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派曾经是个很辉煌的门派,“曾经”这两个字伤感地陈述着它如今的潦倒。
青山派坐落在少青山最高最青翠的山头,据说,当年青山派最辉煌的时候,庭院数进,飞檐重重,屋宇连绵,好似人间仙境,不愧为习道修仙门派中的第一。
但如今的青山派,只剩下几间半破半旧的殿阁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山顶,门派中仅有一位掌门,三个长老,十来个弟子,加在一起统共不到二十人。
唯有正殿中那块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天下玄宗第一派”匾额与山脚下那座残破的白石山门还昭示着往日的荣耀。
乐越在山脚下的镇子中采买了师门中最近需用的一些物品,拎着装满瓶瓶罐罐的包袱,扛着一袋大米,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回到了师门内。
身为大师兄,照顾师弟们乃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作为大弟子,孝敬师父和三位师叔也是他应尽的义务。
乐越一直觉得自己在师门内就像是所有人的干爹,大的小的琐事都有他的一份。米面油盐,他要协助大师叔采办;所有弟子的日常修习功课,他要协助二师叔监督;房子漏了雨,窗子破了洞,他要协助三师叔修葺。师弟们内讧互殴时,他要用铁拳镇压调停;师弟们和别人打架吃了亏,他要用拳头将面子讨回来;就连师父和师叔们喝多了酒,也需要他端茶递手巾加捶背。
乐越时常会觉得过得挺累,于是他就在心中叹息:谁让我生来就注定会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大侠呢?古人都说了,老天要降大任给某个人的时候,必定会先折磨他,摧残他,劳累他,天生的大侠,当然要比别人过得辛苦。
回到师门后,乐越先将食材送进厨房,让大师叔安排晚饭,再去见师父,禀报遇见洛凌之一事,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师父关于修道者一定要宁心静气豁达隐忍宽宏仁爱,万不可轻易与人起冲突的教诲若干,而后又去后厢房内,探望依然躺在床上养伤的小师弟。
小师弟躺在床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大师兄,你要给我报仇。”
乐越豪迈地握起拳头:“放心,大师兄一定替你报仇。”
小师弟的泪眼亮晶晶的:“大师兄,听说你今天碰见了洛凌之,你揍他了没有?”
乐越正色道:“呃,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打你的人并不是洛凌之,虽然清玄派和我们青山派不共戴天,但这件事还是要找打你的那两个人对不对?”
小师弟撇撇嘴,眼神哀怨:“大师兄,不要紧,我知道你打不过洛凌之。”
乐越横起眉毛:“谁说我打不过他?!”卷起衣袖再握紧拳头,“师弟,你放心,过几天论武大会上师兄一定把洛凌之打成一个比你现在还烂的烂柿子给你出气!”
小师弟终于满足地睡了。
乐越摸摸瘪瘪的肚子,去厨房吃晚饭,刚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便有一只手伸出来拉了拉他的袖子。
乐越叼着馒头回头,看到三师弟乐韩愁眉紧锁的一张苦脸。
“大师兄,有件要事我想跟你说说。”
乐越咽下嘴里的馒头:“哦?什么?”
乐韩有个毛病,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绕圈子,至少要绕个十圈八圈才能接近重点。乐越咬着馒头,又去拿了一碗粥,坐在厨房门槛上,一边啃馒头喝粥,一边听乐韩讲述。
乐韩的愁容在厨房昏黄的油灯光芒下又添了一丝沉重:“大师兄,你知道,论武大会,三天后就要开了。”
乐越含着馒头应道:“嗯。”
乐韩肃然地接着说:“小师弟这次的伤真的很严重,我刚刚去看了,他在床上疼得直叫唤。”
乐越喝了一口粥点头:“嗯啊。”
乐韩皱着眉头叹息:“我看小师弟的伤起码要养一个月上下。”
乐越再咬了口馒头:“嗯。”
乐韩叹道:“就算请江湖中顶级的神医,我看最快也只能让他半个月后爬起来。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否则伤筋动骨,就要养一百天了。”
乐越再喝了一口粥:“嗯。”
乐韩又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真的是很愁。三天后论武大会就要开了,小师弟他又伤得那么重……”
乐越继续啃馒头,乐韩惆怅地看他:“怎么大师兄你现在还不愁?”
乐越心道,你讲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重点,我要怎么愁?
乐韩伤感地说:“大师兄,我们发过誓,今年一定要大败清玄派,夺回令牌,但现在,三天内小师弟他一定好不了。”
乐越放下空粥碗,抹抹嘴角:“不用担心,小师弟他武功那么烂,上场也就是个充数的,必输无疑,没他我们还能少输一场。”
乐韩惊诧地看着他:“怎么,大师兄,我说了这半天你果然还是没想到?难道师父师叔师兄师弟我们全师门上下果然都没有另一个人注意到?”
乐越忍着捏住乐韩的脖子把他要说的关键内容摇出来的冲动皱眉道:“什么?”
乐韩叹了口极其长的气,终于将最要紧的一段话说了出来:“大师兄,论武大会规定,每个门派必须参加第一关的全部六项比试,每项比试必须派出两名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弟子,且每名弟子只能在第一关中参加一项比试,也就是说每个门派必须有十二个以上的弟子参加,否则便以不够资格为由,不准参与……”
乐越最后的一口馒头哽在喉咙口处,瞪大了双眼。
乐韩忧伤地道:“大师兄,我们一共就十二个师兄弟,现在小师弟被打得起不了床,只剩下十一个人,要怎么参加论武大会?”
论武大会,全称是天下论武切磋大会。这个会始于一百年前,每五年开一次,最终在论武大会上夺魁的门派将获得“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五年之内,被尊为天下第一派。
自一百年前第一次论武大会起,“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便始终属于清玄派。
但,一百年之前,还没有论武大会的时候,这块令牌曾经属于青山派。那时候的青山派,也叫作清玄派,清玄派其实曾是青山派的本名。
青山派的弟子小时候都曾听过师父或师叔讲古,讲述青山派曾经的光辉岁月和与如今的清玄派之间的那些恩怨。
一百一十年前,凤祥帝弑兄夺位,做了应朝第八位皇帝,天下人习惯称他继位之后的应朝为南应。凤祥帝改服易帜,重设祭祀,玄门道派的规矩也因此受了影响,当年的清玄派掌门德全子与其师弟德中子便有某些观念相左,德中子盗走“天下第一派”令牌,自立门户,声称自己才是清玄派正宗,德全子固守成规,不思变通,已当不起天下第一派掌门。
此事越闹越大,居然闹到了凤祥帝耳中,凤祥帝道:“世间之事,原本便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什么是理所不应当,既然他们都自认是清玄派的正宗,便不妨比试一下,赢者为清玄派掌门。索性以此开个天下论武大会,夺魁的门派便赐以‘天下第一派’的令牌。”
于是凤祥帝便降旨开了第一次天下论武大会,亲自做评判。这次论武大会上,德全子旧疾发作,败给了师弟德中子,从此,真正的清玄派只能改名叫青山派,而德中子自立的门派从此叫作清玄派。“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也落入了德中子的手里。
乐越的师父鹤机子在某次叙述这段过往的最后,如此问:“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德全子师尊要将清玄派改名为青山派?”
入神聆听的某小弟子脱口而出:“知道,因为我们门派在少青山上!”
鹤机子意味深长地微笑摇头:“否,否,师尊命名,必定包含玄理,岂会因地而名这么浮浅?”
