样毫无招架之力。这一刻,寒冷、饥饿、恐惧、悲伤,前所未有地清晰。刘玉锦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只要她的眼睛闭上,就再也无法张开。
而她死后,丹菲肯定不会为她悲伤难过,她只会轻轻松松地离去。能为她悲伤的人,她昨夜也已埋葬了他。
泪眼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丹菲站在刘玉锦身边,俯视着她。她面色平静,显然并不是那么在乎刘玉锦的死活。
“你说的可是真的?”丹菲问。
“什……什么?”刘玉锦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你说我娘说的那番话。是真的,还是为了哄我回来而撒的谎?”
刘玉锦吃力地回忆,道:“是真的!那时候,我娘已经自尽了。陈姨她……穿戴好……让耶耶带我走。出门前,她唤住了我……”
陈夫人拉着刘玉锦的手,如往常一样慈爱,面容平静。似乎外面震天的厮杀声都是众人的幻觉,一切都花好月圆,平静幸福。陈夫人秀美的面容上带着安详的笑,好像知道只是去走亲戚,而不是就要赴死一般。
“锦娘,好孩子,你好好藏着,不要出来。阿菲一定会回来的。我了解这个孩子,她一定会回来寻我的!到时候,你们俩一起离开这里,远远地走吧。你们并无血缘关系,可到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情同姊妹。我希望你们能结下金兰,以后互相扶持,守望相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诉阿菲,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
刘玉锦是真的很喜欢陈夫人这个姨娘。郭夫人常年卧病,陈夫人对她细心照顾,弥补了不少母爱。就连丹菲,她现在性情大变,对自己动辄斥骂,可是刘玉锦也不真的恨她。
“我们……我们都是孤儿了。”刘玉锦伸出僵硬的手,抓住了丹菲的脚踝,“阿菲,我们都只有彼此了。”
丹菲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刘玉锦从雪地里挖了出来。她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突厥马从密林中走出来。丹菲把刘玉锦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了上去,骑着马朝之前藏身的寺庙而去。
刘玉锦在寺庙厢房中醒来。她听到念经声,闻到淡淡的香气,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醒了?”丹菲端了一碗汤饼进来,“还正想叫你呢。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刘玉锦先前把吃的食物已经吐尽,此刻正饿得饥肠辘辘。她如今也不再挑剔汤饼寡淡没油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连汤都喝光了。
“今夜我们暂时住在庙里。明日一早,就动身去原州。”丹菲拎了帕子给她擦脸,两人都当先前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一般。
刘玉锦擦了脸,自觉地端着水盆出门倒。
夜空中,星河璀璨,宛如珍珠宝石散落黑绸布上。这么美的景色,教人在短暂的刹那中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山里的夜静悄悄,因为是隆冬,连声鸟叫都没有。姊妹两人蜷缩在炕上。良久的沉默后,丹菲才问:“我娘还说了什么?”
刘玉锦把陈夫人那日的话都重复了一遍,然后说:“破城的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幸好阿菲在城外。’……她一直最挂念你。”
丹菲低下头,抹去脸颊的泪水。
刘玉锦拉着她的手,道:“阿菲,我知道我娇气又笨拙,你自然嫌我麻烦。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再也不拖累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丹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刘家于丹菲母女有恩,她必定会回报回来。所以纵使气刘玉锦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撒娇使脾气,却从没想过真的丢下她不管。
“跟着我可以,我们得约法三章。”丹菲看着刘玉锦白嫩嫩的手,漠然道:“可你若真跟着我走,日后所有活儿都有我们俩分工做。做不完你份内的事,就没有吃的。你可明白?”
刘玉锦迟疑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丹菲又道:“你若中途变卦,大可自行离去,我不会拦着你。可只要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回去救你。你可要记住了。”
“知道了……”刘玉锦低声道。
“还有,”丹菲补充,“如若遇事,一切听我调派指挥。你要不要命是你的事,我却还想活下去。”
“我会听你的。我保证不会拖累你!”刘玉锦对此没有异议。她有小聪明,可在大事上素来没有什么主见,不听丹菲的,又能听谁的?
“不许偷懒,不许使你的小脾气。还有一点,不许再哭!”丹菲厉声道,“至少,不许在我面前哭!”
刘玉锦听着眼睛一酸,又想落泪,被丹菲凌厉地一瞪,眼泪全被吓了回去。
丹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将段宁江的事告诉了她。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去原州?”刘玉锦叫道,“上洛王这不是助纣为虐么?阿菲,你们定要将他揭发,让圣上判他个斩首示众!”
丹菲无力地笑了笑,“他是韦皇后兄弟,究竟能不能揭发他,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就看段宁将那么信任的那个崔表哥能否做到了。只是这事你需保密。”
刘玉锦以前听戏,听了不少花木兰从军、红拂女夜奔的故事。本朝女子也多干练有才者,常有女子建功立业的消息传出来。她想到此次去长安,千里送密信,揭发惊天冤案,她和丹菲必然能震惊朝野,扬名立万。没准她们也能被写进戏文里,被人万世传唱。
想到此,刘玉锦愈发兴奋,巴不得现在就启程。
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放下心事,又很快入睡。
丹菲望着烛火,心里一时回想着往事,一时想着明日要将段宁江的骨灰一并带上,交到她表兄手中。关于过去和将来的许多事纷至沓来,让她久久不能成眠。
***
北风呼啸,碎雪如冰箭。
已近午时了,可天色依旧阴沉如黄昏。天空乌云弥补,被狂风席卷着形成巨大的漩涡。
原州城中正是一片兵荒马乱之景。沙鸣被袭的消息已传来,突厥可汗并不满足这点战果,率兵直奔原州而来。原州城驻兵寥寥,如何抵挡突厥兵马?于是城中居民纷纷出逃,整座城市陷入慌乱之中。
城东春风巷本是城中最繁华的去处,此地酒楼林立,街市繁华。而此刻,商家们纷纷关门避户,带着值钱物什驾车逃去,只留下一片萧索。
“四郎,再不走,就要关城门了!”随从焦急地打转,“突厥大军就要攻过来了。原州驻军想是抵挡不住的。难道郎君又想冒屠城之险?”
