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祝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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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见(四)

昆仑位处东荒之东,汤谷以西,因靠近日出之所在,是以四时气候和怡,后山有宁神功效的万顷扶桑花经年不谢,着实是个养胎的福地。

前些时日将将被诊出身孕的女娲这几日颇有些烦。

大约是羲和出世时自个儿不在身边,伏羲对于次子并他娘一应需求事必躬亲,恨不得时时刻刻记下孩子的生长变化,直接致使孩子他娘的母亲因人身自由受限脾性愈见焦躁,等孩子他爹回头发见异状时,女娲已单方面冷了他好几日。

于是为了自个儿今后的福利,亦为了孩子的康健,孩子他爹不惜牺牲义妹为昆仑石宫添了几日的笑料与谈资,甚至于最后还将差事也一并扔与他“舍已为人、大公无私”的义妹。

暮秋时节晓风清扬,暖阳和煦,昆仑上下皆是一派安宁闲适。

石宫后院,女娲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捧清茶眼现忧忡,皱眉道:“若这事果真如你所料,望舒她......”

“君上不会放任。若你所指是她那惧水的习性,我以为这是个锻炼的绝佳时机。”对坐伏羲外罩白羽大氅,执一把折扇轻敲玉桌,风姿昭昭,笃定笑答。

闻言女娲面色不见缓和,反倒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默了半晌叹道:“天道惑神,不可得之欲惑人,如今惟愿重华万万别一时糊涂。”

“......自然。”

......

而当是时望舒已在东海滨踌躇整一日,耐性耗尽也不见太一君归来的姿影。虽则她一向明了如今这四海八荒万没有谁人敢找太一君他老人家麻烦,然却有实是放不下那心。

是以她鼓了半时辰的勇气,滴着心血把百多年前好容易才折来的指路的迷谷树杈抛入东海波涛中,又将一众闭气渡水的术法不分先后往自个儿身上都套了遍,一个猛扎子循着迷谷寻途的光晕而去。

然行不至半盏茶的时日,望舒以为彼时她才堪堪明了太一君曾有教训曰:“力所不逮者,强求不得。”的道理。

就譬如此番她至于渡水。

......

若追溯起她惧水的根源,还是要从当年与太一君共住中垣紫微宫那会儿诉起。彼年她将将满三百岁,因得先天化育的好处,修为堪比苦习千年的凡人仙家。太一君不喜宫婢随侍,一整个紫微宫除却掌案的禺京仙官外再无第四人。她虽得天之厚灵力精纯,然毕竟幼齿,本就觉着依太一君喜好布置的紫微宫同往生梵境那只闻大圣妙音的模样十万分无趣,此中以满园半枯半荣的菩娑罗为最。

在西天往生境中,传佛陀于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圆寂成佛,自此生死不轮转,不受诸因缘,而佛经又皆以繁盛荣华的娑罗意常、乐、我、净的涅槃四本相,以枯萎凋残之树显无常、无乐、无我、无净的四世相。四海八荒的娑罗因洪荒战祸毁得七七八八,唯太一君于避世时自拘尸那城转植于中垣的娑罗成株幼苗避过其害,生长万万年后仍郁郁葱葱。是以六界修仙者皆为早日得道飞升而探寻紫微宫中娑罗所示的非枯非荣、非假非空之涅槃八境界。

得修习于娑罗树下,参一参涅槃之相于那一众修仙人而言乃是天赐的大好机缘,然之于望舒,令她整日面对这满园要枯不枯,要盛不盛的树植就委实无趣了些。再者西天佛门传说纷纭,光是佛陀一个涅槃圆寂之地就有娑罗双树与七叶菩提两处广为流传,千百年间争论不断。更何况,虽则开初启蒙的那几年,在她得知这娑罗树根源的那几年,曾颇赞同过四海八荒赞太一君转植娑罗的善举,然几年后的某一日,她日勤不辍得于娑罗树下修习,黄昏时分,靠坐在另一处娑罗树下已陪坐一整日的太一君一手执卷,另手作篷望向往汤谷而归的三足金乌群道出一句:“这树遮阳倒不错。”

......

自此,她愈加嫌弃紫微宫的布置,时常于太一君往西天应邀辩道的当口,趁禺京不防,溜出中垣的禁制,下亿万凡世体会凡人的生趣。

某次她下到某处正被名为“陈”的部族所统领的凡间,此世战火纷争不断,流民百姓饥寒交迫却不得不四处迁徙。望舒虽担着一个上古神仙的名号,然确是洪荒了结、东皇携麾下十二神将隐居八荒,放权神族那会儿才将将化生,是以之于史册中所载的远古大战,她委实没见着过。此番甫一下凡就不巧正逢两军水战,一时兴奋就捏诀祭出兵刃预备打将上几场,却忘了一件紧要事。

当初洪荒战祸,六界苍生皆牵扯其间,其中神、魔、妖三足鼎力,弱小的人、鬼二族依附神族而存,为太一君平定四海八荒立下不小的功绩。太一君避世之前,以一己之力造天市水镜,将人族安置于轮回凡世中,并以法器崆峒轮立下凡世生克规律,且立下除却定人之运道的司命,六界不得干涉凡世四时变换、朝代更迭的严令。

是以望舒施法跃上敌船,召出承影剑紧握在手,将将欲向面前之人砍下,就因反噬呕出一口血,被那人反手掷下了船。

凡仙者,就算是下了凡修为不再,自个儿的仙身仍是有用的。于是接下五日,被掷下水的望舒因着仙身,虽则除非修为耗尽而不死,然不断得遭受没顶呛水至奄奄一息却连哪怕一个闭气的法术都不得施的窘境,直到自西天归中垣的太一君寻来将她提溜回紫微宫。此番元神无碍,但致使她从此用心研习各种闭气渡水的法则却避下水如蛇蝎。

......

当下绝不是什么追忆往事的好时机,望舒躲在避水的仙障里,瞅着外头只迷谷一点白晕的东海底,额上冷汗一层接一层。她自是晓得施术时最忌心神不宁以致走火入魔,然这当口儿她委实控制不住自个儿一阵阵发颤,于是赶忙封了五感。

正天旋地转间只觉得身周一轻,原先的避水仙障被更为广博的仙力所取代,望舒透出些眼风,正望见太一君面无表情的一副形容,这早先她曾最胆颤的模样如今却成了救命符。望舒惊惶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一把牢牢攥住前头玄色的衣摆。

“君上......”她声音咽了咽,努力抬眼看他,抖着哭腔续道,“您总算是回来了......”

前头太一君垂眸,视线胶着在她拉着他的衣袖上,默了半晌叹道:“拉好。”

就如同她三百岁那年初次蒙水难一般的模样,在她以为自个儿大概就这样生生折在凡世那条不知名的湖中时,他踩着曦光,将外氅脱下环住她,将她的手置在自己的中衣袖上,仍旧是一副孤松独立、清贵高华的形容,气定神闲得紧了紧臂道:“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