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多,二月的圣诞红依旧火红,树树合欢花更加欢欣绚烂。
俞敏俪一觉惬意地醒来,打开卧室门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葱香味,见餐桌上放着两碗皮蛋瘦肉粥,俞婉娉穿着围兜,正端着一盘葱油饼从厨房出来。
俩大束鲜红玫瑰花摆放在葡萄酒架旁,俞敏俪笑着调侃说:“哇!情人节里的双束红玫瑰!娉儿,你该嫁人了!情人节最适合将浪漫推向爱情的最高潮!”
俞婉娉朝她做个鬼脸,:“您忘了杰夫?一束是您的,他的卡片上还写了今晚的餐厅地址。我一早在想咱俩干脆同一天披上婚纱。”
俞敏俪灿然一笑。
俞婉娉坐了下来,边撕葱油饼边说:“姑姑,可我有点害怕,有了爱情就一定会有幸福的婚姻吗?”
俞敏俪:“娉儿,姑姑很抱歉无法给你成功的婚姻经验。但我可以告诉你,Everyone is different!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我们揣一颗勇敢的心,勇敢地活着,勇敢地去拥抱,勇敢地去爱,勇敢地去体验。婚姻里最好的远方,并不是简单的物质享受和财富堆砌,而是在满足物质欲望之后,俩人仍能同心同德去追求高于现实的理想和价值。”
她的话音刚落,杰夫的电话就来了,:“俪俪,我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我想今天就带你去麦肯锡盆地,那里是全球第一个荣膺‘国际暗夜星空保护区’称号的地区。新西兰是个地广人稀,光污染极少的地方,而那片区域更因常年降雨特别稀少,夜空更显晴朗、纯净、清晰。那里没有华灯初上的华丽,但有月亮高悬,满天星斗璀璨,夜空湛蓝得有点发紫,你一定会喜欢的。”
俞敏俪不禁遐想万千,可想了想,应说:“噢,杰夫,我们应该选个满月的时候去,或许我们可以看见月华。中国有个古老的传说,月宫中住着嫦娥,还有一棵金桂树。嫦娥对追求她的吴刚许诺说,若他能伐倒金桂树就可让他如愿。但没想到吴刚每砍伐下一枝金桂,树上就又长出一枝。金桂枝很快就堆积成山,不经意间滑出了月宫,幻成一道银色光华疾闪向人间,这是月华的来历。传说中月华要好多年才有一次显现,若能拜到月华,即可解千年之愿。”
杰夫大笑,他看了看手中一枚精巧的戒指,信心满怀地说:“OK,那我们就等月圆的时候去,我相信我一定会看见月华!我今晚还在约定的餐厅等你!”
红玫瑰红得热情四溢,随季节更替过凋敝的荒凉,又迎锦绣的幸事。
俞敏俪放了手机,见餐桌上有一小叠手写的《圣经》摘要,字迹虽潦草却老道潇洒,问说:“这是谁的字呢?很漂亮!”
