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明想了一番心事后,记起刚才在杂物间里看见了麻将桌椅和麻将牌,就去将它们一一搬回厅里,认真仔细地擦洗。过后,他又拎起了拖把和水桶,将平时自个儿常走动过的地板拖洗了一遍,累得浑身酸软难受。
到了晚上,老朋友老陈不请自来。
知道老陈平日里喜欢嘬小俩口白酒,俞大明就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瓶茅台,倒了一碟花生米,俩人就在客厅里,坐在麻将桌前打开了话匣子,可免不了长吁短叹。
俞大明:“我家老太婆总唠叨,很多年了都不让我碰一滴酒,现在她不在家了,咱哥俩就趁机喝个痛快。”
“弟妹这么狠心说走就走,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就图个跟前有个人说说话而已。她倒底怎么想的?”
“她信佛信得太入迷了!自从她在家里供了观音像后,就跟我说已经和我断了夫妻情,但她说要度我一起去西天极乐世界。可我心里别扭呀,党的事业干了一辈子,临了的时候怎么可以迷信呢?跟她说过许多遍,想是她烦了我。”
“她求什么极乐世界?如今我们的世界还不极乐吗?”
“原以为我大了她十岁,我会先撒手而去,我以前还总担心会让她孤单一人留在这世上。没想到她却先离开,可我俩不是阴阳相隔呵!”
“大明,让孩子们劝她回家吧,她会回来的,这世上哪有几个人真的看空一切。咱们尊重宗教信仰自由,让她还像以前那样做她爱做的事,只要这家里多些人气,不要这么冷清,彼此做做伴就好。”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老太婆的脾气。以前她也离过家,不过只在附近的寺院佛堂,这次她打定了主意要潜心苦修。我本也想跟她去,可七十来岁的人就怕一不小心客死在异乡。”
“是呀,我们这把老骨头出门旅游一趟都累得慌,禁不住折腾,何况南方人哪里架得住大东北冬天里的冷。”陈友志边说边一口抿光了杯中的酒。
打开着的电视正播放一台歌舞节目,原来唱唱跳跳得极为热闹,忽然间屏幕模糊变样,闪出了一大片雪花状,声音亦立变嘶嘶吵杂。
老陈咂吧着嘴又说:“哎!你家的电视该进古董店了,它都成这样了,你还留着它?”
俞大明:“它是真老了,海海的房间有新的,是他结婚时佳佳她们从日本带回的原装,哪天我就把它搬出来。”
“九十年代的电视还能是新的?我们的第四代还没生出来,可家电都不知已更换了几代新了,如今的电视又薄又轻又显大,画面还清晰好看。你还比我还年轻了一两岁,可得学会享受新东西,赶紧去买台最新款的。你家的电话机我也看着不中用,它竟然还带着绳?”
俞大明摇摇头说:“能用的就将就着用吧。别浪费了,以前资本家的家里还没这个样。”
老陈唬起脸说:“什么话?你懂什么叫快乐似神仙?不就是要享受最新最好的吗?我看你家的洗衣机该也是不行了。哎哟,那不叫节俭,你是落伍了知道不?”
俞大明笑骂他说:“你说我落伍,我觉得你说的是在搞腐化。”
老陈也笑说:“你家孩子全去了资本主义国家,难道你能说那是叛国?什么年代了都不明白,你的脑壳得用原子弹爆一下才好。我家儿媳妇那才叫腐化,不说空调,卧房里装在墙上,厅里还站着落地式。单洗衣机就买了三台,一台专洗内衣裤,一台专洗脏袜子,一台大的才混洗其他的,还备有一台烘干机,她从不晾晒过衣物。只说平时上班忙,又不想家里请人招事,能将家务活交给机器干的就尽可能给了机器。不过我想主要原因还是那些电器便宜。听说最近她还折腾说要从国外买一台洗碗机回来。”
俞大明知道老陈的儿子儿媳都在福宁当地一家知名的玻璃制造企业上班,那企业是家上市公司,俩人的年薪加总起来有近百万元人民币,自然买什么都觉便宜。
他不说话,端起小酒杯嘬了一小口。
老陈又说:“既然弟妹要去成仙成佛,咱就不拦她了。但咱要过凡人生活,我看你得请个保姆。你的脸色不太好了,才多久的时间就瘦得这般厉害。请个人做做饭洗洗衣服,还陪着说上话,就图这个对吧?跟孩子们说说,他们不会不同意。况且咱也有退休工资,不需他们补贴几个钱。”
俞大明却顾虑重重地说:“不关钱的事!我只怕老太婆知道了不高兴,做保姆的基本上都是女人,到时就怕说不清楚。”
陈友志生了气,:“真有你的!你还在顾着她高不高兴?辛苦了一辈子,年老了就不想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这可不是自私,你一个人在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弟妹她,还有几个孩子心里能踏实么?”
俞大明的心格登一声往下沉,铁哥们的话戳对了一个事实,孤单不快倒不是个事,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那才叫事。自己这阵子经常有头晕目眩之症,降血压药越吃越不得劲,更由于倦惰,三餐随便对付着过,指不定哪天真就眼黑倒地,真不得不防哟。
哥俩聊得尽兴,酒也喝得尽兴。
老陈回家后,俞大明琢磨着他的话,再看看那台旧电视,却又死劲地摇了摇头。去到俞香兰的卧房里,找出她以前听过的小唱盒,换上两个新电池来,扭开开关,听见悠扬单一的念佛声响起。他喃喃自语说:“她还好留了这个,电视不用换了,平时也不常看。听听这个,催眠刚好。”
第二天一早,俞敏俪欣喜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爸,我接回海海、雅安和妮妮他们了。”
俞大明大喜,忙说:“快!快让海海来听电话!”