众弟子便一同睁大询问的双眼。
鹤机子捻着长须悠然地望着窗外的远山:“师尊他如此命名的深意是——唯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没柴烧啊……”
众弟子都默然。
鹤机子含笑回身凝视着他们:“你们都领悟到师尊的用心了吗?”
众弟子继续默然。
只有当时年方七岁的小师弟乐魏用力点头道:“明白了,师尊是在教导我们,厨房里一定不能没柴,要不然就做不成饭,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总之,不管青山派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含义才叫了青山派,自从德全子含恨败北后,一百多年来,青山派就从没在论武大会上胜过一场,反倒是清玄派每次必定夺魁。清玄派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派,日益昌盛,连皇亲国戚及朝中重臣都将自家的孩子送进清玄派修习武功及仙道之法。
与之相反,青山派则一天天没落,门下弟子越来越少。五年前,论武大会上,青山派再度一败涂地,乐越的十名师兄投靠到清玄派门下,十二岁的乐越因此成为首席大弟子。
乐越平生最不齿叛徒,尤其是众位师兄这种嫌弃自己门派弱小叛逃进敌营的叛徒。五年前他便发誓要在论武大会上替天行道,将这伙人及清玄派上下打个落花流水,让他们因背叛师门一事后悔得泪流满面。
居然,老天在大仇将报的最要紧关头给他出难题,让小师弟被死对头清玄派打得起不了床,乐越恍然醒悟,这是阴谋,恐怕是清玄派为了让他们参加不了论武大会而耍的阴谋!
卑鄙啊,太无耻了!
乐越紧急召集众师弟,一同到师父的书房内,商议如何解决这个燃眉之急。
二师弟乐吴说:“要不然让师父或哪位师叔把胡子剃掉,装成和我们一样的弟子吧。”
众人起初觉得可行,但仔细端详过师父和师叔的脸之后,发觉不可行。
师父和师叔们的胡子可以剃掉,头发可以染黑,但脸上纵横深刻的皱纹填不平,怎么也不像二十五岁以内的少年郎。
东想西想了五六个主意都判断为不可行后,鹤机子道:“真的没办法,就只能为师临时再收个徒弟了。”
四师弟乐秦说:“但我们青山派如今不受人待见,哪会有人立刻愿意加入我派?”
鹤机子和三位师叔长叹,其余的小弟子又开始愁眉苦脸。
乐越道:“要不这样吧,从山下随便抓个什么人,让他暂时加入我派,过了这一关再说。”
乐秦咬指道:“那样会不会被告上衙门说我们逼良为道?”
乐越说:“那能怎么办?花钱雇一个?我们有钱去雇?”
乐秦默不作声。
乐越用拳头一敲桌子:“反正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就先这么定了,现在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就下山,给师父抓个徒弟回来!”
夜半,将近三更时,青山派中一片寂静,月如银,风似纱,一个小小的黑影悄悄地越过山墙,潜进了青山派的院落中。
它在院中小心翼翼地左转右转,窥视一排排厢房。
青山派屋破不怕贼偷,一向没有让弟子巡夜这一说,众弟子都是入更回房,倒头便睡,一顿好梦到大天亮。
黑影在厢房外的花丛附近来来回回窥探,忽然吱呀一声,有扇门开了,黑影颤抖了一下,嗖地钻进了花草丛中。
从门内出来的是乐越的七师弟乐齐。他晚饭时多喝了一碗粥,睡到半夜内急,迷迷瞪瞪爬起来去茅房。
乐齐从茅房出来,路过院中小径,听到身边的花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乐齐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神志不大清楚,只当是野猫在草中打架,看都不看,继续往房中去。
一阵夜风挟着草香拂过,乐齐忽然听见身后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师兄,师兄。”
他在蒙眬中疑惑地回头,依稀觉得这声音有些像十二师弟,又比十二师弟更稚气,只见昏暗的月色下,小径的花丛边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问:“师兄,我迷路了,你能告诉我大师兄的卧房在哪里吗?”
乐齐眯着惺忪的睡眼道:“你怎么连大师兄的屋子都找不到,我们这排房左起第一间不就是吗……”
那个人影立刻道:“谢谢师兄。”
乐齐觉得自己好像眨了眨眼,然后那个人影便突地不见了。
月色,清风,寂静的庭院,浓重花影,一切都如迷离之中的梦境,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乐齐揉揉眼,拖着步子回房躺下。
梦,刚才一定是睡迷了做梦来着。
乐越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呼呼酣睡,夜色中,一个黑影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窗台。
黑影小心翼翼地舔湿窗纸,再用前爪挠破,顺着挠开的窟窿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
三尺,两尺,一尺,它渐渐逼近乐越的床沿,在床沿边盘旋了一圈后,轻轻落上乐越的被角,向着被筒外乐越的胳膊露出尖亮的獠牙……
乐越正在做一个美梦,梦中他扛着一把大剑横扫清玄派,将清玄派的一众人等杀得抱头鼠窜。清玄派掌门重华子被他打翻在地,大叫饶命,乐越哈哈大笑,一把揪住重华老儿的胡子:“叫三声乐大侠饶命,本大侠就饶了你!”
重华子立刻点头不迭:“乐大侠饶命,乐大侠饶命,乐大侠饶命……”乐越松开重华子的胡须,得意大笑,岂料重华子突然低头,一口咬在了他的右臂上。
胳膊一阵疼痛,乐越抬起左手,重重抓下——
只听嗷的一声,乐越一个激灵,醒了。
他的右臂依然在疼,左手中有一团凉凉的滑滑的东西在拼命挣扎扭动。
什么东西?乐越惊异地迅速翻身,摸到右侧床头矮柜上放着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中,他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东西只有五六寸长,身体有些像蛇身,圆滚滚的,浑身长满了金黄的鳞片,腹侧浅黄,腹部银白,四只小爪上长着尖尖的爪钩,头顶还有两只小小的犄角。似乎是一条……
乐越皱眉端详着它:“你是龙?潜进本少侠屋中想做什么!”
龙,对乐越这种修真门派的弟子来说,并不稀罕。
据说,龙分三等,一等是龙神,二等是云龙或水龙,三等为龙精。
龙神乃神族,生活在九重天上,浩瀚沧海中,凡夫俗子无缘得见。云龙和水龙栖息在深山湖海之中,无拘无束,也很难见到。但龙精和山野精怪相似,长在山林中、河沟里,偶尔可以遇见。
以往尊崇龙的时候,寻常人连碰见末等的龙精都十分敬畏。但自一百多年前凤祥帝登基以来,龙被贬下祭坛,开始不值钱了。甚至还有略通法术的人猎杀龙精,抽筋锯角,剥皮褪鳞,以此为生。如今达官贵人中,正时兴系龙筋绦带,穿龙皮靴,束龙角簪。龙精被捕杀甚多,难以在山林中容身,也有些为求活命,趁着月黑风高时,潜入寻常人家宅院,吸食凡人精血,堕入妖道。
这只四爪虫一样的小龙应该是只年幼的龙精,还没长到一尺长,居然就学着吸血害人了。乐越瞧了瞧右臂上的牙印,还好没被咬破,遂抬起右手,弹弹小龙精的脑袋:“竟敢来吸本少侠的血,真是活腻歪了,看我不锯了你的角,剥了你的皮,抽出你的筋来做弹弓!”