“是一位八十岁的老阿姨写的。今早我去清邮筒时碰到她,她见我会说普通话特别高兴,就向我宣传《圣经》教义。结果没说几句话,她就代表上帝宣告我要下地狱。”
俞敏俪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一定邀请你去做教堂,然后你肯定拒绝了她,再然后她就说,不去教会做礼拜的人都是受了撒旦蛊惑而要下地狱。”
俞婉娉顿显惊奇,:“您怎么知道?其实我没有拒绝她的,我只是告诉她我奶奶是佛教法师。她就坚持说那是受了撒旦的蛊惑,我跟她争了几句,她就生气走了。邻居大姐后来说老太太就住在咱们家附近的那个养老院。其实她很寂寞的,希望想找个人说说话,前两年她女儿一家移民去了澳洲,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英文盲一个,却又找了家洋人办的养老院,平时的伙食根本不合胃口,吃不了各式色拉和奶酩,经常托教友买些老干妈辣椒酱拌饭吃,偶尔煮包快熟面解馋。”
俞敏俪忽觉惆怅难过,沉吟道:“宗教信仰本是灵魂的高尚皈依,可惜人为地制造了许多纷争和矛盾,搞得神仙也要打架。但我相信她手抄《圣经》摘要,不仅仅只是为了摆脱寂默,她也的确是个虔诚的信徒,以传播福音振救他人的灵魂为己任。每个人只要坚持心中的善,她心中的上帝会看见的,相信上帝会给予公正。娉儿,我突然间特别想你的奶奶,奶奶现在不会再做五花肉焖芋头和她的家庭版‘佛跳墙’了,她也绝对不会再回味那些味道。但我却十分眷恋。”
在刚欣喜完却又惆怅之时,俞敏俪的手机又响了,竟是游芊华怯弱的声音。
游芊华:“俪俪,是我,芊华!请你不要挂掉电话,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发个地址给你,你马上来!无论如何!拜托了!书轩一定要见你!你一定要来!”
游芊华一说完就挂了电话,俞敏俪听得莫名其妙。手机很快进来了一条信息,打开一看,她顿时惊惶不安起来,:“临终关怀医院?谁会在那里?书轩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俞敏俪忙推开粥碗,不等俞婉娉开口,直冲出门去。
林妈妈一见俞敏俪,如见救星般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泪水扑簌而下,:“俪俪,你总算来了。”
俞敏俪刹那间浑身发寒,不知该说什么,迟顿地点了点头。
游芊华一张素颜的脸憔悴苍白,泪眼迷蒙,用手指向一个房间,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谢你来了!他就在那里面。”
俞敏俪只觉双脚若铅重,无比艰辛地推开房门。林书轩安静地靠在床上,白色的枕头和被套以及蓝色的袍子衬得他整个人干净清爽,可他的脸庞清瘦得毫无血色,双眼尽是忧伤和渴望。
俞敏俪如跋山涉水般艰难地向他靠近,低声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林书轩笑了,语气飘浮得轻云,:“胰腺癌!开始以为是胃病,自己抓药自己治,后来胃药吃了不见效,才去看家庭医生,又转专科医生那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最后就到了这里。”
俞敏俪早已泪如泉涌,跌坐在床旁的椅子上,哽咽着说:“为什么不早做检查?早期癌症不是绝症,你为什么要耽误了自己?”
林书轩看她流泪,反而笑得开怀,:“我觉得这样挺好。如果浑身布满了伤口和管子,血液里混杂了各种化学药剂,满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在意识涣散前清楚地感知生命已毫无尊严。那样多不好!我喜欢干净,你也喜欢我干净!”
林书轩床头柜上放了一本厚厚的《圣经》和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封面有句英文:live every moment.
俞敏俪禁不住双手掩面。
林书轩又笑着说:“这些天来志愿者告诉我说我不是死去,是到了幸福无比的天堂,她们甚至还羡慕我呢。可我知道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每一轮月的阴晴圆缺,每一次的春残落红,每一程的夕下孤帆,都会引发她的垂怜和伤感,更何况这种世事无常。所以我想告诉她多愁善感不是坏事一桩,放一颗敏感的心去善感人世间的一切,会更容易发现所有生命的美好,淡淡的愁绪才是写就丰盈人生的浓墨重彩,找出时光脉络里的潋滟春色。如果她体味到春残落红的凄凉,她一定也能看见春蕾勃发的生机。如果她有夕下孤帆的哀伤,她也会拥有朝搏帆扬的豪迈。”
俞敏俪抹了抹泪眼,看着他说:“你不用安慰我,我发誓过我这辈子不再为你哭泣。”
林书轩努力着保持微笑,:“他们说要想得救,离开前一定要忏悔,而我这一生唯一对不住的人是你。他们还说只要我一心虔诚,天使必不会将我遗弃。所以我请求你原谅,我同时祈祷上帝给了我尽早为来生做准备的机会。”
俞敏俪止了哭泣,:“听说天堂很美好,你为什么还要来生?”