崔景钰坐在已人去楼空的泰安楼中,手中端着一杯琥珀酒,目光空远,似乎未将侍从的话听进耳中。
“郎君!”随从道,“郎君也要想想家中主人和夫人,他们可都在长安等着您平安回去呢。”
“再等等吧。”崔景钰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一杯,“城外的人还没消息?”
“没有。”随从道,“阿三他们这两日从早到晚都守在路口,凡是碰到从沙鸣方向逃难来的,他们都会去寻找盘问一番。可无人见过段娘子。”
崔景钰英俊的面孔阴沉铁青,一如楼外的天色,“从沙鸣到这里,快马一日就可抵达。至今已过去三日,却丝毫没有她的踪影。我不怕她在何处耽搁了,只怕她遭遇不测!”
随从叹气道:“段娘子吉人天相……”
“与其说这等无用的废话,还不如出去找人!”崔景钰目光凌厉地扫了对方一眼。
随从一阵冷汗。自家这位郎君虽说有着世家公子的倨傲矜持,可性情还算平易随和,也从不苛责下人。只是他若一恼怒,那便是雷霆万钧,势发难回。
楼外,有马车接二连三而过,都是仓皇出逃的百姓。更有风尘满面、疲惫凄苦的流民拖家带口地路过。
崔景钰身披狐裘,神色肃穆地端坐二楼的凭栏边,眉目浓烈,周身笼罩着肃杀之气,同他往日闲散慵懒有如天壤之别。
原本是亲人欢乐相聚的时刻,不料转眼兵祸从天而降,国破家亡。慈爱的舅父惨死,表兄表妹下落不明。
崔景钰当初随着段义云出城杀突厥兵的时候还未有太深的体会,并且以为被围城只是暂时的,援军不日就到。不料一日日等下去,绝望如毒草蔓延。直到亲眼看见舅父中箭而亡,他如遭重锤,猛然醒悟,才深刻认识到,国要破了。
狼烟四起,大地满目疮痍。来时还看着繁华的城镇转眼凋零,百姓仓皇出逃。到处是杀戮,死亡,是妻离子散,是背井离乡。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第一次深刻品尝到了苦难的滋味,也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浅薄,以及无能。
寒风卷着碎雪刮入楼阁。雪花落在桌上。
崔景钰伸出修长手指,将雪花拂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探头望去,就见几名大汉赶着两辆马车路过。汉子似乎急着赶路,不住吆喝抽打着马匹。那马车似乎吃重不少,马儿拉得有些吃力。
崔景钰将视线收回的那一瞬间,眼角扫到有一只手想撩起车帘,却被守车的人用马鞭抽了回去。马车里随即传来女子啼哭声。
那哭声飘入崔景钰耳中。他呼吸一窒,倏然站了起来,随后抓起佩刀,翻身越过凭栏,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
侍卫们反应过来,纷纷紧跟着少主跃下了酒楼。
崔景钰立于马车前,以身挡住前路。
赶车的汉子大惊失色,急忙摸向腰间。手还未碰到刀柄,一道刺骨白光闪过,手背上就被砍出一道血痕。汉子捂手痛叫。崔景钰横腿将他踢倒。
崔家侍卫一拥而上,将其余的人制服。
“郎君饶命!”领头的汉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做这勾当也不过是为了糊口……”
“人牙?”崔景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大步冲向第一辆马车,刷地将车帘掀起。
惨淡的日光照进车内,里面传出一阵微弱的惊呼声。小小一辆马车,竟然挤了六个女孩子来。她们年纪从十岁到二十来岁不等,各个蓬头垢面。
崔景钰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失望。
他方才听到的那声哭泣,极像段宁江的发出来的。估计年轻女孩嗓音相似,是他听错了。
“崔……崔四郎?”突然间,一个少女瞪大了眼睛,猛地推开旁人,朝崔景钰扑去,“崔郎救我!”
崔景钰冷不防被她抱住,愕然道:“你认得我?”
少女闻言,急忙抹了抹脸,又撩起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哭道:“崔郎,奴姓卫,是阿江的闺中好友。我们在沙鸣见过几面的。奴的父亲段将军的参军。崔郎可还记得?”
崔景钰一把将卫佳音拉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卫佳音哭道:“沙鸣城破,我父母都在乱军中失散。我随阿江一起逃出城……”
“阿江在何处?”崔景钰猛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声色俱厉。
卫佳音吃疼,顿了顿,委委屈屈道:“段大郎杀了条血路送我们出城,自己殉国了。有一群人一直追着我们不放。阿江说那群人是冲她来的,还说我们要先去原州……”
“后来呢?”崔景钰不耐烦道,“阿江到底怎么样了?”
卫佳音低垂眼帘,遮住眼中心虚之色,深吸一口气,嚎啕大哭起来:“我和她兵分两路逃跑。那群人追着阿江而去了。恐怕她……凶多吉少……”
崔景钰眼中迸射凌厉之光,身子晃了晃,一脸难以置信。
卫佳音泪流满面,“我胆小无能,也不敢回去救她,只得继续往前跑。我不过弱质女流,那些追兵凶残无比,我……我真的无能为力呀!”