小龙精在乐越的手中瑟瑟发抖,两只前爪抱在一起,黑漆漆的眼珠泪汪汪地望着乐越:“我……我不是龙精……”
居然会说话?乐越再次皱眉,龙精生下来时并无法力,有的即使修炼数百年也不会变成人形或口吐人言。
小龙精依然颤抖着泪汪汪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吸你的血……我想找洛凌之……为什么是你不是洛凌之……”
乐越的眉越皱越深:“洛凌之?洛凌之是清玄派的,你为什么摸进我们青山派?”
小龙精用前爪轻轻挠着乐越的虎口处:“我我我真的是想找洛凌之,我咬你是因为我以为你是洛凌之,我不是想吸血,我只是……”
乐越眯眼:“只是怎么?”
小龙精打了个哆嗦,低下头。
乐越捏住它的脖颈,拎着它晃了晃。
“照你的意思,你原本是想吸洛凌之的血,但认错了地方,把青山派当成了清玄派,就这样误伤了本少侠我?”
小龙精立刻拼命点头,四只小爪在空中抓挠了几下,又道:“我不想吸血,真的。”
乐越摸着下巴:“哦,那你找洛凌之想做什么?”
小龙精又垂下头,不吭声了。
乐越慢悠悠地道:“是不是觉得他是清玄派的大弟子,血更稀罕点,喝了对你的修炼更有帮助啊?”
小龙精颤抖着抬头:“我不……”
乐越捏紧它,又晃了晃:“你不是龙精?你摸错了门?你当乐少侠我是傻子,拿这种哄三岁娃娃的话哄我?快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幕后有无别的妖怪主使?休想扯出洛凌之把此事蒙混过去!我们青山派与清玄派虽然势不两立,但降妖伏魔乃修真门派第一要务,对你这种已入妖道的精怪我向来不留情,你最好快老实认账,要不然……”乐越在油灯的黄光中露出森森白牙,“我就先锯了你的角,再剥了你的鳞,抽出你的筋,把你风干了做药引!”
小龙精抖成了一团,拼命扭动起来。用爪子用力挠着乐越的手,低头一口咬住他的拇指。
乐越揪住它的龙角将它的牙齿从自己手指上扯开,小龙精鼓起腮对准乐越的脸,呼地吐出一个火球。
乐越惊讶道:“哟,你还会喷火?”
小火球只有两三个豌豆那么大,晃晃悠悠地飘动,乐越等它好不容易飘到眼前,轻轻吹了口气,火球熄了。
小龙精挣扎了几下,嘴里咕咕叽叽念了几句什么,空中蓦然闪出几道闪电,劈向乐越的右手!
闪电如头发丝般粗细,劈在手面上微有些麻痒,像蚂蚁爬过。
乐越瞧了瞧右手,再瞧了瞧小龙精,索性不动了。
小龙精猛吸一口气,鼓起肚皮和腮,又对准乐越,呼的一声,喷出一片水雾。
乐越觉得脸上触到了几点凉意,抬袖擦了擦:“竟敢将口水喷到本少侠脸上,我先把你的牙拔下来吧。”
小龙精怔怔地僵了一瞬,闭上双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流下:“你杀了我吧。是我误犯大错,命该如此。但杀死龙神,你这个凡人必遭天谴,我会在死后用魂魄告诉父王,让他宽恕你。”
???
龙神?
乐越举着这只金闪闪的幼龙,又端详了一下,嗤笑一声:“喂,说笑的吧,你是龙神?”
幼龙睁开漆黑的双眼:“我马上就要被杀了,为何还要骗你,被凡人制住,说出我是龙神只会让我更加耻辱罢了。”
幼龙再度闭上双眼,活像一个引颈就戮的高洁义士,乐越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迫害无辜欺凌弱小的恶霸。
龙兄,是你半夜偷爬进我的屋子,啃了我的胳膊,因法术太低才被我拿下的,为何此时倒像是你我的立场颠倒一样?我只不过吓唬了你两句,你有必要如此悲壮吗?
乐越叹了口气,算了,大侠不和幼虫一般见识,他将语气放得和缓:“你看看自己,连一尺长都没有,法术如斯低下,你说你是龙神,让我怎么相信你?”
幼龙又睁开眼,刚才乐越说它小,法力低下,戳中了它的痛处,伤了它身为龙的自尊。
“你放开我,我给你看证据。”
看到乐越犹豫的神色,幼龙冷冷地接着说:“你担心什么?我不是你的对手,而且逃跑这种事,我还不屑做。”
说得跟挖窗纸、偷爬进别人卧房还偷着咬人的那个不是你一样。乐越非常胸襟广阔地忍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姑且相信你。”
反正这只幼龙,就算是龙精,也是龙精里最傻的那种,逃跑了也不可惜。
乐越松开幼龙,把它搁在棉被上。
幼龙从床上腾空而起落到地面,爬到屋子中央,嘀嘀咕咕又念了一句什么,周身冒出一股白烟。白烟之中,又嘭地冒出一道火光,火燎着烟,乐越被呛得咳了两声,烟与火之中,又噌地冒出一道金光,屋中央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变成人形之术,因为我不久前刚刚用过一次,所以这次比较耗费法力。”
火已熄灭,白烟渐渐散去,站在屋中央的人影模样逐渐清晰,乐越的屋子一瞬间明亮起来。
在方才幼龙趴着的位置,站着的是一个似乎比乐越小了几岁的俊美少年。头束金冠,身穿浅金色镶银边外袍,银白内衫,外袍之上有水草暗纹,衣衫微动时,暗纹便像在水中摇曳一般。容貌如清月的光辉,仙气十足,华贵逼人。
乐越在心中道,金子和银子的颜色,毕竟与寻常颜色不同,穿在身上,立刻就看起来值钱了。
少年的掌中托着一颗晶莹的明珠,珠身似乎环绕着浅浅的七彩流光,一条金色的龙纹在明珠中盘旋游动。
少年道:“七色仙光的龙珠乃是龙神的证明,你是修习仙道的人,应该知道吧。”
乐越坐在床上点头:“嗯,听说过。这样看来,你确实是龙神。”
有龙珠的龙至少是云龙或水龙那一等的,而且龙精也不可能在如此幼小时变幻人形,看来,这条幼龙的确不是龙精。
少年微微笑了笑,将龙珠收起。
乐越道:“但,龙神不应该到凡间的吧?你为什么要来找洛凌之?”
少年的神色僵了僵,没有说话。
乐越道:“嗯,如果天机不可泄露,我就不再多问了。”
少年走到屋角的桌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我是到凡间来找人的。今天我在山下的草丛中看见你和洛凌之,觉得他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会隐形之术,怕被凡人发现,打算趁天黑去清玄派找他验证,我明明进了写着清玄派三个字的山门,却不知为何来了你的门派。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其他的事关天机,不可再说了。”
乐越掀开被子,披了件外衫在床沿上坐着:“哦,我们门派如今叫青山派,但一百年前是叫清玄派的,山下的山门是在那时候建的,所以就刻着清玄派三个字。因此让你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
少年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那个,是我自己找错了,不是你们山门的错,你不用向我道歉。”
乐越也笑了笑,起身走到少年坐着的桌前,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少年手边:“方才有些小误会,闹了一点不愉快,我向你赔个不是,望龙贤弟你不要见怪。”
他忽然亲切地称呼少年为龙贤弟,态度与方才大相径庭,少年不由得有些无措:“呃,没什么,本来……本来也是我先得罪了你。”
乐越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继续亲切地道:“我看你人形的模样比我年轻,龙形时也……十分年少的样子,所以就冒昧喊你一声贤弟。在下名叫乐越,乃青山派的首席大弟子,请问龙贤弟你贵姓?年岁几何?”
