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自被太一君提溜出东海,心下抖抖索索就未断过。她双眸紧闭、面色晦暗,狠攥住太一君衣袖的指节煞白。缓过半盏茶后,待得她终于有足踏地的实感,堪堪睁眼却发见身周不同于东海的云雾缭绕、金光耀目的景象。她连忙收手,正待开口问,话音未起却被一声厉喝打断。
“尔等何人?天君已下旨,天门戒严,不可擅入!”
自四海八荒安定后这万万年,九重天南天门就再无彼时闭门戒严的时候。望舒看着南天门彼端数十倍于往日的天兵天将,深以为佩服且担忧。佩服的是东皇太一君虽于洪荒年成赫赫威名,可自避世中垣紫微宫,四海八荒皆只得从丹青史册中瞻仰其英姿。依她想来,这班小辈天兵应是不识她二人身份面貌,然胆敢以这等口气问太一君他是“何人”,却委实是个可敬的壮举;担忧的是她奉义兄之命来探一探重华神君的事由,可自东海出就鲜见这事儿不简单。现下二人又被拦在天门外,她瞧着太一君的面色貌似已濒临不耐。
之于令太一君不耐的后果......望舒瞟向身后眸中含恨倒了一地的天兵天将,心下默念《往生咒》。
......
天君这几日过得不甚舒心。自前几日不辨因由就夺了重华神君的仙职,每逢早朝必是一连几次奏折上诉求天君给出个说法。他亦晓得重华神君一事做得不同于往例,但此事牵扯甚广,若将因由告知六界恐怕骚乱更甚。再则他隐约听幕僚论议这重华神君与昆仑石宫的那位似乎交情颇深......是以这事便愈发要他好好思量该如何善了了。
这日早朝自然又是那几笔上奏,天君阖眼靠坐在龙椅上休憩。昨夜他思虑此事心神皆疲直至四更天才歇,想来想去还是暂且瞒着为上策。但思虑过甚便全然忘却了五更天早朝一事儿,是以天君表示他一把年纪尚且操心至斯,于无关紧要的集会上走神一二,想来台下诸位臣下也是可以谅解的。
天君休完憩,默了半晌见无人再上奏,一个哈欠打过不顾台下诸位异样尴尬的眼色道:“重华一事日后能不议就不议,吾乏矣,今日......”
“重华何在。”
望舒侧身往太一君背后藏了藏,扶额减少曝光。面前这位难得不爽,她还是少说话少招惹少错为好。
天君猛听得这声儿,不敢置信得揉眼正形,定睛一看当下就几个轱辘圆润得滚到太一君面前跪下,心内暗道完了完了,这帮臣子只顾自个儿行礼也不知道如此一幕竟让君上撞见了这张老脸还往哪搁啊......
若望舒听得天君这一句必会孰忍孰不可忍得念一句,诚然太一君他沾了由天地亲自育化的光,仙容永葆弱冠年岁、仙寿依天地大劫而定。似天君这等由普通仙物修炼千千万万年才得已脱胎换骨飞升仙界的,皆有个所谓的“大限”,少则如白泽青鸟之千年,多则同真龙凤凰之五十万年,当今天君原身乃一条黄龙,在位业已逾四十万年,算来也不过五、六万年的寿数了。言之似乎也是长者,可太一君化生于洪荒初年,且不说到如今连他自个儿都说不清的年岁,光是辈分就长了当今天君不知多少去,天君竟还在太一君面前说“老”......
“参见君上、帝姬,不知尊上驾临所为何事?”
“望舒与义兄太昊伏羲曾受重华恩惠,如今天君不明因由得将其革职,望舒受义兄之托,前来为东海讨个说法。”
至于太一君他是来作甚的......望舒以为他老人家就算说自个儿是来闲着慌参观天庭,天君必然也笑脸相迎百般殷情。
“这......”天君面露为难之色,眼风甚厉得扫向殿下整整齐齐跪了两行的臣子。在九重天能谋得一职的哪个不是心思通透之人?看着天君不同以往的眼风,殿下诸人强忍着十分的好奇心,心不甘情不愿得一一遁了。待凌霄殿上众人走了个干净,天君方才舒出口气,战战兢兢得跪逾低,直让望舒觉着这被革职的非重华,而是眼前这天君。
“君上、帝姬明鉴,臣下月前得一消息,说重华神君私自使三千禁法。臣下虽不全信,但为防万一悄悄遣人去打探,不料发现了些踪影。臣下无法,只好先将重华囚禁,再派人继续查证。”
完了。望舒面现忧色,心下默叹。若重华当真使了禁法,即便是伏羲,也不会为他开脱半分。
......