林书轩伸出瘦长的双手握住俞敏俪的手,殷切地说:“这辈子太短了,我们来生再相遇,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俞敏俪只觉万绪齐来,摇摇头说:“如果来生有今生的记忆,我不会选择与你再相遇。如果来生忘了今生,我们无法彼此相认。天地间即使少了你我,并无差别。”
林书轩的双手微微一颤,颇显吃力地说:“你依然无法原谅我是吗?”
“记得我们初相见时,你手上捧着那一本《篆刻我心》。光阴如刀似剑,自内往外篆刻了你我,我们以为可精心雕琢出最美好的样子,可惜伤痛可以抚平,伤痕无法消除。如果要问因果,却并无答案。不如挣脱心灵的枷锁,勇敢地承担所有的因果。我也要请求你的原谅,因为即使我的爱打破了疆域,却唯独对你设了界限。”
林书轩忽觉一阵剧痛袭来,忍不住全身痉挛,俞敏俪惊措地想按墙上的呼叫按铃,他费力地拉住她的手,又摁了下自己身上止痛药箱的按纽。
过了好一会儿,林书轩才缓过劲来。他又说:“俪俪,我怕再过两天,我可能只会想睡觉,今天让你来,最想听你亲口说,你会替我保管好那些印章。”
俞敏俪:“那一年你说‘我体书法,墨轩舞霸,唯我独尊,书林王者,舍我其谁?’,我一直都记得!我一定会让世人看清那不是一份轻狂,那是一颗永远不朽的匠心,时光将愿意为他停滞。”
林书轩又朝她微微一笑,倦意明显,:“我又累了,很想睡觉。”
林妈妈正情绪激动地与游芊华在争执,见俞敏俪走了出来,急忙对她说:“为什么要在医院?我想不通!他有自己的家,怎么就不能回家?他要回家的。芊华说他不能回家。俪俪,你告诉我,我只信你的话。”
俞敏俪见她痛苦孤助的样子,忍住泪眼,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
林书轩在屋里听见此一声,双眼流出一行清泪,他连忙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圣经》,紧紧地抱在胸前,闭上眼默默祷告,:“我们的天父,愿您的名受显扬,愿您的国来临,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行在天上……”
俞敏俪拥着林妈妈说:“如果在家里去了,家属首先要报警,警察要来做一番检查,排除无谋杀嫌疑,这是新西兰的法律规定。这里不是正规医院,但具备正规医院的所有设备,配备有专业的护理人员,医生们都是志愿者,他们随叫随到。而且会有宗教人士和其他人士来关怀,让我们不会轻易地惊慌失措,死亡只是暂时告别,书轩会去到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
林妈妈无力地靠在俞敏俪的身上,不再悲愤有声。
游芊华推了推她身边的一只拉杠皮箱,抽泣说:“我没想到这些东西才是他的至宝,你拿走吧,他交待的,还是你最懂他。”
俞敏俪她那张洗尽铅华的脸虽然悲色密布,但掩不住年轻之色,轻叹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带孩子回国吗?”
游芊华:“我还没去想以后,现在只想好好地陪他,我以前不该那么任性对他。我自己选择的,我必须全力以赴。”
俞敏俪默默地推着行李箱回到车上,拿出手机给杰夫发了条长信息:抱歉!我今晚不能赴你的约!不要问我原因!请先让我安静一段时间。近期内我会回中国,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她又在杨洋的微信上留言:杨洋嫂子,请您在图书馆内留一处空间给我,等我回国!
俞敏俪发完信息就褪下手机的电池。开车回到家中,她打开皮箱,将所有雕刻精巧的寿山石印章拿出,逐个认真地摩挲细瞧。
晚上时,许雅安和俞婉娉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她似醉非醉地低语:我守我最单纯的心,用我的方式纪念每一段弥足珍贵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