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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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芥末沧桑(11)

此行还有一个收获,已过不惑之年的书记,因人民公社体制的解体,终于变得不惑了,他将她的档案给了她。犹如一盒淋湿的火柴,老妪一条早压进箱底的裙子,揭开这份对这个社会失去了任何作用的档案,里面乱七八糟的内容,不由得她啼笑皆非:

有一叠是一个名叫黄晓丽的女人的案情材料,一叠是十几个外国留学生的国籍、姓名、年纪,在哪个学校学习,以及他们各自和哪些中国女孩子有联系。再有几页纸,是在清河农场时,几个女劳教人员写的揭发材料,诸如她和郑荔、孟白鸽等人互相包庇拉拢,在厕所里偷给食物,在葡萄园里一起唱外国歌曲,思念某个外国人……

真正应该装进去的,几乎没有。比如公安医院的检查证明,她自己写的交代材料,审讯笔录。有的只是一页除了题头外,连标点符号全算上才9个字的定性结论:

洋妓,是流氓行为。

对于这改变她一生命运的9个字,没有谁来给她平反,她只能用一生来给自己平反。

这两年,孩子们都大了,清河早去了他父亲厂里学技术,现在已经能独挡一面了。近京也已经上了小学。白天,安怡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干完家务事,她心里便有些空落落起来。她会想起自己这一生中很多事情:

少年宫合唱团。初中毕业时填志愿。在建工学院里上的第一堂课。校园里,她常去树荫下温习功课的那一排香栌树,栌叶状如大钱,略呈椭圆,艳阳逆照,如火如荼。北师大的那次溢满青春旋律和理想火焰的晚会……自然,还有她设计的第一张蓝图,炮局、北苑、清河农场的日日夜夜。

有时,她甚至会想起乔迪来。她极力在烟云般远去的记忆里捕捉,那天在颐和园分手时,他究竟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她会算当年那一头金发、有着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的小伙子,现在大概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她还思忖:

在和整个东欧一样,已经“红旗落地”的阿尔巴尼亚,家庭出身于老游击队员的乔迪,将会怎样想,怎样说,以及怎样应付日益严峻起来的生活……

可想完了就完了,犹如水打不湿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也像她掸去围裙上的尘灰,掸完了再围上腰,一个家庭主妇,下面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丈夫有一次回家,见她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电视里她永远也看不明白的足球赛。他跑了好几家商店,给安怡买来一大堆卡拉OK带,还有香港、台湾的言情、武打录像带。

卡拉OK带基本上是流行歌曲,不是甜得发腻,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却偏要装得像是在人生的五味缸里泡了五百年。她有时不自禁哼出来的曲子,还是那本《外国民歌二百首》里面的。言情片淡而无味,肥皂剧也像肥皂泡一样,虽不无一刻的绚烂之处,可她只要随便从自己人生感悟的哪个线团里,抽出一根针来,就能戳破了它。

武打片,则全部被儿子清河接管了去,也许是小时候在农村,他受够了歧视和欺负,眼下他便一眼不眨,出神人化,将自己变成了屏幕上那些深得掌门功夫、剑走偏锋的武林高手……

渐渐地,家里有了一些找安怡的电话。开始是在北京建工学院读书时的一班同学,彼此间恢复了联系,一年里要聚会一、两次。同学里数她的经历最坎坷,大家也总问到她。她感谢大伙儿的关心,却并不打算享用这份关心。聚会,她还未去过一次。可同学间,又尤其是女同学,总有时难免为另外的一些事情,给她打电话。

她一接电话,丈夫只要在家,他发福了的棕熊般的身体,便恨不能钻去那电话线里。她一放下电话,他便说:每日里你和我,没有几句话好说,可一拿起电话来,你的嘴巴就成了哗哗敞着的水龙头……

有一年春节同学聚会,她实在推辞不了,只好去了。她洗了头发,换了一件款式新颖却不失端庄大方的西服。出门时,他将清河、近京喊过来:

你们看看,你们的妈妈今天打扮得多精神,像是去会情人似的。

连孟白鸽几次从日本打电话来,他也有如珠妙语出来:你求她好好为你联系一下吧,将你也弄到日本去,找一个有钱的好主,米西米西,别再跟着咱们在中国受罪了……

丈夫的心,最终像船锚一样落实沉了,是在孟白鸽从日本回来,几个当年农场的女友在一起聚会。那天,他开车送安怡去。

孟白鸽去了新疆后,一直熬到八十年代初,才和苏联的丈夫取得了联系。他早组织了新的家庭,却不忘旧情,带着已长成十八九岁小伙子的儿子,赶来中国看她。等见面时,她看到的是喀什一家医院太平间里,两具冰凉的尸首。由乌鲁木齐来的长途汽车翻车了,儿子当时就断了气,父亲拖到医院,经抢救无效而亡。