三千大道,道道精幻玄妙。迄今修成三千大道法之仙者,唯洪荒历劫,身归混沌的鸿钧道祖及其关门弟子,东皇太一君耳。彼年鸿钧道祖历劫羽化,泰半可“归功”于施展三千大道调四时阴阳,化八方浊息。洪荒末年,太一君以“乱造化”为由,将三千大道列为禁法,严禁后世仙者修习。
当初太一君列出此项禁令,她义兄当即就废了自己已修成的三千大道法以示支持。是以只要重华当真违了禁令施了三千大道法之一,伏羲定不会顾及什么恩情,怕还要建议往严里惩处。
天山为冬神玄冥辖所,终年严寒冻雪,委实不是个踏青访柳的好去处。望舒此刻披了厚实的狐裘,立在玄冥宫邸的大殿上。三日之间从九重天全年温和暖煦的凌霄移至北荒极寒之处,她有些受不住得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反观身侧一路同行,亦是拽着她上天入地的太一君一副气定神闲,寒气不侵的模样,她又颇恨得牙痒痒。
“想必君上并殿下已晓,重华神君……唉……神君他已羁于后山冰牢半月。天山严寒,谨望二位保重贵体,容小仙引路。”玄冥神色落寞,想是念及旧时同僚之谊,言语间颇有些不忍。
待得望舒行至冰牢,这才明了玄冥因何不忍。三千大道俱是极耗精气的术法,等闲小仙使将出来,既赔尽全部仙元修为,怕也是不够的。重华自升仙潜心修炼,一身仙泽醇厚,于同辈中虽不至拔尖,也算个翘楚。往年应诏出巡意气风发,四围有瑞龙相伴,亦是风姿绮华之人,如今气息奄奄得瘫躺在冰牢寒床之上,挣扎着起身行礼,眉间眼下疲态尽现,再不复当年威仪,甚至颇有几分油尽灯枯的模样。
“罪臣参见君上、帝姬。若二位欲问三千大道法之事,重华确是做过,然这施的是哪一道,容重华恕不相告。”
两盏茶后,望舒随太一君出了天山,一路思忖着方才重华一脸枯槁却始终不肯透出施了何法的模样,正了面色向帝君道:“适才之景,君上也见了。望舒虽惧水,然于东海之中亦有所感。但终究于此不熟,敢请教君上以为重华所施的该是何种道法?”
天山虽寒,但行离十数里便也转暖。太一见她思虑过甚,诸事不顾到一身狐裘仍裹得严严实实以致鼻尖汗湿,一时也失笑。抬手无比自然得除下她兜头的毛帽,不意瞥见她呆楞后霎时染上晕色的俏脸,手顿了顿似要向她脸颊抚去,不料被她一个激灵腾云退后三里避去,又见她垂头正衣,行礼恭顺道:“请帝君明示。”
猎猎长风,袅袅红云,佳人面色绯红,一袭白衣迎风飘舞,曼妙身姿,墨发泼散开,委实一段好风景。
彼时望舒却是心擂如鼓,太一君此举确是出乎她意料,如此举动帝君做来就宛若她二人相识已久且关系亲密。诚然以她算来,除却幼时五百年的照拂,自后她与太一君再无相见。而今已逾万万年,她心智俱开,史籍亦读得不少,再做不得小时候随意以为他太一不过是一个地位较尊崇的上古之神的模样。思量至此,她不由抬眸虚瞟太一君,不妨见他现出一副极为奇特的神情。
太一君他明明是如常面无表情的形容,那双素来古水无波的眼底却是暗光汹涌,似是悲切、落寞、矛盾,映上身后万丈青空,令她莫名有惊心动魄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