俞敏海接过电话,刚开口说:“爸,我……”
俞大明就急速地截了他的话头,:“海海,有件事我得先说,免得我一转身又给忘了。你现在能飞去新西兰,一定也可以飞去印尼,你记得李有福吗?你的那个义父!你去把他的骨灰带回来。”
俞敏海刹那间愣住,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不过他却乐吱吱地大声叫:“骨灰?您叫我去拿人家的骨灰?爸,您学会开玩笑了!”
俞大明却急说:“我不开玩笑!这是你外公临终前的交代。做人不可以忘恩负义,不可以违背诺言。没有你义父那一年给的钱和金子,你妈妈哪有底气建这个三层楼?你过继给人家了,那是件很正式的事情,你不能忘了。”
俞敏海眨了眨眼,回头问俞敏俪:“我没听错吧,这年头了,要提过继的事?”
俞敏俪也是一愣,:“以前妈提过,是不是妈又想起了什么?”
俞敏海问:“爸,我妈呢?让我看看她到底什么意思呢?她不是看空了吗?还提人家的骨灰做什么?”
俞大明原本并不想说俞香兰离家的事,可一急之下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她早已不在家了,她可以不管事,可我不能置之不理,那是上一辈人的心愿。做人不能忘本忘祖!”
俞敏海惊问:“妈又去哪里了?”
俞大明无力地回说:“所有人都这么问,可我真不知道!”
俞敏俪在一旁脸色突变苍白,俞敏海的脸色亦是难看。
过了许久,俞敏俪自语般地说:“让我问问庆祥哥和杨洋嫂子。”
俞敏俪和许雅安等人来不及相见欢娱,几个人心中愁苦着国内父母的境况。
俞敏俪打通了俞庆祥的手机,俞庆祥的声音响亮,:“我正开车呢,从长乐机场刚接回涛涛。”
俞敏俪心中转喜,不再多说,逐放了电话,心想有二哥在家里,许多事情必复有惊喜。
俞敏涛回到家中,也学起父亲来,他一言不发地在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地不停踱步。
俞庆祥和杨洋坐在厅里,无声地看他行走。
俞敏涛总算又回到客厅里坐下,深叹了口气说:“爸,妈还没跟我联系上。如果她打电话给我,我会尽快找她去给佛像塑金身。我还要再跟她说,我许愿以后再塑一尊新的佛像。她在家时一切就简,现在她不在家住了,您就换一种活法吧。下午我就去给您申请网络,再买台电脑,给您注册QQ号,以后我们国内国外随时可以视频聊天,让我们看看您也好放心。”
杨洋建议说:“庆祥帮忙回老家给伯父找个做伴的人吧,这样我们大家都会放心点。”
俞庆祥点了点头。
俞敏涛想了许久,又说:“家里的东西该淘汰的就淘汰了吧,该换新的还是换新的。”
俞大明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间只觉得自己已无力面对周遭一切,只要儿女们能愿意为他提点与办妥一切,他也愿意一味地顺从。
几天后,俞敏俪在QQ视频里看见了父亲,俞大明虽然看上去心情愉悦,刚修整过的头发令他整个人精神抖擞。可在时卡时续的通话里,俞敏俪却备觉父亲苍老憔悴,她的心疼痛不安。
俞大明激动地动了又动视频探头,一不小心竟弄掉了它,他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听起来竟带有孩子般的哭腔。
而俞敏俪本已喉头发紧,鼻子泛酸。忽然在视频里不见了父亲,她突然间特别害怕就此看不到他,再想起母亲不明何处,竟坐在电脑前流起泪来。
她忽想起许多年前读说过《乡愁》,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可今天,我的乡愁却是一层薄薄的屏幕,父亲在里头,我在外头,掩藏不住彼此的泪流。
俞敏俪忍住泪,掉头对俞敏海说:“等二哥搞清妈的地址,我们就回国去找她回来。”
俞敏海却粗梗起脖子说:“要找你去找,我不去找妈!但我听爸的,我会很快去印尼。不管怎样,我都要找到义父的后人。爸不跟我开玩笑,我也一定玩认真的。”
林书轩:“可你怎么找呢?简直是大海捞针。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回国过一次,现在2005年了,过去了快四十年了,我们只知道他是福宁人,没有照片,没有住址,能上哪里找?”
俞敏海倔犟地说:“他有后人,我当年虽小,可我记得我有义兄。有许多福宁人生活在南洋,这些年更有福宁人回乡投资办厂。只要我义父是福宁人,我就不信找不出他的后人来。二哥和庆祥哥也答应说他们会从同乡会和商会那边着手查资讯。”
俞敏俪见俞敏海态度如此坚决,也出主意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新西兰这边有许多福宁同乡,我们也尽可能地探听他们有无熟识从印尼过来的福宁同乡。爸真的很在意,很执着这件事,他这几天不多说其他,总反复提外公的遗愿和李先生一定要魂回唐山的夙愿,我想是那一代人无法忘却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