崔景钰深呼吸,良久不语,手轻轻颤抖。
“郎君,又有人来了!”侍卫回来道。
崔景钰略一沉吟,带着众人进了屋内。
丹菲和刘玉锦一路风尘地赶到了泰安楼,就见门窗大敞,人去楼空。
“我们来晚了?”刘玉锦失落道。
“先进去看看。”丹菲把马留在外,同刘玉锦走了进去。
屋内一阵劲风袭来,丹菲下意识将刘玉锦反手推开,拔出短刀一挥。锵地一声,兵器交鸣。
“住手!”
屋内亮起了灯。
崔景钰带着侍卫走了过来。
“你还在?”丹菲松了口气。
“怎么是你?”崔景钰和刘玉锦同时开口。前者是问丹菲,后者是在问卫佳音。
丹菲顿时翻白眼,“我命大,没死在沙鸣。觉得有何不妥?”
卫佳音则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在崔景钰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袍子,道:“我和家人失散了,钰郎救了我。”
丹菲的目光往卫佳音的手腕上扫去。卫佳音拢着手。
“锦娘的父母和我娘也亡故了,刘家被毁了。我同她去……去长安,投奔她舅父。”
“我也去长安。”卫佳音目光闪躲,“我伯父祖母都在长安。”
崔景钰盯着丹菲,“你们怎么寻到这里的?”
刘玉锦刚要开口,被丹菲暗暗扯了一下。
“锦娘有个姑母在原州,我们便过来寻她。结果她姑母也已经举家躲避战乱了。”
崔景钰眯了眯眼。丹菲从容地看着他。
此时一声军号自远处传来,风起万里,如狼奔虎啸,夹带着森森杀气。
“突厥人来了!”惊恐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人牙子哆嗦,那些女孩纷纷被吓得哭起来。
“郎君,拖不得了!现在出城还来得及!”随从焦急催促,“容奴斗胆,听这位卫娘子诉说,段娘子怕是凶多吉少了。郎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
卫佳音也哭着磕头,“都是小女的错!没有救下阿江。崔郎再是伤心,也不可自暴自弃呀!”
刘玉锦吃惊地张着嘴,丹菲瞪她一眼。她终于明白过来。丹菲怕卫佳音使诈,才不提段宁江之事。
“喂,崔郎。”丹菲沉声唤道,“你们若不走,我同阿锦就先走了。”
崔景钰紧咬了一下牙关,“走!”
丹菲旋即吹了一声口哨,唤来红菱,同刘玉锦上了马。
卫佳音被侍卫扶上了马。在无人看到的时候,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擦去了额角的汗珠。
段宁江当日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定是活不下来的。段宁江一死,便没人知道当日她的所作所为。
思及此,卫佳音朝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望去。崔景钰骑马带着随从朝城门奔去,背影潇洒矫健,充满男性阳刚之美。
崔景钰将来若是知道了她做的事,又会怎么看她?
段宁江的冤魂,可又会前来寻她复仇?
思及此,卫佳音冒了一身冷汗,全然没有注意到丹菲幽深的目光。
***
一行人赶在突厥军围城之前冲出了原州城,朝着东南方向急驰而去。
身后,突厥兵如潮水一般涌来,转眼就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更多的突厥兵向四面散去,开始大肆劫掠乡镇。昔日沙鸣的惨剧,又再度在原州上演。
崔景钰他们马不停蹄地一路狂奔。可是突厥散兵越来越多,见他们一行衣着马匹都不俗,就前来抢夺。侍卫们击退了几群散兵,可敌方好似杀不绝的蝗虫,前赴后继。
“这样下去不行!”眼见男人们快招架不住,丹菲大声喊,“我们得离开官道,进山里去!”
“你知道路?”崔景钰高声问。
丹菲不禁又朝他丢了一记白眼,“进山何愁无路?”
说罢,一马当先冲进山林里。崔景钰大喝一声,带着侍卫们紧随其后。
突厥兵眼见他们进了山林,并非不能追,只是觉得麻烦,这才终于罢休。
丹菲走在队伍最前方,辨认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小径,引着众人一路朝山上走去。
“翻过这座山,应该就会安全了。你们跟紧我,沿着足迹走,当心不要走偏了。越往上走雪越厚,讲不准会碰到什么。”
“你若不知道路就早些说,省得带着我们在山里迷了路。”崔景钰道。
丹菲一肚子气,狠狠剜他一眼,“你若不信我,干吗跟着来?留在山下被突厥人捅成马蜂窝,不知多痛快。”
刘玉锦噗哧一声。
卫佳音见状,出来帮腔道:“钰郎也不过是担心。山里雪厚,晚上连个歇息处都无。你是皮糙肉厚,我同钰郎可不像你……”
“这不需你操心。”丹菲道,“既然没死在突厥人刀下,就不会冻死在山里的。你若吃不了这苦,也大可下山去。我还会留你不成?”
卫佳音气得红了眼,嘤嘤地找崔景钰告状:“钰郎,你听她这话说得……”
话未说完,胯下马失前蹄,踩了个空。卫佳音惊声尖叫,马匹嘶鸣,连人带马都朝前跌落,顺着陡坡望下滑去。
崔景钰最先反应过来,飞身扑去,抓住了她的手,没想自己也跟着一路滑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崔景钰抓住了一根茶杯粗的树枝,这才稳住了下滑的趋势。
侍卫们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救。
“谁都别动,当心再踏空!”丹菲飞奔而来,扬手将绳索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拴在腰上,跳下了陡坡。
崔景钰抓着树枝的手已有些脱力,卫佳音受惊,还不住在下面哭喊挣扎。崔景钰紧咬牙,正欲训斥她几句,就见丹菲从天而降,一路滑下来,经过他,滑到卫佳音身边。
“救命!救命呀——”卫佳音还在挣扎嚎叫。
丹菲二话不说,扬起手就甩了卫佳音一记耳光。趁她发懵之际,丹菲把绳子拴了在她腰上。上面侍卫拽动绳子,将人拉了上去。
丹菲手里已经捏着一个银镯子,不动声色地将其揣进了怀中。
崔景钰松了口气。手中树枝咔嚓一声响,身子猛地往下一沉。
丹菲瞳孔收缩,脚在岩石上一蹬,朝他飞扑而去。崔景钰立刻伸手,将她一把抱住。
“郎君!”侍卫焦急大呼。
“我没事。”崔景钰喘了一口气,“快将我们拉上去。”
侍卫猛拽绳索,下面的两人跟着一晃。崔景钰下意识搂紧了丹菲的腰。
两具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面孔挨得极近,可以感受到彼此带着暖意的呼吸。
丹菲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紧抱着,偏又不是什么旖旎之事,只觉得尴尬得要死,浑身僵硬。每一息都极其难熬,又因和崔景钰面对面,视线也不知往何处放的好。
崔景钰的目光紧盯着崖壁,感受到怀中身躯的柔软,以及胸前不大清晰的隆起。他浑身颤了一下,眼眸转深,无数念头闪过。
丹菲丢来一记莫名其妙的目光,朝上面嚷嚷道:“你们不能快些?”