他从出生起,就和父王一起受尽白眼,从来没有谁这样友善地和它攀谈过,突然遇到这样的善意,他有些受宠若惊,拼命装作镇定地回答道:“嗯,我叫昭沅,再过五年就一百岁了。”
乐越扯动面皮笑道:“哦,原来不是贤弟,应当称呼一声昭兄。”
他讷讷地道:“你喊我昭沅就可以。”昭兄两个字,让他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乐越十分爽快地道:“好,那你也喊我乐越就好。既已互称姓名,你我从此就算是朋友了。既然已经是朋友,有几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
朋友,这两个字让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快了,有些眩晕。
除了父王之外,他一向都被鄙视,被冷落,没谁肯和他做朋友,现在,这个凡人居然说自己和他是朋友。
原来凡人中,真的有很多人,都是很好的。
他抬头望着乐越充满真诚的眼睛,嗯了一声。
乐越的神情变得郑重:“昭沅你今晚走错了地方,又耽搁了那么久,赶去清玄派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想必你是打算明天再去清玄派咯?”
昭沅点头。
乐越道:“我要先提醒你一声,清玄派是个很大的门派,和我们又穷又破的青山派不一样,门禁森严,每夜都有很多法术高强的人站岗巡夜。你如果潜进去,别说到洛凌之那种首席大弟子的卧房,恐怕过不了大门或围墙十步,就会被发现。清玄派的人都不大讲理,我说句可能会惹你不高兴的实话,昭沅你真的不大像龙神,而且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被抓住后,清玄派的人不会像我这么懂道理,听你解释。你该有所耳闻,我们凡间自从凤祥帝开始,尊凤贬龙,尤其是清玄派这种紧抱着皇家大腿的狗腿门派,更像和龙不共戴天一样。清玄派的人抓到你,恐怕连句话都不让你说,直接就手起刀落,咔嚓——唉……”
乐越摇头叹息。昭沅的神情慢慢僵了:“但我……”
但他一定要进清玄派,一定要见洛凌之,一定要验证出他是不是那个人,否则……
不过,假如真的如乐越所说……
他握紧拳头,捏皱了衣襟。
乐越不动声色地察看着他的神情,再叹息一声:“不过,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如愿以偿。”
昭沅惊诧地抬头。
乐越道:“你说想找洛凌之验证,这验证的方法,是不是需要他的血?”
昭沅缓缓点头。
乐越笑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了。几天之后,清玄派和我们青山派,都要去参加论武大会。你既然能变成人形,可以换下这身衣裳,混在我们青山派的弟子中,一起去参加。洛凌之是大弟子,一定会到场。他相当厉害,天下各派的同辈弟子中,只有我能打败他,因此我与他必定会有一战,到时候我趁机替你砍他一剑,弄点血给你,不就可以了?你觉得这个方法好不好?”
乐越心中的小算盘在噼里啪啦荡漾地响着,有种山穷水尽后豁然开朗的兴奋。
这条傻龙简直是老天送过来顶替十二师弟的,正好可以省事了。
昭沅听了他的话后,双眼明亮起来,神色里带着感激,点了点头:“嗯,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可能有些麻烦你。”
乐越心花怒放:“不麻烦不麻烦。”
他觉得自己和昭沅说的那些不算是假话,这项买卖,互惠互利,这条傻龙并没有吃亏,乐越笑眯眯地看着满脸感激的昭沅,感觉自己坦坦荡荡。
乐越笑得山花烂漫:“只是我要和师父师叔们说一声,你放心,他们是好人,我会把你是龙的事情瞒着他们。天亮我就带你去见他们。”
昭沅再点头:“嗯,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乐越将刚才斟好的茶水放到昭沅手中:“来,你先喝杯茶,我们再聊一聊,应该也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昭沅端着杯子喝了口茶水,凡间的茶水,味道很特别。
他握着杯子尝试着和乐越聊天:“我可不可以也问你一件事情?”
乐越立刻颔首:“随便问吧。”
昭沅羞涩地笑了笑,小声问:“你们青山派和清玄派,是不是有仇?”
之前见乐越和洛凌之在山下时,就不太友好,方才听乐越说清玄派,似乎也不怎么喜欢的样子。
乐越道:“哦,是啊,我们是死对头,势不两立。”
他将青山派与清玄派结怨的前因后果,与多年恩恩怨怨的一些往事滔滔不绝地道来。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方才接近尾声。
乐越喘了口气,喝口茶润润喉咙:“……清玄派从德全子开始,为了荣华富贵,紧抱住朝廷的大腿,专门在背后阴我们。我师父的一位俗家师伯,成亲的时候贴了一张龙凤呈祥的窗花,就被清玄派的人以用龙侮辱凤神,有辱皇上为由,上告朝廷,那位师伯举家被抄,差点连命都没了。”
昭沅手中的茶杯忽然咔啦一声,碎成了几半。
乐越诧异地望着他,只见昭沅满脸愤怒,咯咯地磨了磨牙齿:“凡间的皇帝,果然对龙族蔑视至此,虽然那个皇帝是靠凤凰一族得的皇位,但他的祖先,也是由我们护脉龙神选中,方才能建立如今的朝代,实在是忘恩负义!”
乐越眨了眨眼。
那个……他在说啥?
乐越探询地问道:“呃,昭兄,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你们护脉龙神?”
昭沅蓦然神色大变,目光惊慌,脸色煞白,双手无措地微微颤抖,被他捏碎的杯子碎片咔啦咔啦掉在地上。
乐越的心中剧烈地翻腾起来,哦哦,好像听到了很了不得的事情。
护脉龙神……要是这只傻龙真的就是那传说中的护脉龙神……那他找洛凌之岂不是要……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今天真是个非同一般的日子!我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可真要命,真的会要人命啊!苍天,我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乐越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扯了扯面皮:“哈哈,是我听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来,昭兄,我们继续聊,我告诉你,我们青山派啊……”
昭沅浑身战栗,脸色惨白地盯着他:“不,你一定猜到了。”
乐越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什么都没……”
昭沅起身,紧紧揪住了他的胳膊:“没错,我是护脉龙神,请你一定要帮我保密,倘若被凤凰族知道此事,我们一族便永无翻身之日了。”见泪光闪烁,恳求地看着乐越的双眼,“求求你……”
乐越的脑中糨糊一片,手中冒出了冷汗。
如果是真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去告密,朝廷绝对不会留我活口,说不定会把我们师门全部杀光,就算为了自己,我也会当从来没听过这事。”
昭沅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方才慢慢松开手。
乐越揉揉额角,叹了口气:“话说,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在做梦了。”
护脉龙神,天下人人皆知,不过乐越一向以为,那是无稽之谈。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后,女娲用黄土造人,在凡间被尊称为娲皇氏或女娲母。女娲人首蛇身,其亲族为蛟,天帝赐蛟神龙角龙鳞,在天池中化形为龙,从此护佑凡间人主,顺天意,择君王,或庇佑其江山,或颠覆朝代,另立君主。称为护脉龙神。
护脉龙神不在龙的三等之内,自成一支。正因护脉龙神的存在,龙才在凡间备受尊崇。历朝历代,龙都是帝王的象征,皇帝衣袍、一国的旗帜、皇帝用的器皿上,都以龙为饰,以示尊贵。历代帝王都设祭坛祭祀龙神,龙在凡人的眼中,代表至高无上。
相传,除了护脉龙神之外,天庭还另设有三支护脉神,凤凰护佑后妃,麒麟护佑乱世枭雄或王公猛将,玄龟护佑治世贤臣。
几千年来,世人一向以此传说供奉众护脉神。直到一百多年前。
那时,应朝承元帝驾崩,立遗诏传位于太子和熙,皇子和畅起兵夺位,自称有其母妃的凤神护佑。
和畅杀兄夺得皇位,改国号为凤祥,称凤祥帝。凤祥帝继位后便改服易帜,将龙袍改成凤袍,皇家的龙旗改成凤旗,重设祭坛,砸掉龙神之位,改祭凤神,又下令皇城之中,凡有龙饰处,一律改为凤。凤凰有雌雄之分,皇帝以凤为饰,后妃以凰为饰,大贬龙神,并下诏命天下禁止供奉龙神。至他之后的一百多年,凤神无限尊贵,龙神无限被贬低,甚至有了捕杀龙精之举。四大护脉神变为护脉凤神、护脉凰神、护脉麒麟与护脉玄龟。护脉龙神之说,渐渐不能公开提及,只能私下流传。
护脉神之说太过玄妙,乐越虽然是修仙门派中的弟子,仍然不大相信这种传说。
但如今,所谓的护脉龙神近在眼前,不相信反而比较困难。
昭沅方才泄露天机,太过惊恐,维持不了人形,又变回了幼龙的模样,缩在乐越的床上,把头插进棉被中。
乐越在床沿坐下,看了看它那连头带尾不到一尺长的小身体。假如这只幼龙真是护脉龙神,他就能明白为啥凤凰可以帮着皇子篡位,取代龙神的地位了。
乐越拍拍被子:“呃,传说当年凤祥帝是靠着凤神的支持才做了皇帝,凤神打败了龙神,是不是真的?”
