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大串联
5479600000053

第53章 不会让爱再做无花果(3)

有一天,在含鄱口,在那个民族风格味儿十足的亭子里,我们相依而坐,薄雾渐渐地漫上来了,蒙住了远处的大小汉阳峰、五老峰黛色的山脊,恍如从天际撒下的万丈轻纱;薄雾也渐渐盖上了脚下万顷翡翠般的鄱阳湖,袅袅婷婷,恰似暮春时节一片柳林,倏忽之间,变化万千。

石朗谈起了印象派的油画,我仿佛在听,又彷佛不在听。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抑或还是虚幻的。闹闹腾腾的尘世远去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欢乐,一切悲伤,远去了,白茫茫的天地间,只露出两颗头发上缀有品品水珠的脑袋……

空中突然钻出大片黑云团,往地面投下了大块阴影。我的心,也似被剧烈地撕开了个黑洞。他触到了我目光里的酸楚,怨艾,他的目光似被蜂蜇了一下:

“雪妮,你怎么了?”

“石朗,要不是你得去英国,我不想下山了,就让我们这么坐着,从日落到日出,从天黑到天明,再从今生到永恒。要不,就让眼前这一刻永远凝固了……”

我们拥抱了,拥抱在一团骤然而来的浓雾之中,彼此都消失了,只有活泼泼似春鸟腾跃的嘴唇,铁箍般越抱越紧的双臂,才能切实地感到彼此火热热的存在!

我们去了武夷山,又去了黄山。

所有令人心醉的日子,总长有一双世界短跑名将刘易斯那劲健如飞的腿。

在株州火车站的广场,我们终于分手了。石朗要我给他留下一个地址,最好是电话,他赴英国的日程一旦确定,就马上告诉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面临了一个致命的困境,我在这个世界上混得真惨,一绒羽毛似的没有根基。文化厅不会再去了,我打的辞职报告,厅里并没有批准,这回又在外面盘桓了一个多月,对于文化厅,我肯定成了一页翻过去的台历。不是不可以托人转信,但我担心延误时日,且只有电话,我才能听到他的声音。那醇厚、沉朗的声音,才能跨越广袤的空间,让我感觉到他真实的在生活中的存在,并以此证明他真实的在我的生命中的存在……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给石朗写了一个电话号码“331625”,这是徐光烈那个公司的电话。

也没怎么考虑,我便脱口而出:

“我每天上午都在这里。方便的话,你每天都给我来电话……”

徐光烈是一个聪明的人。

他很快发现我来他公司正式挂名,每天为他办些杂事,并不是因生计所迫,或是有时间学习,而只是为了他办公室里的一部桔红色电话。

如果有了我的长途电话,我的那份扑向电话机的急迫,好比葛朗台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看见了金子的闪光!刚才的怅然若失,一扫而光;而放下话筒,又常跌人更深的怅然……

徐光烈让自己在办公室的时间,呆得尽量短,而在工作室的时间,呆得尽量长。每次匆匆进来,便匆匆出去,同时带上房门。过了几天,他竞将公司十几号人召集一起,宣布一条纪律:每天上午的电话,一律由何雪妮接。谁要用公司的电话,一律下午用!

我看到那部络腮胡子之上,有时能瞪得似小酒盅般大的眼睛里,打量我时不管有多么复杂,但最后溢出来的总是一种浩浩松风似的坦荡,一种粼粼春水般的柔情……

我开始相信他了,也常常为公司的业务出出点子,跑跑腿,以便不愧对他每月付给我的300元的“票子”。

终于,石朗告诉了我他飞赴英伦的日期。他说他希望在离开祖国的最后一刻,和我在一起。我不敢去。准确地说,我不是不敢去,而是我不知道去了,我还能不能回来……

从英国寄来的第一封航空信里,石朗告诉我,直至走的那一天,他还在等待我的电报。直至到了机场安检处人口,他简直成了一条搜捕罪犯的狼犬,要在候机厅幢幢的人群中“搜捕”出我。他落空了,又去电话服务台,给我挂直拨电话,当听到蜂鸣的长音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已是晚上七点一刻,他便明白这是一个无人接的电话了,但他还是让长音响了很久,很久……

尽管如此,在他乘坐的波音747巨型客机离地的最后一刻,他仍坚信此刻和地球强大的引力一起在拖曳着机体的,一定是来自祖国南方,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我的视线,我的祝福……

看到这里,我想不起自己是在公司,一下泪飞泉涌,伏案恸哭!