崔景钰下意识道:“你这样大呼小叫,未免有点……”
“怎么?”丹菲剜他一眼,“再唧唧歪歪,这就踹你到崖底下喂狼。”
崔景钰的嘴角抽了又抽,最后还是识趣地把话吞了回去。
侍卫气喘吁吁地将两人拉了上去。不待崔景钰松手,丹菲就一掌将他推开。
卫佳音和刘玉锦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扑过来分别抱住两人。
刘玉锦还不忘恶狠狠地瞪卫佳音,“都是你这扫把星。若是阿菲出了事,我定要你偿命!”
卫佳音才不理他,自顾作受惊状,一个劲往崔景钰的怀里钻,“郎君何苦救我?就让我死了吧,省得拖累了你们。郎君若是有个好歹,我便是削骨割肉也赔不了呀!”
崔景钰不动声色地把她推开,“既然大家都无事,那就继续走吧。”
卫佳音的马落下去的时候摔断了腿,显然没法再用了。男人们商量后,将马就地杀了,马肉也可以吃上一阵。
卫佳音没了马,扭扭捏捏地不肯和家奴同乘一匹马,委屈地唤:“钰郎……”
“先前还是崔郎呢。”刘玉锦嘀咕。
崔景钰无奈,只得将她扶上自己的马。卫佳音坐他身后,搂着他的腰,一脸喜悦春色遮不住,简直要将这漫山寒冬冰雪融化了去。
众人赶了大半日路。傍晚时分下起了细雪,雪越来越大,天色昏暗,寒风呼啸。大伙儿都又累又饿,没法继续走下去了。
丹菲留下刘玉锦,自己前去寻了一圈,找到一处山洞,将人带了过去。
这山洞乃是野兽栖息之处,地方不小,却是一团脏乱,粪便、动物尸骨到处都是,恶臭刺鼻。刘玉锦和卫佳音都捏着鼻子站在洞外不肯进来。
“就不能另外寻一处?”崔景钰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你若是受不了这处,另寻别处就是。”丹菲鄙夷道,“我却觉得这里极好,今夜就在此处过了。”
说罢,刷地拔出长刀。
崔家侍卫们一惊,纷纷摸刀。
“你又要做什么?”崔景钰叹气。
丹菲学着崔景钰的样子,勾起唇角讥嘲一笑,却一字不答,绕开他们走了出去。
丹菲进了林子,先是砍了数枝松枝,让刘玉锦拿着去清扫洞里的脏物。然后继续砍枯枝当柴火。
崔景钰见状,带着侍卫加入了进去。
几个男人们一起砍柴,自然比丹菲一人效率高。小半个时辰后,就砍了一大垛柴火,足可以支撑到明早了。
卫佳音的那个家奴比他主人要识趣,帮着刘玉锦打扫洞穴,然后升起了火。丹菲折了松枝丢火里,燃烧后的清香多少冲淡了洞中的臊臭。
直到这时,卫佳音才扭扭捏捏地进洞来,哆哆嗦嗦地挨着火坐下,烤着冻僵的身子。
刘玉锦大声嘲道:“都到这地步了,还摆什么女郎架子?人人都在做事,就你手脚断了不成?”
卫佳音顶嘴道:“我有家仆做活,何需亲自动手?倒是你,原本是刘家高高在上的小娘子,如今家破人亡,便贱得一文钱都不如,倒和曹丹菲颠倒了身份,换你做她的跟班了。”
刘玉锦气得满脸通红,“阿菲今日就不该救你,让你跌下悬崖摔成烂泥才好!”
卫佳音嗤笑,“你如今唯她马首是瞻,就不怕她报复当初被你使唤之仇?我要是你,才要对她提防些。你本来又蠢,别被卖了还倒给她数钱呢。”
哗地一声,丹菲将一大捆柴丢在地上,大步走了过来。
卫佳音神情一僵,随即强作傲慢之色,只拿眼角斜视,谅这曹丹菲也不敢对她如何。
不料卫佳音此次却是算错了。沙鸣城里的曹丹菲,顾及母亲和刘家夫妇,往往忍气吞声。可如今丹菲失去了一切,整一个光棍,连死都不怕,哪里还怕卫佳音这个小角色?
丹菲一步跨到卫佳音面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拖着她朝洞外而去。
卫佳音半晌反应过来,急忙挣扎尖叫,“你做什么?反了天了!曹丹菲,你好大的胆子!”
卫家家仆欲去救,刘玉锦斜里伸出脚,将那人办得绊了个狗吃屎。
丹菲把卫佳音拽出山洞,一把推倒在雪地里。
“你这是做什么?”崔景钰匆匆走过来。
丹菲皮笑肉不笑,“这里是我发现的山洞,归我所用。我这里不欢迎这女人,自然将她撵出来咯。”
卫佳音梨花带雨地扑去抱住崔景钰的大腿,哭哭啼啼道:“钰郎要为我做主。这曹丹菲实在太蛮横霸道。她昔日就对我心存嫉妒之心,如今就想落井下石,趁此机会折磨我。这外面冰天雪地的,赶我出来,不是要逼死我么?”
