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歌从矮树林后面走了过来。许诺还穿着游泳衣呢,她赶紧蹲在水里,只露出下巴以上部位,低声招呼了一声浩歌。
林天行竖起耳朵,转过头去打量那个男生,上下左右,重点在秦浩歌的脸上徘徊扫描。
秦浩歌被看得不大自在,咳了一下。
“大家都在呀?”邱小曼也从树林后面绕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盏小灯笼。她穿着白色大蓬裙子,纤腰盈盈不足一握,披着蓬松的头发,一双大眼睛仿佛月下湖水,整个人像是从八十年代的旧挂历里走出来的女郎一般,别有一番风韵。
林天行看到她,明显地一愣。他的表情全落在了许诺眼里。
秦浩歌侧过身去,很自然地牵住邱小曼的手。林天行这才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瞄了许诺一眼,许诺回瞪他,眼睛里迸射幽蓝的怨火,吓得林天行赶紧学着大宝一样刨着水上了岸。
邱小曼只看到一个男生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宽肩长腿,修长匀称,不由微微吃惊。等到看清林天行的面孔,她脸上也不禁有点发热。
“这是谁呀?”她笑问。
刘锦程说:“这是林天行,人家是游客,丢了钱包,在咱们家打工赚路费呢。”
林天行对邱小曼点头笑了笑,说:“我听你说话带点口音,家里是上海人吧?”
邱小曼呵呵笑道:“我妈是上海人。”
许诺和秦浩歌都微微吃了一惊。邱妈妈是邱小曼心里永远的刺,她从不在人前提她的。
林天行这厮也牛,再度开口时已经是一口吴侬软语了,“阿拉爷啊是上海宁啊,当年了了上海滩,撒宁伐晓得林噶啊。”(我爸也是上海人啊,当年上海滩,谁不知道林家啊。)
许诺瞠目结舌,就像突然看到大宝开口说人话似的。
邱小曼两眼发亮,兴奋了,“啊是红馆的林噶啊!我小辰光听阿拉娘刚够呃。侬居然林噶呃后宁啊!”(是不是红馆的林家啊!我小时候听我妈说过的。你居然是林家后人啊!)
林天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了,“是阿拉哦里相呀。侬哦里相呐?”(是我们家啦。你家呢?)
邱小曼含蓄地说:“小市民啦,阿拉娘西了早。我帮姥爷哦里相老早么联系了。”(小市民啦,我妈早死了。我和姥爷家早没联系了。)
许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德语考试现场一般,一头雾水,赶紧请教秦浩歌,“都说的啥呢?”
秦浩歌虽然受女朋友熏陶已久,可也只听得半懂,勉强翻译道:“好像是,你朋友家早先在上海很有名气。”
邱小曼眼睛一直盯着林天行,倒是说回了普通话,“你是一个人来的啊?这里是有小偷摸游客的包呢。你联系了家人了吗?”
林天行说:“我出来玩玩而已,不用叫家里人担心啦。反正有许诺收留我嘛!”说着身出手去,想在许诺的头上或者肩膀上拍一拍,表示两人阶级感情深厚。可是许诺把身子一扭,鱼一样地滑开了。林天行只好傻兮兮地拍了一下水。
邱小曼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啊?在许诺家工作,挺辛苦的吧?”
林天行哪里敢说是,“没有!没有!吃的好,住的好,还能上网玩游戏。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
邱小曼被他逗得呵呵笑,对秦浩歌说:“你瞧这人真有意思!”