昭沅的身体蜷了蜷,插在棉被下的头轻轻点了点,棉被微微起伏。
乐越摸摸鼻子:“原来是真的,为什么护脉凤神会打你们护脉龙神?”龙不是应该比凤凰厉害吗?
昭沅的身体僵硬了,一动不动。
这件事应该是它的痛处,还是不要不厚道地戳了。乐越于是改口问:“凤凰夺了你们的位置,天庭不管吗?到玉帝那里去告它们一状不就可以了?”
昭沅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床单。
唉,看来这件事也是它们一族的痛处,也不再继续问了吧。
乐越顿了顿,却又忍不住再问:“你这次找洛凌之,是不是想让他谋朝篡位做皇帝,这样你们就可以打败凤凰,重新做护脉龙神了?”
昭沅蠕动了一下,将脑袋从棉被中拔出来,红肿黯淡的双眼眨了眨:“洛凌之不是谋朝篡位,是凤凰要让别的人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乐越瞪大眼:“啊?”
昭沅又将头插回棉被中。
乐越吁了口气:“好吧,问什么你都不肯说,我也就不再问了,反正你这种机密事情,我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站起身踱到窗边,天已经快要亮了。
昭沅把头深深埋在被子中,紧闭着双眼。
刚才乐越问的几句话都戳在它的心上,刺痛了护脉龙神一百多年来屈辱的老疮疤。
当年,败给凤凰丢掉护脉神位置的,正是它父王。
小时候,昭沅一直很迷惑自己到底应该算哪一种龙。
它从出生起,就和全家一起住在又窄又小的河沟中,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七八条龙窝在一起,非常拥挤。
这条小河沟,还是它母后的娘家表舅东海龙王敖广同情它们无处安身,赠送给它们的。小河沟向东拐几个弯儿,变成一道宽阔的水域汇入东海,那是敖广表舅公家所管辖的地方,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表舅公居住的水晶龙宫更是金碧辉煌,随便一间殿阁,都有它们家整个儿住的地方那么大。
表舅公在天上打个喷嚏,凡间便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表舅公在云端吐口唾沫,人间就会大雨滂沱,昼夜不息。表舅公如果现出真身在海里翻个身,东海便能水面水底倒个个儿。
像敖广表舅公这样的,才是龙神,最高等的龙。
昭沅发现自己似乎也不是水龙和云龙,云龙水龙都生活在宽阔的江海之中,自在逍遥,还会行云施雨,它们的鳞片有青色白色红色等,唯独没有金黄色。
至于末等的龙精……
昭沅刚懂事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问过父王:“我们是不是龙精?”
父王立刻阴沉地眯起眼,胡须奓起:“再把我们跟那种下等东西扯上你就滚出去,别再喊我父王!”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各自蹲在角落里同情地看它,昭沅耷拉着脑袋默默退开,从此不敢再提“龙精”二字。
如果三种都不是,那会是什么?它很疑惑,又不敢问。
父王时常说:“咱们其实是龙神,而且是玉帝亲自封的龙神,最尊贵的那种。”父王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会半闭着眼睛躺在小河沟底柔软的淤泥中,用龙爪抚摸着胡须,幽幽地望着远方。
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问父王:“为什么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不像表舅公那样?”
如果问出了口,父王便会突然老毛病发作,在河沟中翻腾咆哮“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一面用力撞头一面用龙爪刨抓河沟底的淤泥,最后用淤泥将自己埋起来。
昭沅有兄弟姐妹五个,它恰好是正中间的那个,上面一个兄长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哥哥和姐姐比它年长很多,弟弟和妹妹又比它年幼很多,都玩不到一起。它有时游出河沟去找鱼虾蟹蚌玩,但总被冷落,鱼虾蟹蚌们还会凑在一起,对着它指指点点。
昭沅不知道它们究竟在议论什么。
昭沅第一次到敖广表舅公家是它五十岁的时候,表舅公的儿子摩霆表舅成亲,母后带着它们兄妹五个前去送贺礼,吃喜酒。
西北南三海的龙王也带着贺礼和家眷前来道喜,敖广表舅公的孙女泽覃表姐,既温柔又美丽,让昭沅忍不住想去亲近。
但其他的小龙合起伙来欺负它,不让它接近摩覃表姐。
南海敖钦表舅公的龙孙泽瑞、泽思与西海敖闰表舅公的孙女泽瑚态度尤其倨傲,昭沅刚要穿过游廊向泽覃表姐处移动,就被泽瑞、泽思合伙堵住去路,泽瑚伸手将它推了个趔趄:“喂,这里是龙王的子孙才能来的地方,你这只小泥鳅不要乱闯,再不赶快退下,我让虾兵蟹将们把你赶出去!”
昭沅昂头分辩:“我不是小泥鳅,我也是龙,我父王也是龙王!”
泽瑞、泽思、泽瑚都大笑起来,泽思大声道:“你的父王是龙王?哈!是什么龙王?小河沟里的龙王?哈哈!”
昭沅涨红了脸,泽瑚道:“全族都知道你爹爹是龙中的败类,最没用的龙!被一只鸟给打败,丢尽了我们龙族的脸!现在我们在凡间少了很多供养,凡人居然让凤凰爬到我们头上,低等的龙还被当寻常的牲畜来杀,全是你爹的错!你爹还把自己当成王啊,什么王?丢脸王!”
昭沅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喊:“你胡说!”
泽瑚扬起下巴:“什么胡说,不信你问你爹去,问你娘去,问问看你爹是不是龙中的败类,是不是丢脸王!”