崔景钰愣了一下,对丹菲道:“你叫曹丹菲?”
这又是哪出?
丹菲一脸嫌弃地看他,“你对我的名字有什么意见?”
“没什么。”崔景钰冷着脸,“你同卫娘子有什么过节,等我们脱离危险后再解决。这样吵吵闹闹,惊醒冬眠的野兽,吃亏的还是自己。”
“若真有野兽来,我带着阿锦逃走是不愁的。”丹菲嗤笑,随即又低头对卫佳音道:“你先前还提点阿锦提防我呢。我和她是结拜姊妹,你都当心我害她。我和你本来就有过节,你却放心和我在一个山洞过夜?你就不怕我半夜趁着你熟睡,割了你的鼻子去?”
卫佳音吓得急忙捂住了鼻子,“你你……钰郎你看,这女人好狠毒!我们不要同她一路,另寻个地方过夜吧。”
崔景钰额头青筋跳了跳,目光却是情不自禁地在丹菲雪白的脖颈上掠过。
“钰郎!”卫佳音继续嚎。
崔景钰颇不耐烦,“你们女人的口角,恕我身为男子不便插手。”
侍卫看不下去,过来把卫佳音强行拽了起来。崔景钰一脱身,就忙不迭地躲进山洞里去了。
卫佳音还啜泣着抹眼泪,丹菲呲牙冷笑道:“看不惯我,你要不就滚,要想留在山洞里过夜,就把你这张嘴闭紧了。再让我听到你胡言乱语,就抓了粪填你的嘴!”
洞口还堆着扫出来的野兽粪便。卫佳音看着花容失色,又知道崔景钰不会插手女人间的口角,这下才终于老实了。
洞里篝火熊熊,倒是将这一方空间烘得暖融融的。众人围着篝火坐着,分吃着马肉。火上架着一个头盔,里面煮着一锅肉汤。幸而丹菲带着盐。不然马肉粗糙,又未曾放血,烤熟了也十分腥臊,就是丹菲自己也觉得吃得难受。
卫佳音心不在焉,目光朝丹菲身边的包裹上瞧。
“这里面是个罐子?”
丹菲一直将段宁江的骨灰罐装在包裹里。她提防着卫佳音,想寻崔景钰谈话,可卫佳音又守着崔景钰寸步不离。崔景钰至今还不知道表妹已亡故,骨灰就在身边人手中。
“是我娘的骨灰。”丹菲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卫佳音急忙抱着碗朝旁边挪了挪,“怎么把一个……”
“你想好了再说。”丹菲恶狠狠瞪她,“你可只有一个鼻子给我割!”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缩在崔景钰背后去了。
刘玉锦凑在丹菲耳边小声问:“我实在看她讨厌。咱们干吗不揭穿她?”
丹菲摇头,“又无人证物证,她到时候打滚撒泼说我冤枉她,我才懒得和她争辩。再说如果段宁江真是被她害死的,你保证她不会再来害我们?”
丹菲朝崔景钰那边望了一眼,“我对那个男人也不熟,拿不准他会信我们几成。”
似乎察觉到丹菲的视线,崔景钰也望了过来,问“我们还需多久能翻过山?”
“若动作快些,明日天黑前就能下山。”丹菲削着木签。
崔景钰看着她手里的动作。女孩手指修长稳健,同寻常女子的纤纤柔夷截然不同,却不显粗糙,反而有种力量的美。她极熟练地用着一把匕首,把木棍削成矛。看这熟练的动作,这活她做起来游刃有余。
他怎么会将她误会成男子?
因为个子挑高?因为言行粗鲁?因为嗓音有些沙哑?
似乎是感觉到了崔景钰的目光,丹菲抬眼看了看他。
“你觉得,这一场仗会打多久?”
崔景钰也抽出了匕首,跟着丹菲一起削木头。
“我觉得不会很久。突厥虽然来势汹汹,可是此刻是寒冬,若要守城,他们没有粮草。他们将城池洗劫一空,三地的马场也被劫了。他们带着那么多东西,最好的策略就是趁着大唐再派出军队之前,退回关外去。”
丹菲点了点头,看他的目光温和了些,“若是沙吒忠义将军当初能守住……”
“此刻多说无益。”崔景钰狠狠削下一截木头,“如此奇耻大辱,大唐定会雪洗!”
众人奔波了一整日,疲惫不堪。用了饭后,丹菲指导着众人拿松叶铺在地上。女人们在里面,男人们守门口,就这样睡下。
半夜,篝火有些弱了。丹菲习惯性地起身,添了一把柴。
崔景钰靠着洞壁坐着,一手握着一把匕首,轻轻摩挲。他的视线和丹菲的对上。丹菲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哀伤,心中震撼。
她一直只将他当作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可是他能冲出城杀敌,能救助百姓,能为国破家亡而红了眼,可见他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
丹菲也是在这一刻,深切认识到,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人世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能和母亲相依为伴。可是当母亲也骤然离世,她从此就是彻底的孤儿了。纵使此刻和那么多人在一起,篝火温暖,可她依旧觉得极其寂寞无助,内心幽寒。
篝火噼啪响,洞外月色正好,狼啸声划过长空。
这一切极令丹菲觉得怀念。她闭上眼,就可以幻想着自己正在和父亲进山打猎。父女俩夜宿山洞。她在篝火边安睡,半夜醒来,总会看到父亲坐在山洞口,守护着她。
幽幽黑夜里,父亲的身影如雄浑的山,替她遮挡住所有风雨。
丹菲鼻子发酸,泪水悄然滚落。
朦胧的视线里,崔景钰坐在洞口的身影竟然也显得高大起来。
狼啸声近了些。崔景钰不安地张望。
“没事的。”丹菲抹了泪,低声说,“这洞里住过虎。虎粪被扫在外面了。狼闻到气味,不会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是猎户。”丹菲道,“我从小就跟着他学骑射,进山打猎。我们打猎可不像你们这些王孙公子那般,又有奴仆包抄,有人帮着补箭插刀。我们都是三两人进山,跟踪猎物,设陷阱,都凭的真本事。”
崔景钰还真没法反驳,“那你怎么在刘家做事?”