秦浩歌看着她笑得那么开心,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邱小曼娇媚地瞪了他一下。
邱小曼说:“小林,咱们这镇子小,大家都是亲戚,你又是客,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就是。”
林天行有点感动。他来了两天,基本处于失落和被许诺奴役的状态下,这时听到这么亲切的问候,难免热泪盈眶。
邱小曼又说:“你看起来也不像大少爷嘛。”
林天行自嘲道:“什么大少爷?我家房子连我爷爷一起,都在文革时没了。我爹是知青,我妈是工人家庭出身,我们家很一般。”
“哦。”邱小曼说,语气有丝掩不住的失望,“那,以后大家一起玩啦。”
几个人聊了几句闲话,然后秦邱两人又手拉手甜蜜蜜地先走了。
许诺看着秦浩歌离开的方向,眼睛有点发红。
林天行抱着泡沫板小心地游过去,在她耳边说:“你也别看了,看穿秋水,那都是人家的了。”
刘锦程立刻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许诺十分难得地没有发火。她闷闷地叹了一声,居然说:“你说的也没错。”
林天行见状,胆子又大了些,“人家那女朋友多漂亮啊。我和你说,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找对象就挑赏心悦目的。什么头脑啊,内涵啊,能力啊,那都是辅助条件。”
许诺继续点头,“你都这么说了,那想必是了。”
林天行一副知心哥哥的架势,安慰她道:“你也别太绝望了。男人也有关注心灵美的,你将来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能欣赏你,并能忍受你的暴力的……”
许诺阴森森地回过头去。林天行拉着刘锦程逃上岸,抓起衣服就狂奔而去。
许诺叹了口气,深呼吸,然后把自己埋进水里。
午夜清凉的河水彻底包围着她,寂静之中她似乎可以听到鱼儿在水底的呢喃,水草轻轻拂着她的脚,一个一个泡泡从她鼻里嘴里冒出去,飞快上升到水面,然后化做虚无。少年人本该无忧无虑的生活,被这热气一烘,细节的忧伤都膨胀扩大起来。而少年情怀也总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心里翻涌。
许诺一口气呼尽了,出了水。她摸摸自己腰上的肉,所有无奈和悲观,都化做一声叹息。
第二日清早,许诺在床上睡得正熟,门上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敲门声。
许诺火冒三丈地去开门。林天行被她赤红地眼睛吓得不轻,赶紧说:“不是我!是你那秦浩歌!”
许诺这才冷静了下来,“什么事?”
“他在楼下,叫你一同和他去县城看你们高中老师呢。”
许诺愣了愣,喜上眉梢,赶紧往外冲。林天行眼疾手快拉住她,“姑奶奶,你穿这样去见他?”
许诺不以为然,她这身鹅黄色印着小狗的睡衣穿了这么多年了,秦浩歌少说也看见过二、三十次了。
林天行摇头,教育她:“三分皮相,七分打扮,不展现,人家怎么知道你漂亮。真的,听我的没错!穿裙子,高跟鞋,披头发。”
许诺恼羞,“我又不要去勾引他!”
“天下又不是他一个男人!”林天行气魄豪迈地挥舞着双手,“许同学,走出这个大门,外面满大街都是年轻的男人。也许下一秒你就会遇见你生命中的那个他!”
许诺冷嘲热讽:“我前面只站着你。你肯英勇献身收了我吗?”
林天行呆掉,转而一脸即将就义的悲壮。许诺赶在他的豪言壮语出口前截住了他,“得了,小白脸,骨头加起来都没三两重。赶紧干活去吧!”