泽瑞扯扯泽瑚的衣袖:“算了算了,瑚妹,我们不要和它计较。我娘说了,它爹爹是个衰鬼,衰鬼的孩子就是小衰鬼,和它说话会沾上晦气。走吧,我们去那边玩。”
泽瑚斜了昭沅一眼,跟着泽瑞离开,泽思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喂,小衰泥鳅,你别靠近泽覃姐姐啊,你要是敢把衰气沾给姐姐我一定对你不客气!姐姐才不会理你这种低等的泥鳅!”攥起前龙爪示威似的挥了挥,转身去追泽瑞和泽瑚。
昭沅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发力追了上去,扬起爪子对准泽思的脊背狠狠抓下。
泽思嗷的一声龙啸,猛地回身,脊背上被昭沅抓出了几道血口,鳞片翻起,露出皮肉。泽思用龙尾狠狠卷起气旋,口吐水雾,两爪如钩,对着昭沅劈头盖脸地抓下。
泽瑚和泽瑞也被惊动,急冲过来帮忙,四条小龙扭打成一团。
昭沅以一敌三,自然异常惨烈,待到长辈们匆匆赶来,将它们拉开时,昭沅已经遍体鳞伤,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龙鳞。
泽思除了被它抓伤脊背外,尾巴还被它咬了一口,泽瑞的鼻子被它挠破了两道,泽瑚的爪子和腰侧被它抓出了几条血口。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围住昭沅替它裹伤口,母后则弯腰低头,不断地对着泽瑞、泽思、泽瑚的爹娘和几位表舅公赔不是:“小儿顽劣,是我不懂管教,希望表舅表兄和嫂嫂们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它还是个孩子的份儿上,不要和它计较。”
昭沅躺在水草上,异常委屈,为什么母后要道歉,要那么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明明是它们的错。它要起身申辩,被大哥一爪子按回水草上:“你就省省力气,少给母后添乱吧。”弟弟咿咿呀呀地用爪子拨挠着它的龙尾,吧嗒吧嗒替它舔伤口,大姐叹了口气:“谁让咱们的爹,确实落魄了呢。”
母后赔了半天的不是,泽瑞、泽思和泽瑚的爹娘方才露出宽宏大量般的表情,施恩似的说了几声算了。
泽瑚的娘搂着女儿向昭沅的母后道:“棠妹妹,我多嘴多说你几句,凡人有句话,叫作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想想你没出嫁之前,何等的尊贵娇艳,三界中,有几位龙女比得上你的身份?你怎么就不长眼,非要嫁给什么护脉龙神。记得我当时就劝过你,说它们和我们这种真正的龙神不同,所谓护脉,说句难听的,就是奉天庭的命令去保护凡人的守卫。谁料你嫁的这个,还是守卫中的败类,连那个小小的位置都被凤凰那种小鸟给夺了,变成了一条丧家之龙,连累我们整个龙族都体面全无。但大家都宽宏大量,没和你们家计较。看看你现在,只能住在一条小河沟里,爪子也粗糙了,鳞片也黯淡了,哪里还有当年娇艳的模样?就连生的儿子,都尽得它爹的真传,不懂道理,没用又狂躁。唉,我看在眼里,都不禁替你伤感!”
昭沅气得差点又从水草上爬起来,连按着它的大哥的龙爪都在颤抖,大姐瞪起眼睛:“喂,老姑婆,你说得太过分了吧!”弟弟蹭在昭沅身边,噗噗地对着泽瑚的娘吐水泡:“老姑婆……啵,老姑婆……”
泽瑚的娘斜瞥了它们一眼:“看,我说的没错吧,不光是儿子,女儿也这样,大的小的都一样,都和它们老子一个样。”
总算敖闰表舅公开口说了一句:“你也适可而止吧,说得太过了。”泽瑚的娘方才悻悻地住了口。
母后挺着脊背,口气依然很谦和:“多谢沁姐姐替我操心。是我不懂管教孩子,这次是昭沅错了,我回去会好好教它,让它懂道理,知礼仪,明白什么是真的对,什么是真的错。我从未后悔选择辰尚做我的夫君,它住宫殿享祭祀受凡间众人叩拜时我跟着它,它住小河沟变成同族口中的丧家之龙,我依然会跟着它。”
母后向敖广表舅公告辞,带着它们兄妹五个回到了小河沟中。
在回去的路上,母后突然向它们嘱咐道:“昭沅这一身伤,回去后如果惹你们父王问起,你们就说是和别的小龙怄气打起来伤的,你们父王被挖苦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白了没?”
五只小龙一起点头,昭沅却依然想不明白。
为什么父王会被挖苦?丧家之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可以在父王面前说?父王为什么经常发狂?
直到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在某一天,父王又发狂将自己用淤泥埋起来,母后把它们五兄妹带到小河沟外的一个偏僻角落,告诉了它们父王屈辱伤痛的过往。
母后说,它们的父王辰尚原本是天帝亲封的护脉龙神,护佑凡间君主,主掌国运。一百多年前,要择选新皇帝时,辰尚依照一贯的规矩和旧皇帝的意愿,选择了皇长子。但和辰尚同为护脉神的一位凤神,爱上了自己守护的某位妃子,那位妃子天赋异禀,可以看见护脉神的真身。凤神向妃子泄露了天命,妃子是个贪心的女人,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在临死前恳求凤神,帮助她的儿子成为皇帝。
昭沅的母后说到这里时,长长叹息:“你们的父王与那位凤神乃是多年的好友,替他隐瞒了这场私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好友居然真的答应了那个女人的要求,他更没有想到,好友会为了满足那个凡人女子的愿望,逆天而行,与他翻脸为敌。”
当凤神护着那个妃子生的儿子起兵造反时,辰尚傻掉了。那场争斗持续了许多天许多夜,地上,是造反的皇子率领军队在与自己的兄长血战,天上,是护脉龙神和护脉凤神的大战。
辰尚这边毫无准备,凤凰那边却蓄谋已久。护脉凤凰一族护佑嫔妃,数千年来都居于护脉龙神之下,不满已久,无知的凡人还经常以龙代表男,凤凰代表女,让很多公凤凰都难以忍受,对龙神嫉恨不已。这位凤神的作为得到了几乎所有护脉凤凰的支持,合全族之力对付辰尚,凤神更事先卑鄙地盗走了辰尚的龙珠打碎。护脉龙神只有一个,辰尚寡不敌众,更因失去龙珠法力大损,最终只能含恨败走。
昭沅的大姐道:“护脉凤凰太卑鄙了,全族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无知的凡人用龙代表男,凤凰代表女,怎么不见我们雌龙有什么意见,偏偏就被它们的公凤凰拿来做把柄。嘁,一群气量窄小卑鄙无耻的败类!”
昭沅的大哥问了许久之后乐越询问昭沅的问题:“我们护脉龙神既然是玉帝亲自册封的,为什么父王不去玉帝面前讨个公道?护脉凤族如此任意妄为,篡改天命,天庭为何不派兵拿它们问罪?”
母后再次长长地叹息。
她说,昭沅它们的父王去过天庭,到玉帝面前讨个说法,但因凤神与那个妃子有私情时,辰尚替其隐瞒,方才酿成后来之祸,所以玉帝说护脉凤神固然违背天理,大逆不道,辰尚也是罪魁祸首之一,难辞其咎。
玉帝道:“本帝当年亲封你们一族为护脉龙神,择凡间人主,护凡间国运,为众护脉神族之首,现在你连凤凰都压不住,又怎能继续服众,继续当此重任?”
昭沅的大姐睁圆双眼:“于是天庭就这么任由着凤凰在人间继续称霸,肆意妄为?可怜的父王灰溜溜地住进这个小河沟,被骂作丧家之龙,受尽白眼?”