“两年前突厥人过来打秋风,要屠村,打劫商队。我爹带领民兵把他们赶跑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没熬过来。我娘和刘夫人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刘公又感激我爹救了商队,就把我们母女俩当作亲戚接进府里了。”
崔景钰肃然起敬,“令尊真乃英雄!”
丹菲听了这话还挺高兴的,便朝他笑了笑。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个温和友善的笑。
“对了,”崔景钰想起一事,“今日你在酒楼,说我还在。你可是专程来找我的?”
“哦,”丹菲挠了挠头,“这个……其实,段宁江她……”
卫佳音翻了个身。丹菲闭上了嘴。
“阿江怎么?”崔景钰追问。
“我……”
“哎呀!”卫佳音猛地叫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崔景钰的怀里扑,“钰郎,奴好怕!奴梦到那些突厥人又来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额头爆着两根青筋。卫佳音抱着他不放,嘤嘤哭。崔景钰推开她也不是,抱着她也不是,尴尬得要死。
丹菲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埋头安睡。
次日一早,众人草草用了饭,动身赶路。也不知道昨夜后来崔景钰叮嘱了卫佳音什么话,卫佳音今日特别安静老实,牢牢跟在崔景钰身边,寸步不离。丹菲每一靠近,她就投来戒备敌视的目光。丹菲也没兴趣上演争风吃醋的把戏,离两人远远的。
除了带路之外,若没丹菲,这一群人还真没办法在这雪岭里找到食物。可雪岭里鸟兽绝迹,想找猎物都毫无头绪。
是丹菲,根据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寻找过去,挖了雪兔子的洞,抓了过冬的肥野兔。或是埋伏在树丛后,射野鸡。
她在林间穿梭,轻灵敏捷,自由自在,犹如山鬼。
崔景钰默默看着,见丹菲扣弦,连珠两箭,射下两只逃飞的野鸡。他不禁微微一笑。
丹菲望过来。崔景钰旋即收了笑意,大步朝前走去。
傍晚天色渐暗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看见山下村落。只见炊烟袅袅,灯火如星,令人无比激动。
这夜,一行人投宿在村长家中。
这边因为隔着大山,突厥人并没有打过来,所以百姓生活如常。不过村民们也都听说了北边战乱的事,见了丹菲他们也不惊讶,就是有些忧心,担心突厥人会翻山过来。
次日众人离开村长家,继续向南而去。入夜时分,抵达了一处繁华的小镇。此地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人多,也聚集了大量难逃的难民。人人都在议论沙鸣一代的战事,忧心忡忡。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突厥人带着战利品退回了草原,没有再继续南侵了。
用过了饭,众人歇息片刻,再度上路。
丹菲揉了揉额角,扶着桌子站起来。刘玉锦正在和卫佳音拌嘴,又吵不过她,急得来拉丹菲的袖子,要她帮忙。
丹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往前走了一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倒。
“阿菲——”刘玉锦惊骇尖叫。
崔景钰砰地踹开拦路的凳子,一个箭步跨过来,堪堪将丹菲晕倒的身子接在臂弯之中。
丹菲全无知觉,头无力地后仰着,露出修长纤细的脖子。
崔景钰皱眉,摸了摸丹菲的脉搏,而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何处可找到大夫?”
掌柜匆匆指路。
丹菲强撑着睁开眼,朝裹着段宁江骨灰的包袱虚指了一下,便彻底人事不知。
***
丹菲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她背着耶耶给她做的弓箭,跟着耶耶在林中穿梭,搜寻着那一只白鹿。
耶耶告诉她,那只鹿就在南方,高山上有密林和草原,鹿群结伴出没,唯独这只鹿独行。它是个王者,孤傲狡黠,精明警惕,最难以捕捉它。但是一旦得到了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跋涉过林中山涧,穿过茂密的树林,避开灌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阳光照耀而下,野花满地的小小草坪边,有一间木亭,亭上爬满藤萝,花串垂落。亭中坐着一个女孩。
那人转过头来,竟然是段宁江。
丹菲怔怔地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段宁江微笑着看着她,反问道。
她额贴花钿,头插明珠金钗,身穿金泥罗裙,肩披素色帔巾,一身雍容华贵,端庄秀雅,宛如还在生。
丹菲举目四望,道:“我迷路了。”
段宁江问:“你要去哪里?”
丹菲想了想,道:“我在寻一头鹿,一头浑身雪白的马鹿,头上有着漂亮的犄角。你可见过?”
“白鹿,祥瑞之物。”段宁江微微笑,“传说中,得白鹿者,可得尊荣富贵。曹丹菲,你可是与它有缘之人?”
“若能得到,便是有缘。”丹菲一笑,“你可知它在何处?”
“它不在这儿。”段宁江道。
丹菲看着她,没再出声。
段宁江缓缓站起来,道:“我在等我阿兄,你可见到他了?”
丹菲神色一黯,摇了摇头,“我这也是死了?”
