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都快窒息了,脑袋昏昏沉沉,好似回到先天地生的混沌之境,懵懵懂懂,终日游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三猛然一惊,手中凭空生出一把斧头,对着虚无连劈七下,须臾破开七个大窟窿,随即一阵天旋地转,苏三自混沌中醒来。
眼前一阵刺目的光亮,耀得苏三眼泪直流,周遭事物模模糊糊,片刻后才勉强适应,那还有什么孙婆婆、白骨窑洞,自己横躺在池塘边,浑身湿漉漉、黏糊糊的,腥臭难闻,苏三朝脸上抹了一把,一手沥青般的东西,黑乎乎,黏不拉叽,苏三恶心的一甩,居然没甩掉,刚想去池塘中洗一下,就想到之前的遭遇,心中忌惮不已。
这已经不是你家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苏三看着清澈沉静的池塘,高声叫道:“孙婆婆你还在吗?”
久久无人回应,倒是惊起了不是野鸭水鸟。苏三拈草为香,朝水中一拜:“小子今日脱去凡胎,全仗婆婆之功,他日若登天阙,必为婆婆重造陵寝,大恩不言谢!”
苏三到底未曾下水清洗,浑身邋邋遢遢地离开,天色以晚,夕阳西下,连走带跑地返回朱仙镇,这时候已经暮烟四起,瞑色苍茫,从那山角边挂出了一盘明月,清光四射,鉴人眉发。
朱仙镇只是一般的小镇,纵横两条街,苏三天未亮就奔出朱仙镇,天黑又急匆匆赶回来,一日未进水米,肚子早已饿得呱呱作响,囊中更无分文,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夏夜闷热,家家户户都搬出竹床在门前纳凉,大人们手持蒲扇扑打蚊虫,孩童们穿街过巷,嬉戏打闹之声远近可闻,苏三孤独地行走着,忽撇见一家门梁上挂着一个红漆破鼓,心中灵光一闪,上前取下,随后爬上不远处的一家双盘石磨之上,生涩地拍打起来,悠悠地说起了《西游记》,稚嫩的声音响彻在大街上,将鸣叫的知了、蟋蟀、蚱蜢、螽斯、纺织娘尽皆压下,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刚开始还乱糟糟的一片,待苏三说完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的时候,磨盘周围顿时鸦雀无声,皆被神奇的世界所吸引,苏三翻身下磨,朝四方拱手道:“小子初来乍到,身无分文,故在此说书,望各位能施舍些水食,小子感激不尽!”
闻声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坦胸露腹,甚为豪迈:“这个容易,须得再讲两回”。
苏三满口答应:“只要管饱,三回也使得”。
“就你这小身板,还能吃穷我们不成,尽管讲便是,莫啰嗦!”一位荆钗蓝布裙的大娘笑着说,她嗓门着实粗大,震的苏三头晕。
“就是”
“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
众人一起哄,苏三又登上双盘石磨讲了三回,众人意犹未尽,不肯离去,苏三道:“今日夜已深,大家散了,明晚我还来此为大家说书”。
苏三咽了咽口水,说好的水食呢!他嗓子都快冒烟了,苏三只能干瞪眼,瞧着众人散去!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总不能拦着人家,苏三悲从心来,仰望天中皓月,不知道爸妈怎么样,要是一推门发现自己睡死在床上会不会吓出心脏病?还好,还有大哥和二姐,爸妈安度晚年不成问题。
苏三心神发散,念头空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无数月华纷纷从他七窍灌入,他梦见一个月亮那么大的饼干,还是桂花馅的,吃的冰凉冰凉的,他整整吃了一夜才吃完,浑身暖洋洋的。
翌日早晨,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彩霞像缕缕金丝浮游中天。苏三真的是被晒醒的,而不是被饿醒的,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盛夏的阳光真像蘸了辣椒水,坦荡荡的街上没有一块阴凉地。
苏三像只过街的老鼠,东躲西藏,浑身臭烘烘的,又招人嫌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苦中作乐:“仙凡有路,全凭着足底一双凫,翱翔天地,放浪江湖,东方丹丘西太华,朝游北海暮苍梧。”
有阴歇一会儿,无阴走一会儿,苏三走走停停,看遍了这朱仙镇的花鸟房舍,百家烟火,复至北街那雕花门前,正巧张屠夫横刀立马地坐在门槛上,一眼以白色纱绸包住,老远就闻见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道,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张屠夫立身咆哮道:“小乞儿,老子今天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苏三毫无畏惧,道:“昨日我睡在你家门前,你踢我两脚,我伤你一目,两不相欠,因果以了,今日若再纠缠,可就没这么便宜!”
