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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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回英格兰的途中,我一直在想斯特里克兰的事。我尽量把准备向他妻子汇报的情况理顺。结果并不令人满意,而且我想象艾米对我不会满意;我对自己就不满意。斯特里克兰让我感到困惑。我不明白他的动机。我问他,最初他是怎么想到当画家的,他没告诉我,或许他不愿意告诉我。我无法推测。我试图说服自己,一种模糊的反叛感在他迟钝的心中渐渐成熟了,但有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驳斥了这一推测,这个事实是:他对自己的单调生活从来没有表现过一点厌烦。如果他突然感到生活枯燥难耐,下定决心当画家,只是为了打破一切令人厌烦的人际关系,那倒可以理解,这是很平常的事;可是我却感觉他不是个平常的人。最后,因为我是个浪漫的人,我想出了一种解释,我承认它很牵强,但这是唯一能让我满意的解释。我的解释是:我问自己,他的灵魂中是不是有某种根深蒂固的创作本能,这种本能由于他生活的状况而被忽视了,但却在无情地生长,犹如一个恶性肿瘤在有机组织中生长,直到最后占据了他的全身,迫使他必须采取行动。布谷鸟通常把蛋下在别的鸟的巢里,小布谷鸟孵出后就会用翅膀把代养鸟的雏鸟顶走,最后还要毁掉给它遮风挡雨的鸟巢。

可是多奇怪呀,创作的本能冲动竟然俘获了这个乏味的证券经纪人,也许会毁掉他,给依靠他生活的家人带来不幸;然而这与上帝的圣灵俘获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的方式同样奇怪。上帝的圣灵高度警觉,对那些人穷追不舍,最后征服了他们;于是他们放弃了世俗的欢乐和女人的爱情,归隐到修道院去过痛苦的有节制的生活。皈依可能有多种形式,可能以多种途径实现。对一些人来说,皈依需要突发的灾变,正如一块石头可能被狂暴的激流冲得粉碎;可是对另一些人来说,皈依是逐渐实现的,正如一块石头被不断落下的水滴逐渐侵蚀一样。斯特里克兰有宗教狂的直言不讳和使徒的狂热好斗。

可是在我这个崇尚务实的人看来,这种让他痴迷的激情是否有价值,还需要它产生的作品来证实,这一点仍须观察。我问他,伦敦夜校的同学们对他的画有什么看法,他笑着回答:

“他们认为那是开玩笑。”

“你在这儿上绘画班了吗?”

“上了。今天早晨那家伙过来了——那个老师,你知道吗;他看我的素描画时,只是挑了挑眼眉,就走过去了。”

斯特里克兰咯咯地笑了。看来他没有泄气。他不在乎同伴们的意见。

我跟他打交道时,正是这一点让我心中不安。当人们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们的时候,很大程度上是欺骗自己。一般来讲,他们的意思只是说,他们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相信谁都不会知道他们的怪异想法;更有甚者,他们的意思只是说,他们自愿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因为他们得到了邻居的赞同和支持。当你不遵从社会习俗的个性只不过是你这一类人的常规时,你在世人面前违背社会习俗并不困难。这种个性让你过分自尊。你就可以因自己的勇气而沾沾自喜,还不会招致风险。但是人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赞同,这大概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天性。谁都不会像不遵从社会习俗的女人一样,面临着像投石器和利箭一样骇人的礼规,慌慌张张地跑去寻求“体面社会”的庇护。有些人告诉我他们一点儿都不在乎同伴的意见,我是不相信的。那是无知造成的无畏。他们的意思只是说,他们不怕别人责备他们的小错,他们相信那些小错是谁都发现不了的。

可是这里却有一个真心不在乎别人对他怎么想的人,因此传统习俗对他没有约束;他就像一个全身涂了油的角斗士;你抓不住他;这给了他一种违反礼规的自由。记得我当时对他说:

“请注意,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行事,这个世界就运转不下去了。”

“这是他妈的傻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像我一样行事。绝大多数人做普通的事觉得很满足。”

我曾调侃过他。

“你显然不相信这样一句格言:你应该这样行动,使你的每个行为都能成为普世准则。”

“我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但它纯属胡说八道。”

“嘿,这可是康德[47]说的。”

“我不管是谁说的;纯属胡说八道。”

对这样的人,你即使诉诸良知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这犹如没有镜子还要看自己的映像。我相信,良知是每个人内心的卫士,维护着社会群体为保护自身利益而制定的规则。良知是我们大家心中的警察,驻守在那里监视着我们,不让我们破坏它的准则。良知是驻守在“自我”这个中心堡垒里的暗探。常人希望得到同伴的赞同,又害怕受到同伴的指责,这种希望和恐惧是那么强烈,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了家门;良知一直监视着他,警觉地维护主人的利益,随时准备摧毁尚未成熟的逃离人群的企图。良知会强迫他把社会利益摆在个人利益之前。良知是把个人拴到群体上的牢固链条。常人说服自己相信社会利益重于个人利益并服从社会利益,使自己沦为良知这个监工的奴隶。他把良知置于荣誉的宝座之上。最后,他就像一个宫廷侍臣赞颂国王按在他双肩上的权杖那样,为自己良知的敏感而自豪。这样一来,他多么严厉地谴责那些否认良知力量的人都不为过;因为现在他已成为社会的一员,清楚地认识到那种人是没有力量对抗自己的。当我看到斯特里克兰毫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受到谴责时,我只能恐怖地退缩,就像躲避一个不具有人形的怪物一样。

我向他告别时,他最后说的是:

“告诉艾米,来找我没有用。反正我要换旅馆了,她找不到我的。”

“我的印象是,你走了对她是件好事。”我说。

“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希望你能让她明白这一点。可是女人都不大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