段宁江笑了,“不是。你该回去了。”
“可是鹿……”
“若是有缘,你自会寻到它的。”段宁江虚虚的向丹菲一推,“见了我阿兄,替我照顾好他……”
丹菲惊异地瞪大眼,随即被一股力量迎面推倒。
林中忽然起风,花瓣翻飞,渐迷人眼。
她又急速坠落,黑暗四合,将她包围住,随即醒了过来。
“阿菲……”刘玉锦的声音带着哭腔。
丹菲吃力地睁开眼,看见刘玉锦双眼通红地趴在床头。
“啊?”丹菲脑子里一团糨糊。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刘玉锦拧了湿帕子搭在她额头上,鼻音浓重道:“郎中说你前阵子劳累过度,又受了寒。寒气郁积过深,然后又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就病了。那老头还说这病不重,给你灌了药,让你把热全发出来才好。”
“我吃了什么?”丹菲迷迷糊糊的,“我在哪里?”
“咱们还在镇上。你病着呢。你还记得吗?”
丹菲烧得满脸通红,嘴唇上满是水泡,自己倒是不知,只道:“不过伤风发热,没什么大不了。其他人呢?”
正说着,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崔景钰走了进来。
“醒了?”他坐在床边,“家母听闻我舅父一家的噩耗,伤心病倒。我必须赶快回去。”
“哦。”丹菲揉了揉眼睛,对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漠不关心,“那你先走吧。记得把卫佳音带上。不然我怕会忍不住把她丢半路上。”
崔景钰紧抿着唇,迟疑片刻,对刘玉锦道:“我有话同曹娘子讲,刘娘子可否回避一下。”
刘玉锦不安地朝丹菲看去。
丹菲点了点头。
刘玉锦端着水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说罢。”丹菲疲惫地闭上了眼。
崔景钰道:“我看到你随身带着弓刀和匕首。你病后,我出于好奇看了看。这匕首并不是常物,而是出自兵器名家欧阳狂之手。光是这个匕首,就价值千金。”
“你想说什么?”丹菲冷冰冰地看着他,“若是想买匕首,那趁早死心。这匕首是我耶耶留给我的。他怎么得的匕首,我不知道。”
“你姓曹……”
“曹操也姓曹。”丹菲讥讽一笑,“你以为我是什么名人之后?”
崔景钰眼角挑了挑,强忍着怒意,“好,我没话了。”
“我道还有话要说。”丹菲道,“难得卫佳音不贴在你身上呢。那个骨灰罐,你顺路带回长安吧。那里面,装的就是段宁江。”
屋内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崔景钰方嗓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段宁江已死了。请节哀。”丹菲想起段义云,冰冷僵硬的表情也终于松动,露出凄哀之色来。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了段宁江的玉牌,递给崔景钰。
“当时我因为回不了城,只好在山间寺庙里躲着,遇到了从乱军中逃出来的段宁江。她伤势过重,很快就辞世了。她临终前把玉牌交付给我,让我带着她的骨灰回京来寻表兄崔郎,就是你。”
崔景钰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灰败之色,握紧了还带着丹菲体温的玉牌。
“你怎么今日才说?”
“卫佳音好似长在你身上的瘤子似的,我寻不到机会避开他同你说话。”
“为何要避开她?”
丹菲斟酌片刻,直视着崔景钰的双眼,道:“段宁江说,就是卫佳音抢了她的马,才让她来不及逃走,落到了刺客的手中。”
崔景钰瞬间狂怒。丹菲以为他会吼出来,他却硬生生地忍住,憋得面孔发紫,额头青筋曝露。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不住踱步,胸膛急剧起伏。
“你……”他冲到床榻前,狠狠盯着丹菲,“你此言可信?什么人要杀她?”
“你不知道?”丹菲冷眼看着他,“还是你在试探我的话是真是假?”
崔景钰不语。
“好。”丹菲笑,“杀她的是上洛王韦温。阿江手头有他想要的东西——别问我要。阿江说了,那东西也不在她手里,而是已经在京城了。”
崔景钰走到窗前,背手而立。良久,他终于镇定了下来。
“阿江果真是因此而死的。”
“她要你给她报仇。”丹菲道,“为她,为段家父子报仇。你做得到吗?”
“做不做得到,只有等真的做到了,才能给出答复。”
崔景钰侧头挑眼望向她,英俊的面孔沐浴着窗外明亮的雪光,愈发显得精致如玉。这么美的容颜,可他的双眼却如万丈深渊,让人望不到底,仿佛藏着无数机密。他看着丹菲,仿佛将她的心思一眼就看透了,让她无所遁迹。
丹菲自诩算是会看人心思的,却依旧觉得崔景钰这人讳莫如深。
他还这么年轻呢。二十来岁吧,一看即知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这样的人不是应该被养得天真轻狂才是么?看他先前言行也处处像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呀。
可此时此刻,丹菲觉得眼前的崔景钰,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阴鸷、深沉、冷漠。
丹菲甚至隐隐觉得害怕,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轻率地就把那些事都告诉给他。如果这个男人是是敌非友。她此刻完全没有招架的余地。
但是崔景钰并没有这么做。
他走回床榻边坐下,道:“那我更要尽早赶回长安。阿江提到的那个东西,你可知在何处?”
丹菲垂目沉默片刻,摘下了镯子,递了过去。
“卫佳音本将它抢走,用布包着。我偷了回来,拿了个铜镯替代。她这几日忙着赶路,想必还没检查过。”
卫佳音在这些事上,完全不是丹菲的对手。
崔景钰接过,道:“多谢娘子替我照顾阿江一场,也谢你传话递物之恩。”
“应该的。”丹菲道,“我素来敬仰段老将军和云郎。”
崔景钰的眉毛轻微扬了一下。
“你好生养病。我会留下两个部曲,护送你们上京。到时候你们若没有地方投奔,也可来崔府找我。”
“哦。”丹菲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的责任全部都交卸了出去,一身轻松的同时,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一场战役,这一出恩怨,转眼又同她再无关系。她一个小小民女,如蝼蚁一般脆弱,也根本没有力量插手那些权贵之间的纷争。
这也是父亲不想让她报仇的原因么?