只要真爱上了一个人,我可以不要任何报答,乃至无需任何的实际内容,而不计较他去了千山万水之外。我只求我永远地活在他关于故土的记忆里,而他永远活在我漫漫无际的思念中……

我接到石朗的信,当天即回信。几封信下来,彼此大约能猜测到对方信到的日子。在我,中国人所有的节日都暗淡了,中国人所有的欢乐都苍白了,只有他信到的日子,才是我的节日,才是我欢乐的源泉……

一年以后,石朗的信渐渐的稀了,有时候一两个月才来一封。他照样的问候我的情况,照样的述说他每天如何在皇家图书馆与剑桥之间陀螺般疯转。可凭着女人的敏感,我发现信纸上只有一个个方块字,而愈来愈少心灵的皱褶……

似曲终的戛然一止,在石朗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告诉我,他的女友已经来到伦敦,并且打算在此定居几年。他劝导我,我不能再这样像芦花絮一样地生活,我到了应该成家的年龄。他并且相信,我一定能在茫茫人海里觅到自己的知音……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上班,也没有去上学。我整整一天呆在自己房里,从枕头下翻出他寄给我的每一封信,还有我与他一起在庐山、武夷山、黄山拍的照片。一张张的摸抚,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到心里……

最后,我极有耐心地将它们一一撕成碎片,又点燃一根火柴。开始是一点橙红的火苗,慢慢地升起来了,火焰幽幽的,蓝蓝的,也许因为被烧去的东西的缠绵,那火焰也显得特别缠绵,缠绵得我想把自己的手伸进去抚摸它……

一阵钻心的刺痛制止了我。

不,是爱情赤着足在利刃上跳舞的刺痛制止了我。

像从一个沉重的梦魇中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我感到特别累,特别累……

徐光烈来了,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他见我脚下一堆灰烬,有点不知所措。我指了指一张长沙发:

“你坐下吧……”

他颇为木讷地坐下。我在他旁边坐下,身子慢慢地倒下,头终于靠在了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很厚实,像一堵墙。

我不禁想起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一段话:女人应该是男人的一片港湾,男人们太辛苦了,当他们为生活颠扑奔忙的时候,他们在这片港湾里卸下一肩的风尘;男人应该是女人的一堵墙,女人们太柔弱了,当她们抵御不了人世的酸辛的时候,她们可以靠着这堵墙去抚慰自己的心灵……

我没有说话。一只手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挽在他的后背,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动得犹如鼓点般急促、有力……

他纹丝不动,真好像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小何,论编制我还是个工人,没有多少文化,因小时家里穷,只念到初中毕业,我不会说你们知识分子卿卿我我一类的情话。我要说的都是实话:我有老婆,也有两个孩子,可只要你今天答应跟我结婚,我明天就一定离婚,当然我会对老婆和孩子的生活负责。再有,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去国外,我这个公司就不办了,账上还有十几万元钱,我全数取出帮助你出国……”

我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光烈,这些话不要说了,我不爱听。你不是喜欢我吗?今天我……给你。”

熬了3年,大学本科文凭终于拿到了,但“托福”考得很糟糕。出国是无望了,去年春天,我来到深圳,当天来当天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公司的公关部任副经理。

人在漂泊,情感也在漂泊……

徐光烈后来也要来深圳,我劝阻了,他公司的客户都在当地,生意一直有得做,也做得不错,何必要跑到深圳来从头干起呢?

徐光烈是一个现在社会上难得的好人。而且经过胡晓河、石朗两位生活的老师教导之后,我也相信,大概只有处在文化层次较低、社会地位也较低的人们之中,才可能会有忘我的、始终不渝的爱情……

但是,我单纯就单纯在这里,我浪漫也浪漫在这里。我依然想在茫茫人海里,寻觅一位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做我的一堵顶风挡雨的墙,哪怕我已经40岁,乃至50岁了!不过,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比过去现实些,我不会让自己的爱,再做无花果。