张屠夫顿时大怒,右眼白色纱绸崩出血渍,奔上前来就是拳脚相加,劲气纵横,煞气滚滚,苏三身心通明,怡然不惧,任他打死打活,半分衣角也挨不上,好像未卜先知,拳未出,苏三就以避开。
百十招后,张屠夫累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苏三依旧心平气和,冷淡道:“现在轮到我出手了”
苏三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枚石子,白光一闪,张屠夫左眼血花爆裂。“既然有眼不识泰山,要其何用。”
“我要杀了你!”张屠夫捂着双眼嚎叫不已,难辨方向,左扑右打,继而跌倒在尘埃,鲜血从指缝中渗出,好不凄惨。
苏三在一旁看着,不为所动,泯然一笑道:“大日当空照,八极迥无尘,有眼人不识,无眼性还存。你好自为之!”
当即阔步前行,待星月高悬,依旧去那双盘石磨之上,红漆破鼓敲响八十一下,说上三回《西游记》,只是不再讨要水食,有人问起,苏三只说有人给了。
一连数日,苏三每天都梦见月亮那么大的饼干,正是: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光阴易逝,日复一日,除了第一天苏三讲了六回外,后三十一天无论众人如何恳求,苏三也只说三回,前后三十二天共说九十九回,吸引了无数朱仙镇的听众。
今天是最后一回,双盘石磨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
苏三坐定,发鼓八十一下,今夜星空格外璀璨,皓月赛斗大,满天星宿似盘盂,整整齐齐悬挂天宇,苏三掐指一算,未想又至中秋佳节,只是父母亲人天各一方,遂笑道:“今夜《西游记》最后一回,我也予大家些实惠。”
苏三素手朝天一抓,顿时月华如幕,瞬间凝聚成三百六十五个白玉晶莹的月饼,上印有月桂嫦娥,玉兔祥云,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争相抢食。
苏三仰皓月而思至亲,喃喃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今夜只有一回,讲唐三藏径回东土,五圣成真的故事,篇幅稍短,一盏茶的功夫便说完了,苏三依旧破衣澜衫,邋邋遢遢的模样,众人却不敢轻视,只当作是神仙游戏人间,家家焚香奉祭。
“真是好大一场梦!”夜深人静,苏三看望着众人离去,幽幽一叹。
这那是什么朱仙镇啊!
明明是个鬼窝,这朱仙镇上之人皆是死人,自己还犹不自知。
每年九月猎杀老彘,吞服血食。
苏三看透却未戳破,忽然朝身后淡淡道:“张屠夫,你既然本识已醒,何必还留着此地日复一日磋磨时光!”
黑暗中声音幽幽响起。
“小乞儿,你懂得什么,你点瞎我双眼,叫我明了真如……殊不知,老子宁愿做个糊涂鬼,守着这朱仙镇老老少少直至魂飞魄散!”
……
翌日凌晨,天地昏蒙,一阳初动,太白金星璀璨夺目,苏三御风而行,瞬息百里。正是:太阴入窍炼真形,无生破开自有生,御气乘风三万里,扶摇直上九重云。
天光一泄,八方皆白,苏三观气而定,不觉已行万余里,只见前方千峰并举,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
苏三思量道:“天地分清浊而生人,我是个野狐禅,机缘巧合才开了七窍,只知太阴炼神,老阴不能化育,如何长久?还得访个高道排解一下。”
遂散了天风,寻路而上,曲径通幽,沿途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处有人言语,苏三急忙趋步前行,遍见一道童手持采药锄,腰悬九花壶,貌似稚子容,体如烟鹤骨,说不出的清逸脱俗,丰神俊朗。
苏三朝他喊道:“仙童请留步。”
那道童先是一惊,侧身朝他看来,又是一怒:“去、去、去,一守尸奴也敢上我九嶷山,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苏三看了下自己,又看了他,着实不知守尸奴是何意?
那道童见他不走,高举药锄作打,药锄上清光并发,看来也不是凡品。
苏三见猎心喜,笑道:“仙童慢来,慢来,山川本是天地成,我如何入不得?这个守尸奴又有甚说法?”
道童嗤笑道:“山川是天地所成不假,但我九嶷山乃重华祖师合道之地,早已炼化周山阴质,化作纯阳道场,自然入不得。”
随后又围着苏三转了三圈,呵呵笑道:“至于守尸奴么?人死了自然去投胎,偏偏有些人执着不去,死守尸身,不是守尸奴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