可是……
不甘心呀!
她是个女子,就活该平庸地过一生么?
在红尘中走过一遭,她也想留下自己的足迹。
崔景钰连夜带着卫佳音动身上京。卫佳音似乎还不知道崔景钰知道了真相,依旧粘着他。丹菲也见识了崔景钰一人多面的本事。先前还在自己面前对卫佳音恨得恨不能生吞活剥,转眼就能对着她微微笑,仿佛真有几分情谊在其中。
“到底是真是假,我自己也在戏中吧。”丹菲自嘲一笑,合眼睡下。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马蹄声轰隆远去。
次日天微微亮,刘玉锦还在熟睡。丹菲轻手轻脚地下了炕,推开了床。
清晨的凉风迎面而来,吹得人浑身颤栗。丹菲正欲关窗,眼角瞟见什么东西飞了进来。她下意识伸手捞住。
那是一片娇红艳丽的梅花瓣,像是一滴心头的血,落在丹菲白皙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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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菲前些日子劳损过度,一时病得凶猛,在床榻上养了三四日,总算一日比一日好。刘玉锦和崔家两个留下来护送她们的侍卫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家那两个侍卫是一对兄弟,姓卢,是崔家几代家奴,对崔景钰极忠。当下这种豪门望族的世代家奴其实在民间权势不小,颇有些地位。丹菲特意叮嘱了刘玉锦,两人待卢氏兄弟彬彬有礼。双方相处倒还融洽。
再度启程的前一夜,丹菲向客栈掌柜要了纸笔,算了一下账。
丹菲的身家约有四百多贯,刘玉锦身上也有刘公塞给她的一把飞钱。她被丹菲一审问,就十分老实地把钱交了出来。丹菲一数,竟然有三千贯之巨。她当即叮嘱刘玉锦把钱收好。
“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沙鸣,这钱你留着傍身的好。万一刘家的产业要不回来,有这笔嫁妆,你下半辈子也不愁了。”
就算将来收复了沙鸣,刘家的产业怕也是要充公了。刘玉锦是个女儿,她们俩又是没户籍的女子,若是刘玉锦那舅舅不能帮着撑腰,怕刘玉锦将来也只能去讨要点嫁妆。刘公想必也是考虑到这点,才给女儿塞了那么多钱,想着家产要不回来,女儿至少生活无忧。
刘玉锦倒是老实,不但老实掏了钱,还要把钱分一半给丹菲。
“我早说了,你姓刘,我姓曹,不是一家人。这是你刘家的钱,我拿着烫手。”丹菲不肯收,又道,“你也多长点心眼吧。以前在女学里还会想鬼点子去捉弄人,结果是个窝里横,一出大事就乱了阵脚,六神无主只会傻哭。要你掏钱就掏钱,还傻兮兮地分我一半。今日要不是我,换成卫佳音,怕是抢了你的钱,把你卖给人牙子,你还要倒过来帮着数钱!”
刘玉锦委屈道:“陈姨不是说让我们俩以后做亲姊妹吗,怎么不是一家人了?再说现在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若没你一路照顾,我一个人哪里过得下去?这钱也是谢礼。”
“既然说是一家人,家人又怎么言谢?”丹菲笑了笑,语气软了几分,道,“你的钱我不要,你自己收好,不要被贼人摸了去。所谓财不外露,你以前你炫富惯了,如今要长个心眼。就算将来你进了你舅舅家,也不要向人透露私房,知道了么?”
“知道了。”刘玉锦老实应下。
次日一早,四人四骑,踏着露水启程。
清晨空气清冽,刘玉锦极其兴奋,好似要出游的孩子一般。
“阿菲。”刘玉锦问,“京城到底是怎么样的?”
京城,长安……
丹菲思绪飘向远方。
清晨,长安的钟声次第敲响,驱散一日的黑暗,迎来日出的光明。
带着露水的鲜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进屋来,换下昨夜凋谢的花朵。
春日湿润明媚的郊外,华服云鬓的名媛贵女们被罗绮曵地的侍女簇拥着踏青赏画。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莲花金杯之中,却又因为嬉笑,而被轻易地泼洒在了娇艳的牡丹上……
香车骏马昆仑奴,帝王将相世家女,金粉绫罗夜光杯,才子佳人花锦城。
这是个极致繁华的都城,是刘玉锦、段宁江她们以前只可梦想,却未指望真的能抵达的圣地。
也是对于丹菲来说,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她在长安生活的时间不算长,而后匆匆逃离。记忆中长安的繁荣反而成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昭示着多舛的命运。
又过了数日,他们终于抵达陇州。
丹菲望着巍峨的城墙,一阵恍惚。她仿佛又看到三年前的那一幕。自己一家人乘着马车,匆匆穿过这道城墙,朝北而去。
父亲抱着丹菲,指着身后远去的城门,对丹菲道:“我们一家,将来都会从这里再度南下回去,回到我们原来的家里。”
三年后,曹家三口,只有丹菲一人站在城门前,满身无形的伤痕。
父母一直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回长安,唯独丹菲十分适应沙鸣的生活。可想回去的人,再也回不去;并未想过回去的,却被命运牵引着来到这里。
他们策马穿城而过。
清晨露水浓重,初春的太阳在云雾后露出淡青色的剪影。原野、屋舍,全都被笼罩在蓝紫灰色的霜气中。丹菲举目朝北方望去,却只能望到绵延的黛青色山脉。父母的坟茔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这一刻,她就像一个终于寻到来时路的游子,眼眶湿润,喉咙哽咽。
“耶耶,阿娘。”丹菲轻声在风中呢喃,“随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