经人介绍,她和一个来新疆帮助勘探油气田、丧偶多年的日本人结了婚,随此人去了日本。共同生活不到五年,她无法忍受晚上最早十一点钟回家时的丈夫,那一口浓烈得几乎能在长坂坡上吓退一百五十万曹军的酒气;她也无法深入到日本人的生活里去,透过那彬彬有礼、繁文缛节的举世皆知的外部形象,她觉得这个民族的骨子里,深藏着一个令人捉摸不透、隐约不安的谜……

离婚后,她在鹿儿岛市开了家门面不大的美容院。现在,她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这美容院搬到北京来。

姜英,1975年特赦释放全部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警宪特人员时,她以旋风般的速度,嫁给了同一农场里一个在这级别之上、原籍北京的男人。他回到北京两个月后,她也回到了北京,她开玩笑说:共产党将我赶出北京,国民党带我回了北京。

这男人比她大18岁,在美国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开放之初,靠着这儿子的几笔汇款,她在北太平庄开了一家装修不错的饭馆。这是那一片的第一家私营饭馆,因价廉物美,生意颇为兴隆。1992年丈夫病逝后,儿子随之与她这个继母断了来往,可这时她的饭馆已发展到三家。自己已是半百之人了,无须再干了,她一一承包给昔日杂技团里几个盼着下海的同事。自己轮番筛选,最后选中一个湖南来京做保姆的姑娘,做了干闺女。

每日的时光,不是公园里做减肥操,去赛特、燕莎、百盛,看看又有什么新的洋玩意,就是找几个女友堆方城,常常一堆便堆到东方既白。

再有一件让她乐此不疲的事情是,在一双瞪得似铜铃的大眼下,考察那些可能做她未来女婿的男人。已经先后有几个小伙子叫她妈了,她总及时地打断这一称呼,她决不掉以轻心,以保证日后江山不会变了颜色……

唯有郑荔是工薪阶层。她丈夫1979年获平反,调回原单位后,1982年首批被晋升为工程师。她得以照顾进了该厂,算重新参加工作,当了仓库保管员。

许是往日的“贪污”罪名,别人早已淡忘了,却磐石般在她的心里搬之不去,她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几乎连每一个铆钉,每一根锯条的领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俨然她是在为国防部看管一个核武器库……

1985年,她被评为该行业的劳动模范。

一天,有一家报社的一位女记者来采访她,她惊愕得当时昏死过去。记者更感动了,以为这是“火线负伤”,次日又在厂宣传部一个干事的陪同下,找到她家里,她嚅嚅嗫嗫,脸上阵红阵白,丈夫好歹替她说了几句。记者回去却妙笔生花,写出一篇近2000字的特写。清样还让她看过,可此后泥牛人海,再无了动静……

安怡的丈夫,以长城般的勇气和耐心,坐一边听着这几个女人的谈话。

不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因为“洋妓”的案情,走到一起来的她们,谈话中几乎没有谁涉及当年炮局、北苑、清河的那一段生活,她们只是相约什么时候,几个人一起去清河看看,那个葡萄园,那片桃林、梨林、苹果林,现在怎么样了……

对窗外那个花花绿绿、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她们也没有兴趣。

她们聊的是别后各自的经历。言语间不无苍凉,又不无自嘲。口气里,不无遗憾,又不无自足。有时谁的一句话,简略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众人就由其而去。有时,谁的一个眼神,引发片刻沉默,他莫名其妙,她们则像已心领神会……

显然,没念过几年书的他,尚看不出来——

这是一个特殊的小小群落;

一个对外蚌壳般封闭对内心灵相印的群落;

一个遗忘着历史却又将历史深埋于心的群落;

一个疏远着沸腾的世界却衬托出这个世界沸腾的群落。

他能看出来的是:

跟着这几个女人,妻子近年来似有莫名烦躁的脑袋瓜里,吸不进一丝火药味,他能放心她回到家里,不会发动一场情感“暴乱”。

回去的车上,他对安怡说:

今后,你要觉得无聊,就来这里和她们搓搓麻将。赢了,算你的,输了多少,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