母后道:“也不是。但凡出现朝代更替或谋朝篡位之事,凡间都会遭一次劫难。玉帝慈悲,体恤众生。凤神帮助的皇子篡位后,如果再生动荡,凡人将会又受一次苦难,所以玉帝下旨,让天庭的众仙与神将们暂时不要过问此事,给凡人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也赐给你们父王一次赢回尊严的机会。”
昭沅的大哥冷笑道:“父王现在正在淤泥里睡着哩,机会在哪里啊?”
母后微笑道:“你别急,听母后把话说完。玉帝说,护脉凤族逆天行事,更改了天命,但一二百年中,天命将会再次出现变数,倘若能找到这个变数,把握机会,就能重正护脉龙神之位。”
昭沅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前爪:“要是找不到把握不了机会呢?”
大哥立刻道:“那还用问,就是我们一家从此永远地睡在小河沟的淤泥里喽。”
昭沅再问:“变数到底是什么?”
母后沉默,大哥用龙爪敲了下它的脑袋:“笨,用尾巴梢想也知道肯定是没出现,要不然父王此时还会在淤泥里睡觉吗?”
昭沅也沉默。
那个变数到底是什么?
机会会不会真的出现?
数年后,终于有一天,父王和母后将它们兄妹五个叫到小河沟的正中心,肃然地说,变数似乎出现了。
父王那天既没有幽怨地怀旧,也没有发狂咆哮撞礁石,而是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从胡须到尾巴梢都闪着光芒。
父王就这样精神抖擞地告诉它们,凡间的变数终于出现了。一直以来,龙属阳,凤属阴,自护脉凤神帮助凤祥帝篡位登基后,可能是凤凰阴气太重,对皇帝们造成了点影响,于是他们闺女越生越多,儿子越生越少,到了这一代,干脆从皇帝到稀稀拉拉的几个王爷,后代清一色的全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换而言之,就是出现断根的征兆了。
而且那几个王爷,已经在几年前陆续薨了,皇帝近日又得了重病,估计也撑不了太久,皇帝家马上就要断子绝孙了。
于是,护脉凤族正在思忖挑选新的君王,改换新朝,它们挑中的,是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安顺王慕氏一族。
辰尚抚摸着龙须微笑道:“秃鸟们万万没有想到,早在多年前,我就布下一着暗棋,和氏其实还有后人。”
凤祥帝和畅当年篡位时,把太子和熙和其余的几个兄弟及其后代通通诛杀干净。但他不知道,他还有一位兄长,流落在民间。
太子和熙的母后陈皇后初进宫时只是个寻常的嫔妃,靠着心计手段一步步向上攀爬,凤祥帝的母妃肖妃就曾被她陷害过,所以肖妃后来才央求凤神替她报仇,让儿子和畅夺位做皇帝。
当陈氏爬到贵妃之位时,开始觊觎皇后的位置。她用计陷害当时的宋皇后,说宋后私通护卫,秽乱宫廷,承元帝听信谗言,废了皇后,赐她自尽。皇后被废,就失去了拥有护脉神的资格,她的护脉凤凰改护别人,对她不再理会,陈氏被封为皇后。
宋皇后是个端庄贤德的女子,一向待人宽厚,她遭此冤屈,便有之前曾受过她恩惠的宫女和宦官意图营救。他们在皇后将饮鸩毒的夜里纵起大火,趁机安排皇后逃出皇宫。辰尚与其龙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在皇后出逃时暗中护佑,宋后顺利逃脱,隐姓埋名,遁入空门。
但宋后已有了身孕,在尼庵中产下一个男婴。婴儿被女尼送到一户无子的富裕善人家抚养,他实则才是承元帝的皇长子。
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在寻常人家长大,像寻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安稳一生。他的儿子也像其父一样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一代复一代,和氏皇族的这支血脉,居然就这样隐秘地在民间延续着。
辰尚一时恻隐帮了宋皇后一把后,就把这件事抛在了一边,后来护脉神之位被夺,龙珠被碎,落魄地依附老婆的表舅,窝在一条小河沟里,更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近日,传来和氏即将断子绝孙,护脉凤族拟立新皇,更换朝代的消息,辰尚作为和氏曾经的护脉神,还是略伤感地叹息了一下。
它躺在淤泥里怀念和氏的皇气,忽然感应到一点薄弱的年轻气息,隐约在凡间的某个方位流动。
护脉龙神在每个新朝代开始时,都会和第一位皇帝以血为契,从此便能感应护佑他的子孙后代,直到此朝气数将尽,另一个新朝代建立。
护脉凤神也与凤祥帝订了血契,但它们只能感应到凤祥帝及其子孙的气息,故而和氏仅存的这点血脉并没有被他们发现。
辰尚的龙珠已碎,法力丢失大半,仅可以隐约感应出这点气息所在方位,这位和氏后代确切的身份它却测算不出来。
所以,只能先选定一个对象,再验其真假。
昭沅在乐越的被子里用前爪抱住头,很烦恼。
洛凌之应该是它要找的人,因为父王说,那个人在一个叫作清玄的门派中,它第一眼看到洛凌之就觉得这个人不平凡。
不过清玄派的人,它只见过洛凌之一个而已,未必一定就是他,万一不是他,要怎么再去挑第二个?清玄派那么不好潜伏进去。
它探出脑袋,小声问乐越:“清玄派有多少个人?”
乐越抓抓头:“挂名弟子无数,目前在门派中修炼的,大概有二三百人吧。”
昭沅忧愁地再趴下。
乐越抬头看看窗外:“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我就带你去见师父。”
昭沅点头。
乐越打个哈欠在床上躺下,又伸手戳戳昭沅身边的被子:“对了,你们护脉龙神是不是也和皇帝一样,有传位继承的?”
昭沅道:“嗯,一般一个朝代一条龙,或者有的不爱做了,就上奏天庭,传位给下一个。护脉龙神这个位置上一直都是只有一条龙。”
乐越道:“你有兄弟吗?”
昭沅老实回答:“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乐越惊讶:“你兄弟姐妹不少嘛,为什么不是你的哥哥弟弟做护脉龙神,而是你?”
昭沅又耷拉下脑袋,枕在两个前爪上,闭着眼不吭声了。
不会……连这个都是它的痛处吧……或者是天机不可泄露?
乐越看了看它:“嗯,这件事可能关系你们族的秘密,是我多问了,你就当没听过吧。”
昭沅细细地嗯了一声:“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是稀里糊涂当上的。”
那天,它的父王详细地介绍完这个变数的前因后果后,说:“父王测不出这位和氏后人确切的身份,需要你们去找到他。”
大姐道:“为什么是我们?不是父王你去找吗?”
父王叹息道:“龙珠已碎,我永远不能再做护脉龙神了,因此,必须从你们之中挑选一个继承护脉龙神之位,火速找出那名后人。凤凰一向精明,耳目遍布凡间,况且宋后亦曾有过一只护脉凤凰,所以不能断定它们完全不知情。你们一定要先一步找到此人,与他重订血契,以免夜长梦多。”
订立血契,就是每朝的第一位君王用自己的血溶进护脉龙神的龙珠中,从此气息相通,这支血脉与护脉龙神息息相关。
辰尚道:“你们想要验证找到的人是否是真正的和氏后人,就用他的血涂在龙珠上。护脉龙神的龙珠中有一样东西,只有天命注定的君王才能将血溶进龙珠内。”
昭沅的大哥笑道:“在验证是否属实的同时也就订了血契,父王你真是老奸巨猾。”
辰尚摸着胡须微微地笑:“护脉龙族能否翻身,就赌在这一回上。成为这一代的护脉龙神,肩上便背负着整个龙族在人间的颜面与荣耀。将来或许会被记载入天庭的史册典籍中,永享尊荣。你们哪个愿意当此重任,把龙珠放在右前爪上,站出来吧!”