林天行被残忍打击到了。
许诺嘴巴硬,可还是回了房间,认真挑了一套合适的衣服,洗了脸梳了头,这才下楼来。
林天行自然没在干活。他同秦浩歌还有店里其他伙计都围在电视机前看昨夜的球赛转播,几个男人聊得热火朝天。许诺在他们身口咳了好几声,男生们才依依不舍得把头转了过来。
秦浩歌对许诺那条别致合身的深蓝裙子视若无睹,径自说:“准备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从镇子到县里,要两个多小时的路。夏天的早晨,天气很快就热了起来,车窗开得老大,热滚滚的风就从窗口没头没脑地灌进来。许诺很快就在心里把林天行的那个关于披头发的建议诅咒了一万遍。她的头发本来就长,如今真是被吹得风中凌乱无比消魂,那姿态都快比上新版的梅超风了。她只好手忙脚乱地去抓头发,抓住这头,那头又飞了起来。这头发好像都有了生命似的和她对着干。
秦浩歌给逗得直乐,赶紧停下车帮她理头发。许诺又愤怒又窘迫,心里把林天行咒骂了一万遍。
秦浩歌要帮她梳头发,许诺红着脸忙说不用。秦浩歌笑着,却很是固执地帮她把头发梳好,然后扎起来。
许诺的脸红透了,急得满是汗水。秦浩歌略有歉意:“这车空调一直没修好,也真是不方便。”
“这没什么。”许诺无所谓,“我觉得挺好的,开起来有风,也就不觉得热了。”
秦浩歌苦笑了一下。小曼就不肯坐这车,说又热,又有一股鸭子味。大概是美丽女生的嗅觉总是比较敏感。他从来没听许诺抱怨过气味难闻,东西不好吃,衣服不漂亮,或者是工作不够好,赚的钱不够多。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到了县城,两人买了水果和一只肥硕的烤鸭去见张老师。
张老师容光焕发地躺在病床上看还珠格格,满屋子鲜花和水果,都可以开店了,那都是往届学生送来的。
张老师看到许诺,大叫:“我的爱徒!”
许诺很配合:“恩师!”
“爱徒你来啦!”
“恩师辛苦了!”
张老师嘿嘿笑,手边柜子上还摆着半副啃过的烤鸭的骨架,“不辛苦,一点不辛苦。啊,浩歌也来啦!都是好孩子,快坐!”
两个学生恭恭敬敬给老师请安,问他圣体是否安康。张老师红光满面,甚是欣慰。
张老师拉过许诺的手捏捏,对秦浩歌说:“许诺啊,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啦。教了那么多,她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得我心的。可惜就是胖了点,总找不到对象。”
许诺脸色转成紫红。
张老师又说,“嫁不出去不要紧,正好配我家老二了。”
许诺一头的汗,使劲吃床头上的冰葡萄,“你家老二,逢人就许一次。等将来众人上门要人,还不得分成几十份?”
张老师拿葡萄丢她。
许诺高中三年都是语文课代表,高考语文147分,乐得张老差点中风,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张老师性格豪爽外向,和许诺这丫头十分合拍。他老人家上个月拍片检查出肝部有阴影,回家流着泪写遗嘱,要把自己那盆养得像龟背竹的宝贝君子兰赠给爱徒许诺。可是等检查出来,说不过是个小小良性肿瘤。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手术,整日躺在病床上陪老伴看电视里,从国产看到台产又看到韩产,一边看一边骂,一边骂一边看,最后总结出来,还是中国姑娘可爱。
张老师很正经地对许诺说:“我讲认真的。我家老二在德国,总不能给我找个新纳粹回来。”
许诺差点被葡萄籽呛住,“找我还不如找新纳粹呢!”
张老师又问秦浩歌:“你还在和邱家那姑娘处对象吗?”
秦浩歌称是。
张老师说:“好几年了吧?你这孩子也是诚恳塌实的人。现在毕业了,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之前在律所实习着,现在准备司法考试,所以回来复习。”
张老师笑道:“回来守着女朋友,怎么复习得进去?”
秦浩歌忙说不会。许诺瞄了他一眼,跟着笑了一下。
张老师都看在眼里,噗地吐了两粒葡萄籽,打着拍子唱:“最是那年少,多情不负花正好,待美人倚桥把君望,啊望,啊望。”转了一个不怎么精彩的花腔,然后习惯性跑词,“夫妻双啊双,啊把家还啊那个还——”
荒腔走板,许诺早就习惯,她同秦浩歌脸上都维持着淡淡地笑,一言不发。
张老师今天性情高涨,一曲唱毕,紧接着又来一曲。
许诺发挥大定神功,在板凳上坚持了五分钟,打破以往记录,终于坚持不下去,狼狈败走,借口打水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