昭沅觉得血液在身体中澎湃,心怦怦地跳起来。
辰尚的话虽是对着众子女说的,但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长子昭漓身上。
昭漓忽然道:“反正我是不会做,弟弟妹妹们爱谁谁吧。”
辰尚瞪起双目:“昭漓你个小畜生说什么?这样荣耀的责任,父王希望你们争先恐后,你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不做?!”
昭漓理直气壮地道:“这件事情做好了是又荣耀又有面子,万一砸了,那不但没有荣耀和面子,还会背上断送掉龙族翻身希望的万世骂名,风险太大。再则,找出那个凡人倒还不算难,但就算能成功,订了血契之后,要领着这个凡人一步一步去夺皇位,经历千辛万苦成功之后还要看管他的子子孙孙不知道多少代,没完没了,实在太麻烦。何不让别人去,有了荣耀有我的份,有了过错让它扛?所以我不做,弟弟妹妹哪位志向远大,爱做就做吧。”
辰尚气得龙鳞都青了,胡须奓起:“小畜生,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忤逆的孽子!”
昭漓道:“父王,我不上你的当不叫忤逆,信了你的话才是傻子。”
辰尚气噎在喉咙里,哽了半晌,慢慢将目光从昭漓身上挪开,扫视其余四条小龙:“昭淇、昭沅、昭溯、昭汐,你们不要听昭漓那个小畜生的胡言乱语,护脉龙神乃玉帝亲封的职位,至尊至荣,你们都是父王的孩子,父王怎么会坑你们?勇于承担重任,才是一条好龙。像昭漓这种不争气的龙,它抢着做我都不会让它做。来,愿意承担此任的把龙珠放到右前爪上,到父王身边来,乖……”
昭沅刚才那股因父王的话而激荡起的热血已渐渐冷静下来,它觉得大哥不愧是大哥,看事情真透彻,它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它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大姐和弟弟妹妹也和它一样缩着头一动不动。
昭漓蹲在一旁抱着爪子看,凉凉地插嘴道:“父王,昭溯和昭汐奶牙尚未换,说话都还不利落,恐怕难以承担你所说的大任。”昭溯和昭汐立刻奔到它身边,用脑袋蹭蹭它的龙身。
昭漓接着道:“那么,恐怕你就只能从昭淇和昭沅中挑一个了。”昭沅顿时将身体又缩得小了些,昭淇狠狠剜了昭漓一眼。
昭漓假装没看见昭淇含着杀意的目光,继续说:“依我看,昭淇最合适。一来她比昭沅年纪大,二来,当年抢了父王你位置的那只公凤凰就是因为爱上了凡间女人,方才鬼迷心窍,逆天而行,可见一个雌性对一个雄性的影响有时候比天命还大。护脉凤凰公的管皇帝,雌的管后妃,假如他们也知道了这位和氏的后代,来抢的也一定是只公凤凰,昭淇倘若和它对上,万不得已时,还可以施展美人计,我们岂不更多了一分胜算?”
昭淇不待昭漓说完,已经噌地跳了起来:“父王,传位一向传长子,而且大哥见解精辟,思虑深远,远远高于我们,它不做护脉龙神天理难容!千万不要相信大哥一时的谦让推脱!它爱护兄妹,想将这个好机会让给我们,如此高洁的品性,实在让我和弟弟妹妹们感动钦佩,自叹不如!”伸爪推推缩在一边的昭沅,“昭沅,你说是不是?”
昭沅立刻点头:“啊啊,是,我觉得姐姐说得对。”
几条小龙争让成一团,昭沅的母后在一旁看得头疼,没奈何道:“夫君,要不然我们就学学凡人,抓阄呢?”
辰尚道:“如此重大之事,怎能以抓阄那种儿戏行径来定?”用龙爪一拍河床,“通通肃静,为父有个办法!”
昭沅和其兄妹们从扭打中分开,按序趴好。
辰尚抬起右前爪,缓缓张口,吐出一道金光,落在掌心:“这就是可以左右凡间君王废立朝代更替和国运的龙脉,唯有每代的护脉龙神才能拥有,你们现在将龙珠吐出,放在右前爪上,闭上双眼。我随便把龙脉抛出,龙脉落进谁的龙珠,谁就是下一任的护脉龙神。龙脉进入龙珠后,除非龙珠被打破,或者由天庭的仙官持玉帝的法印取出,否则是拿不出来的,所以也不可更改。”
昭沅战战兢兢地吐出自己的龙珠,搁在右前爪上,闭上眼。它有点害怕,它是老三,趴在正中间,这个位置十分不利,它在心里默念,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昭沅偷偷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只见父王右爪一挥,龙脉抛出,抛的方向十分明显,那道金光晃晃悠悠,朝着大哥去了。
昭沅在心底不厚道地默念,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
金光如它所愿,笔直地漂向昭漓,眼看漂到一半时,忽然向昭淇的方向偏了偏。
昭沅有些纳闷,微微探头,仔细窥探,发现大哥正鼓着腮,对着龙脉吹气,把它吹到一边去。
龙脉被吹得越来越偏,快要向昭淇漂去时,忽然又顿了顿,回漂向昭漓。
昭沅再窥探,发现大姐可能是察觉了大哥的阴险行径,也以这招应付,把龙脉又吹回了大哥那边。
昭漓和昭淇都暗暗地铆足了劲吹,龙脉一会儿漂向这边,一会儿漂向那边,反反复复,左右不前。
父王用龙爪摸摸胡须,咳了一声。
昭漓和昭淇立刻同时停住吹气,昭漓却趁机动了动前爪,卷起一股劲气,推动龙脉迅速地漂向昭淇。
昭淇顿时跳起来:“父王,它偷着作弊!”爪子一拍,把龙脉推退数尺。
昭漓笑道:“什么作弊?我一直闭着眼,什么都不知道啊。”嘴里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龙爪上却暗聚劲气,卷起一道浪,卷着龙脉,直向昭淇劈去。昭淇拍起水浪抵挡,昭漓再加重些气力,水漩像一柄长枪一样,顶着龙脉的枪尖,刺破昭淇的水幕,直扎过来。
昭沅眼看形势不好,自己可能也会被牵连,连忙抓着龙珠向一旁闪躲,身体却忽然被重重一撞。原来是躲闪水枪的昭淇无意中撞在了它身上,再加上反扑的水势,昭沅顿时被撞得头晕眼花,龙珠脱爪而出。
等到昭淇挣扎着挪开,昭沅揉揉被撞花的眼爬起来,四周忽然一片寂静,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忽然都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昭沅。
昭沅疑惑地四处张望,望见离它不远处,它的龙珠,正静静地躺在淤泥里。
龙珠上浮动着从没见过的七彩流光,一条龙形的金光在龙珠中慢慢翻腾游弋……
那道金光,好像,就是,龙脉。
父王的龙前爪慈爱地搁在了它的头顶:“昭沅我儿,这是天意,护脉龙族新一任护脉龙神就是你了!”
昭沅觉得河水在眼前旋转,大哥伸出龙爪拍拍它的脊背:“弟弟,努力!”
“于是你就这样成了护脉龙神?”乐越听它说完,沉默片刻,如斯问道。
昭沅默默地点头。
乐越再沉默片刻,诚恳地道:“你大哥真不是个东西。”
昭沅垂下眼皮,又将脑袋搁在前爪上,轻声道:“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